萧家竟如此势大,与这北州国之皇一同入席,圣上这种恩泽与态度,对于几乎要功高盖主的萧家来说,不知是福是祸。
安定侯萧望似乎并未察觉出这其中掩埋的暗波,正领着萧徐景一路跟在北州国皇帝李进身后,笑语言谈下,云复总觉得这自己只在萧府外匆匆一瞥的萧侯爷正若有若无地穿过这道金丝玉的绸帘,而望着自己。
可这样的感觉只有一瞬,云复皱了一下眉,试图想捕捉那转瞬即逝的异样,却不得始终。
而萧徐景,则跟在萧侯爷身后,随着李进一同落了座。
安定侯府的位置便安排在金龙椅之下,此等荣恩,惹得许多人侧目,而萧徐景则受到了许多官员或王族的关注。
安定侯府如今只剩两个男丁了,一是这戎马半生的安定侯,二是这安定侯如今唯一的子嗣,便是萧徐景了。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的权与位,安定侯的权势惹人眼红,圣上的恩泽则带有了捧杀的意味,可这萧家的两个男儿郎对此却浑然不觉,对待敬过来的酒,来者不拒。
萧徐景知晓今日云复是要登台表演的,可他四处张望都望不到云复人影,心中的别扭劲还没下去,却又忍不住想要打量着。
“啪啪——”李进落了座,于那众人之上的金龙座坐下,身旁随从的御前公公得了眼色,拍了两下手,捏着嗓子道:“宴起——”
丝竹声停了一瞬,转而换了首婉转的曲子,李进站了起来,说了几句客套性的礼节话,而后便是一众贵族世家或官宦贺喜敬酒,呈递贺函,如此之后,李进摆摆手,示意站在身旁低眉顺眼的御前公公正式开宴。
云复听了声响,站起身来,又整了整自己身上的淡青开衫袍,裙底的花摇曳生姿,头上的珠翠衬得他面容更加娇媚若春,眸中的冷冽一闪而过,而后被颊上的那抹扫上的绯红压了下去。
他踩着几下碎步,像是仿着女儿家的莲步,浑身的风节却怎样也遮不住,垂下眸子掀开那道朦胧的帘帐,再抬眸时,他便已成了丽娘。
云复拎着团扇,三两步踩着厚实的羊毛垫子,站至宴席的中央,他即使谁都没有看,只虚渺地望着前方,却也能感受到身旁那抹略微有些明目张胆的视线,他收敛了心思,沉静地端着嗓子,拎着团扇,端的是女儿家的惆怅,是女儿家的忧愁。
如此,向着最高处那人轻轻一拜,端的是风骨,是不卑不亢的清冷,此时却显得不那么实切,李进弯了唇,并无不喜之意,反而是静静地瞧着这出戏。
他悠然开嗓,唱的是女角。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少女深闺心事多,赏景悠然几星愁,于是三点惆怅,三点初春心事,零星几点摸不透的朦胧心思,诠释的如此妙然。
萧徐景痴痴地望着宴席中央的那个男人,眸中的神色不住闪烁着,一旁的萧望看见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忍不住悄悄地掐了一下萧徐景的大腿,萧徐景吃痛闷哼了一声,视线却未挪开。
他侧目一瞧,自己父亲正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瞧着他。
萧徐景:“......”
自帷幔之后跟出了另一小旦,萧徐景却是认得出的,这小姑娘年方十四,是城南戏院里边除此云复之外的另一名角,雅名唤作忍冬,长相是极为别致的,萧徐景从前也去过戏院几次,算是瞧过几场这位忍冬姑娘的雅戏的。
这姑娘不过十四岁,便已经成了小小的名角,如此岁数便能参入皇家的宫宴演出,虽是多少沾了一点儿云复的光,但总归是前途无限的。
忍冬姑娘嗓子婉转清丽,模样俏丽又可爱,平日里她是不会扮作小旦的,此时几嗓子“小姐”,与云复染着愁意的唱调相互衬托着,很是清丽巧然。
云复轻扇两下团扇,眸中端的是忧愁,却又浮着明媚,他是那样的轻盈,仿佛泡沫一般随风逝去,又被身上这层层叠叠的素雅兰袍缚住了脚步。
他唱:“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是藏于深闺,望一院残春的惆怅。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如此几句,婉转悠然,唱的是愁,词词调调却染着茫然,配着御史的宫乐,分明是忧是愁,是赏春已残的徒增悲凉,却又随着那微软清冷的尾调勾起了下阕。
丽娘惆怅间遇见了那朦胧间的书生,却被娘亲从梦中扰醒,郁郁寡欢不得善终,而那书生痴心一片,日日挂念,倒也人鬼情未了,落了个双宿双飞的好结局。
戏终,咿咿呀呀的唱调终了,按照规矩,那位忍冬姑娘与剩下的几个旦角一同退了下去,只不过这忍冬姑娘年纪尚小,沉不住气,回眸望了云复好几眼,才穿过帘帐退了场。
云复向主位的北州皇帝李进弯腰一拜,他虽仍穿着一身戏服,却再瞧不出一点丽娘的影子,通身清冷的情绪若高山之雪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云复参见陛下。”
不卑不亢,声音清冷,李进却并无不悦之色,只带头笑着鼓着掌:“好,好一出游园惊梦,云先生这一出戏,可让朕好等。”
云复仍拜着,自他成名后,他有意而为之,又因着某些事的顺水推舟,这位陛下便常寻他进宫唱戏,无论悲情欢乐,都照听不厌。
这位陛下喜爱他,却是欣赏的喜爱,这样的恩宠,连那位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都注意到了,可他是个男子,龙阳之好虽并不少见,但这位圣上,待他却并不是这种心思。
云复知晓自己身上必定有些许惹得李进注目的点儿,可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长,此次借着宫宴的由头进宫,便是为了去查探那样东西。
他的禁忌很少,可在这深宫之内,人心隔着肚皮,他不得不防。
“云某才疏学浅,只这副嗓子还算有些用处,谢陛下抬爱了。”
他虽是低着头,话语恭顺,腰杆却是挺直的,像他这人的风骨一般。萧徐景直勾勾地望着云复,心中的别扭自行消去,这才明白,自己待这人的心意,竟是日复一日的深了。
是忘不掉,是淡不掉,是入目皆是,是目光所至。
李进笑容可掬地给云复赐了座,接着又是一众舞女献舞,而后便是一群后宫嫔妃们相拥着争相斗艳,看得萧徐景眼花缭乱,眸子便不自觉地往那道清冷脱尘的身影上瞟。
如此几次,当他再将视线挪过去时,却没有再看到云复人影了。
萧徐景左右见不到人,便用出去透风作借口搪塞了萧望,他顺着出了殿门,顺着小路一路走到池亭处。
纷雪积成了浅浅一滩,池面也结了冰,霜华将整个庭院都掩住了,一道人影立于其中,于着纷雪扬扬下,是别样的风情。
是云复。
萧徐景忆起来了,云复是去换了身上那沉重繁琐的戏服,摘了那珠翠点缀的头冠,换了一身素雅的白袍,精致的银线绣了几朵雪莲花,绕着这袍子,衬着这纷扬的雪和暗然的夜,像是那不可触碰的神明。
云复侧目望了他一眼,而后继续望着这结了冰的小池,不过只一眼,便瞧得萧徐景慌了神。
他想,这或许便是,藏于深闺许久,而对柳梦梅一见倾心、相思成疾的丽娘所拥有的情绪。
这便是一眼万年,这便是一见倾心。
那人于池边小亭,孑然一身,是立于这世间最清冷的一道光景,是最夺目又最淡然的风,萧徐景知晓现在的他捉不住云复这道风,可总有一日……
萧小侯爷还没将自己的豪言壮志肖想个遍,便听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招呼他,顿时满心眼的想法都化为澎湃的激动了。
云复倚靠着池边的护栏,身形纤细,眸若飞云,只轻轻偏了下头道:“小侯爷,我同你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