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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复死了,死在他面前。
那日大雪,战场上横尸遍野,尸骨未寒,血染红了这片漫漫白景,污浊了眼,遮住了心,纵使如此,任不懂事的三岁稚童来看,也看得分明,这场打了近两年的仗、横跨了北东疆域的仗,如今是要定个胜负了。
东夷大势已去,北州风华依旧,护国大将军萧徐景一马当先、乘胜追击,一举夺下东夷大将项上人头,神情淡漠,士气鼓舞。
大将已亡,战事已成定局,萧徐景执剑挑开东夷大将的头颅,曾目中无人的东夷大将军正首身分离,一双虎目怒瞪,染了沙场的污,变成个低贱样儿,再找不回那不可一世的气场。
大雪纷飞,很快他便被漫天飞雪盖住了头颅,身子不知被铁骑兵踩踏到何处,东夷大将军的那匹铁骑早不知道奔向何处,或早死于北骑与殊死搏斗的东夷兵的乱刀之下了。
大局已定,萧徐景斩杀几个东夷残兵,一扫战局,只剩几余个东夷残兵,造不成威胁,萧徐景甩了个剑花,一如他在北骑营同战友面前玩的花招一般,可那几个与他互掏心窝的兄弟早已战死在这片沙场上,刀剑无眼,他殊知这一点,却仍不自觉地寻着那抹影子。
白雪邈邈,此处为北州国边境,最为寒冷,这雪源源不断地飘零落在沙场上,积成厚厚一层,沾了血污,化作肮水,渐渐地又会漫成一片白甲。
那人不着轻甲,一袭白衣,几乎与这漫天飘雪化作一体,正跪坐在地上为一名还喘着气淌着血的将士疗伤,眉眼低垂精致,若纷雪中落入人间的嫡仙,白衣飘然,不染情欲却又媚自骨生,衣衫飘然间便行至他身前。
萧徐景愣住了。
他深知战场刀剑无眼,却仍犯了忌。
他知晓云复轻功极好,却没料到如此之极佳,未曾给他一丝反应的机会,嘴角敛着笑,模样清然潇洒,云复踏着轻功将他从马上拽下,一支箭刺穿了云复的身体,穿过云复的衣裳,刺破了战马的皮肉,战马一惊,逃窜向远方。
云复摔在地上,月牙白的衣衫染了血,沾着战场的泥土,脏乱又无助,连落下的雪都盖不住这无助,那抹若仙般的白影腹部见了红,这红渐渐蔓延,萧徐景只觉得眩晕,这红仿佛把他的整个世界都漫满了,他将要淹死在这片血海中。
几乎是怒目切齿,他执一柄玄铁剑,速度极快地斩了那用最后一丝力气射出毒箭的东夷士兵的首级,接下来的一切都令他觉得茫然,毫无知觉地跪在那抹身影旁,早看不清是红衣还是白衣了,刺眼的鲜红似乎将他的心脏刺穿,这种茫然和空洞如何也弥补不上。
这雪下的太慢,连这些鲜血都盖不住。
上战场的军医只云复这么一个,如今正躺在他面前,连眉眼都觉得模糊。
他茫然极了,半天摸不着止血的棉布,眼眶不自觉地急红了,他听见林副将急促呼喊他和云复的声音,张了张嘴,喉咙却嘶哑地发不出声音,像是泣了血一般。
他无力地挣扎着,想看清云复的模样,却终究无能为力,颤抖的指尖放哪儿也不是,僵悬在空中,失去了操控。
云复似乎想伸手牵他的手,却终究无力地垂了下去,那张好像永远都波澜不惊温雅如初的脸此时却泄出了一丝裂缝,无尽的遗憾与茫然由中漏出,萧徐景不知所措地跪坐在一旁,竟抽不出力气去接住云复的手。
他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那些怨恨和深情在这一刻化作了虚无,他只知晓自己将要失去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其余的都来不及想。
云复的眸子却仍静如古潭,此时像破碎的琥珀一般将要消逝。
他听见云复用那口儿温润好听又软糯的嗓子道:“行……行允……”
这副嗓子终究染上了沙哑,比起初见时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情绪,变得不够纯粹。
“行允……行允……”
“行允……”
一字一字,唤着他的字,声音极小,只泄出点儿气音,他终于抚上萧徐景慌乱找着棉布的手,语气似告别般遗憾,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又无能为力。
再没有声响。
萧徐景双眸赤红,又茫然又心慌,他愣愣地看着云复,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怕下一秒,云复又要消失不见了,他怕下一秒,云复会化成这漫天白雪消逝在人间。
而他再也寻不到了。
他不怕云复不爱他。
他怕云复再消失一次。
“行允......”云复仍不知疲惫地用尽全身的气力,挣扎着无声唤着萧徐景的字,这一瞬间,世间的白雪也好战乱也好,萧徐景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看着云复,那么清风明月的一个人,此时染上了肮脏的血和泥土。
云复想要伸手碰一碰萧徐景的脸,却顿在了空中。
他手上染着血,不想再弄脏他的行允,
云复闭上眼,像是陷入了沉睡,呼吸轻的几乎察觉不到。
萧徐景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被巨大的悲伤热潮冲的无法动弹,手指却不自觉地抓着身旁的泥土,用力到手指破了皮,流了血。
林副将带着一众将士赶了过来,他探了探云复的呼吸,喂云复咽下一颗回气丹,皱着眉吩咐一旁的军医抬担架来。
萧徐景任由赶来的营地军医把云复抬上担架,军医们嘈杂道着还有一口气,这些话在他耳中却如过眼云烟,飘渺的像雾一样。
他茫然极了,他抓不到这雾,也抓不到那人,所有的执念和怨恨……还有一点被嚼烂了的爱都藏在心底,此刻却没了声讯,此战大捷,他似乎什么都拥有了,又似乎什么都失去了。
萧徐景僵直地跪在雪地沙场中,周围漫布的是不知东夷或北骑的士兵尸体,北骑的旗子高高挂起,干净整洁,威风极了,象征着这一场僵持了近两年的战役打赢了。
东夷的军旗却狼狈不堪地倒下,不一会儿便被纷雪遮住,沾着血,染着污,并不光彩。
此役并未赶尽杀绝,北皇嘱咐萧徐景,务必留一两活口,去向东夷王报信,以便收服东夷为北国膝下臣。
萧徐景跪在雪地良久,终是起身,眸中漠然看不出一丝情绪,那样的茫然却萦绕在他身上。
在这刀剑无眼却又被权操控处处提防的沙场,早失了真正的剑心武艺,在这受人操控听人指使的沙场,谁又比谁光彩,谁又比谁清白。
谁成了未亡人,谁成了妄念,茫然一生,分不清所爱人之所爱,望不清前程未来所归处,想不清心中是恨居多还是怨居多,亦或者是那人欺他瞒他,连真心都不曾给予他之痛。这些东西萧徐景此刻都不愿再想,他也想不明白,只能茫然地望着这白雪萦绕的战场,明明死伤无数,此时看上去却干干净净。
这样干净又无瑕的雪景,不该由他来看。
若是什么都没发生,他或许不会成为上阵杀敌的骁勇将军,那人也不会身份一变像他俯首称臣,他们之间也不会隔着一道跨不过的深渊。
若是如此,他们如今应当同寻常爱慕之人一般,并肩拥在窗前,寒风刺骨依旧温暖,一盏热茶共饮这相思宴,他们会在一起,共赏这一场雪吧。
而不是像这般,生死未卜,立场不足,萧徐景心中惘然,他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的流逝掉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却怎样也抓不住。太痛了,痛的他心窝子要被捣烂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拥有过那人,又好像是失去后的怨恨和失望,可现在却连失声痛哭都没有资格。萧徐景张了张嘴,望着纷纷白雪落下的雪景,战士们的尸体被遮住,沙场上积了厚厚一层的雪,白净无瑕,清冷极了,如那人一般。
萧徐景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他的体温把这雪融成了水,一滴又一滴,渐渐化作了一滩,像是在替他哭泣一般,那个禁忌般的名字从他嘴里轻声道出,像是最深情的宣誓。
“霜晚……”执剑砍下敌军将领头颅半点都不犹豫的北骑将领萧大将军,此刻对着满手的水渍和飘然寒意,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双眼涨红,却不愿落泪,像是在维持最后的骄傲和底线,可他心中埋下的情意汹涌,大将军跪在地上,手中的水渍不知是雪化成的水,还是大将军的泪水。
那是他的云复——那是他的云霜晚!
他甚至没法嘶吼出声,一切的过往一切的渊源在云复替他挡下那支箭后化作了往日云烟,再不可提。萧徐景遥遥望着那人生死未卜的影子,茫然萦绕在心头,他无法去原谅云复,可那是他的行允,他甚至没有等来一个解释,他想问问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与自己在一起,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自己这张与萧衍七分相似的脸,究竟心里想的是谁。
他还没有问出口,他们之间误会太多,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那人却已经躺在那里,连声音都颤抖嘶哑,可究竟是为了什么,云复若是把自己当作了萧衍的替身,又为什么要替自己挡下那一箭,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被蒙在鼓里。
这样的愤怒,这样的悲伤,与他与云复大婚那日时一般,他的心上人,心中怀着的是萧衍,他的心上人,透过他的脸在看谁,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怎么办,那纸婚书鲜艳赤红,烫金的大字像是泣了血般凌萧徐景的心脏,这样的侮辱,这样的背信弃义,却被云复挣扎的一句“对不起”所打散,萧徐景这才警觉,他竟从来没有放弃得到云复的念头,他所坚持的和所挣扎的,不过是对那人的爱意与恨意。
可那人、可那人!却抛下他、却为了他!甘愿赴死,留下渺然的误会和挣扎的一切,就那样不管不顾地离他而去,萧徐景红了眼眶,他牙关紧绷,拳头捏的极紧,他不允许,他不允许云复就这样离他而去,他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清楚。
这是缠了他半生的执念,这是扰了他半生的梦魇,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不能允许云复什么都没说清楚、什么都不和他解释,就这样离开,这不公平,云复欠他的还没有还够,他们之间的事还没有扯清楚,他不准云复就这样两袖清风地离开。
这不公平,对他不公平。
萧徐景执着沾了血的剑,靠着这样近乎痴魔的念头支撑着自己转了身,一步一步地上了马,一旁的随行兵长也是上阵杀敌毫不犹豫的英雄好汉,却被此时萧徐景身上的戾气所骇,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回军营么?”
他们都知道那位云公子与这位萧大将军之事,当年萧家独子于圣上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求来一纸赐婚书,求娶的是京城城南名扬四海的戏班班主云复,可那云复在大婚当日悔婚,以南疆圣子之名回到南疆,后南疆与北州交好,这莫须有的罪名自然打消,但这萧大将军却处处针对云公子,他们这些人虽然皮糙肉厚心眼大,却也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的误会之深和情谊之重。
而今出了这种变故,大将军又是这等反应,兵长心中长叹,默默祈祷惋惜。
站在他身后的林副将沉默着,最终忍不住开口怒道:“萧行允!你振作点,霜晚还没死呢!”
萧徐景赤红着眸子瞪他,声音嘶哑如地狱归来的魔鬼:“你不准唤他的字。”
“只有我可以。”
“只有我。”
“那是我的云霜晚。”
可北州的风雪,不能将思念送至南疆。
若是人长久,若是人长久......
再不负此生!
......
而这一切一切,皆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