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茴对新学校有些不适应,但若是问起原因,她也说不出所以然。
这个叫做“高唱南洋国际学校”的地方有三类学生:一类是O水准课程学生(相当于英文版的初中课程),备战当地理工学院入学考试。一类是A水准课程学生(相当于英文版的高中课程),备战当地大学入学考试。最后一类学生来自于各式各样的语言课程,针对五花八门的语言需求。
这里是个“机会贩卖机”,只要给钱就能买一个追梦的名额。当然,机会在手不代表万事不愁—— O水准课程录取率只有5%,至于A水准,传闻是更可怕的1%。
李叶茴一家被户口事情折腾得喘不过气,不愿再为淘汰率心神不宁,再加之都没有赌徒潜质,所以为她选择了O水准课程。
年轻人们带着家族的希望和血汗钱远道而来,大部分的名落孙山、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另一批则恋上赌台,一年年地砸钱继续学下去。
富二代们都去英美延续家族财富了,来新加坡的大多是为了咸鱼翻身。
残酷的淘汰制将恐惧一点一点打入李叶茴的身体。她一直明白,这个昂贵的机会,母亲只能给自己买一回。
她暗中思索许久,终于看穿这所学校的不对劲:学校,应是青春绽放的地方,可这里充满了失败的气息。无可奈何的失败、名落孙山的悔恨、与梦想失之交臂的绝望 -- 这些味道混在一起,让每个年轻人在呼吸间学会沉默、克制、屠杀朝气。他们奋笔疾书,心怀恐惧地学习……或者,还债。
他们跟李叶茴一样,欠着各自的家庭大笔的债。
A水准班级的学生是另一道风景线。他们脚底生风、充满朝气。
他们的目标是本地两所世界名校:亚洲第一的“新加坡国立大学”和“南洋理工大学”。这两所高校排名远超清北,对李叶茴而言是个要带着敬畏心去参观的景点。
更夸张的是,A水准的录取率是1%。
因此,那些挑战高级课程的学生都被视为勇士。向死而生的勇士。李叶茴偷偷和他们进行对比,觉得仅仅用英文复习一遍初中课程、力图稳中求胜的自己是个匹夫。苟且偷生的匹夫。
当然,没偷没抢,当匹夫也没什么。更何况,人要有自知之明,也要学会知足常乐。把唯一的机会投放在赢率1%的赌注上,这是亡命徒的行为。
为了让学生有点急迫感和自知之明,学校在开学第一天为所有学生做了个英语测试。李叶茴的测试结果惨不忍睹:单词量三百有余,语法知识结构支离破碎。
没有单词量,就像巧妇难做无米之炊,一肚子话只能继续放在肚子里。即便初中水平的数理化让人毫无压力,但读不懂英文题,就等于自寻死路。
她望着卷子上数不胜数的红叉叉,勒令自己冷静。李叶茴尝试理智分析:死不了就得赖活着。目前看来,英文是大门槛,那你就专攻门槛。攻下这门槛,其他科目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一年不长,但足够创造奇迹 。
她心中平静下来,假装听着外号“大象”的英文老师介绍考试结构,心里冥思苦想出一套学习计划:
一天一百词;听力不离耳;阅读日日做;鸟语不停说。
计划前三项都有大批材料在网上等待下载,只是最后的“口语练习”令人头痛。“高唱南洋国际学校”只有四个非中国人:韩国人、印度人、印尼人和一个新加坡本地人。而且他们被安排在一个班,和其他学生隔离。这环境对于想锻炼口语的人而言简直是虎穴。
不过李叶茴瞄上宿舍区那个马来西亚女清洁工:一个肚子大得像船、走起路来身子一摇一摆的女人。
那个时候,在李叶茴的世界观里,印度、印度尼西亚和印第安都是一码事,而只要是外国人都会讲流利的英文。所以每次她望着这个马来西亚女清洁工叽里咕噜地讲话时,都会一脸羡慕。不过后来才得知她讲的是马来语。
一天清晨,李叶茴看着清洁工被肚子卡在楼梯口、无法把垃圾桶转过来,便健步冲上去:“我可以帮你吗?”
对方一脸呆滞。她日日在此清洁,早已成了学生们留学生活背景幕布的一枚铁钉,从未有人正眼看她。清洁工默默低下头,以为李叶茴要告发她的肚子蹭掉了点墙皮。
“我们能做朋友吗?”李叶茴以为自己发音失误,又换了一种笑脸相迎。
对方依旧一脸茫然。李叶茴本就羞涩,这下对自己的发音更没了信心。她又鼓起勇气,指指对方:“You”,又指指自己:“Me”,然后双手合十:“Friends.”
这下对方差不懂明白了,放下充气熏天的垃圾车,拘谨地笑着。
于是,这个叫做Mary的马来西亚女人成了李叶茴第一个外国朋友。
自那之后李叶茴便白天上课,下课后和Mary乱聊。每当她和Mary并肩走着、和她那些总也摆脱不了华语圈的舍友、同学擦肩而过,李叶茴总会被一种优越感占据。她想象自己是电影里那些逆袭成功的傻瓜,在故事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
Mary生长于马来西亚的原始山区,自己的英文都是扫地时候东听听、西练练地凑出来的,正常沟通算是勉强,要是严谨审核就更上不了台面。
找Mary做朋友也是李叶茴病急乱投医了。两个人常常自说自话且牛头不对马嘴,像是结婚十年的夫妻。
但李叶茴明白,语言练习初期,最重要的不是精益求精,而是克服恐惧。对着一个不会嘲笑自己的人滔滔不绝,会让她茅塞顿开,脑神经被激活,新的词汇跃出水面,鼓励她多说一句、再多说一句。
在新加坡这个多民族国家,本土语言被称之为Rojak:一种马来西亚的水果沙拉,有油条、菠萝和木薯,配着芝麻甜面酱混制而成。千奇百怪食物被混合到一起,就好像新加坡语言的民族大融合:中文、客家话、马来语、印度语…… 正规英文的“Yes, I can!” 在这里可以被简单的:“Can! Can! Can!”代替,等于中文相当口语化的:“能!能!能!”
日常生活中学着乡村英语,怎么在正式考试面对英国考官?语言不正规成了李叶茴的新障碍。她倒不嫌弃Mary的半吊子英文,这无伤大雅,怎么都比自己强,而且她们分别对牛弹琴,互不干扰。可后来,Mary的强迫症犯了,逼着李叶茴说新加坡的Rojak英文,美其名曰帮她融入当地社会。
李叶茴不得不跟着学几句,但是考试时,她很快发现,那好不容易摆脱的“中文干扰”卷土重来。再加之被称作“老师”的Mary有些得意忘形,四处说自己是叶茴的英文入门人,让人反感。
李叶茴克服了内心对语言的障碍,Mary完成了她的角色,应该退休了。李叶茴开始刻意和她保持距离。
不知是心有不甘,还是本性毕露,Mary开始借着尚存一息的友谊向李叶茴借了不少东西,且从未归还。直到最后,她借走了李叶茴的行李箱,说要给孩子装玩具,就再也没回来过。
宿舍老板想起这个肚子胖胖的马来西亚女人,总会挠头问:“这个人,好像不会说英文呀……”
丢失的箱子是个CK奢侈品,好在是王小红从金五星批发市场淘来的尾货。
王小红大声呵斥了李叶茴的慷慨行为。箱子不算什么。只是和来路不明的海外劳工打得火热、还被骗取财物这事令她担心坏了。
为什么她这么蠢?王小红总是会忍不住这样想。
“为什么你这么蠢?”她问。
李叶茴挠挠头,她也不知道。毕竟Mary是自己的第一个外国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