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所以唐不知出门时带了雨伞。人类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动物,害怕夜晚被野兽袭击,于是学会了钻木取火,害怕彼此陌生,于是产生了语言,害怕记忆被遗忘,于是有了记录的文字。但直到现在,我们还是没有得到安全感。有了钱会担心财物被盗,有了知识会担心怀才不遇,有了爱人还会担心对方不忠,更不用说疾病和死亡的威胁了。
唐不知觉得这大概永远不会改变,好在即使不安,人类也能生存下去。因为我们都会适应,就像金属伞柄握在手中很冷,但握的时间长了,掌心的细胞就失去了感知冷的能力。
唐不知撑着伞在路边等了一会儿,然后16路公交车来了,他悠哉悠哉上了公交。
“啊,下雨了。”
“哈哈。”
“你笑什么?”
“我之前在书里看到过,说天上的水汽如果没有灰尘在中间做核,就凝不成雨滴。”
“噢。那又怎么样?”
“啧,你还不明白吗?也就是说,雨里包着灰尘,而灰尘来自世界各地。前阵子才下过流星雨,你想想,我们外面的雨可能就包裹着流星的灰烬,那是来自宇宙的灰烬啊,也就是说,雨里可能有来自外太空的生命啊。”
两个初中女生激动地看着窗外:“感觉外面就像是宇宙啊。”晶亮的眼睛眨巴着。
唐不知也偏头,看到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滑下去,变成一道道透明的绸带。路边红色、靛蓝色、草绿色、粉红色的广告牌缩小成一个个小点,沿着车窗的雨痕移动,像一尾尾彩色的鱼。
雨势很快变大,从松针似的变成豌豆粒大小。而雨里有来自宇宙的生命。唐不知想如果世界永远下雨,人或许会变成两栖动物。
下了车,顷刻冰冷,唐不知打开伞,伞面撑开时像水母,布料被雨水打湿,银色的光一闪一闪。唐不知足蹬黑色的靴子,踩水来到横店的外景地。
四周是亭台楼阁,池馆水榭,仿佛一下穿越回了古代。制片人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雨棚内,正在对着手机打电话。他身旁的金属椅上坐着三个中年男人,面前红底黑字的立牌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导演、监制、副导演。
唐不知朝他们走去,突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偏头,远远望见一个人影。由于雨幕的遮挡,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从身高和着装来看,对方应该是一个男人。男人穿一身黑,站在挂有铜铃的飞檐下,远远注视着唐不知。
每个人都有第六感,所谓第六感就是除了视、听、嗅、味、触觉以外超感官知觉(也称直觉)。唐不知的第六感很迟钝,所以他并不知道其实那人就是宋云水。他只是觉得那目光很平静,有种熟悉的感觉,而他潜移默化地也受到了影响,方才还紧张得绷紧的神经一下放松了下来,像是被什么温柔地安抚了一样。
参加试镜的只有三个人,所以很快就轮到唐不知了。
比较幸运的是,要求表演的是受重伤后忍着痛苦微笑的模样。过后唐不知回想起这次表演,总是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觉得这是一场人类突破束缚超越自我的奇迹。刚上场的时候,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试镜),觉得脸部肌肉和四肢无比僵硬,好像有两堵透明的墙把他夹在中间,并且不断逼近。要不是他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昨天被过期可乐他们打的感觉——真的,要不是这样,他怎么能顺利演完,甚至得到导演的表扬?总之,他表现的很棒,离开时都有些飘飘然,觉得脚底踩的不是路面而是云朵。
刚走出横店,一辆黑色的汽车就停开到了他的旁边。
“唐不知。”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唐不知站住了脚,转身,看到汽车车窗帷幕似的降下,车里那人露出脸来,仿佛嵌在画框中,一张美男子的脸。
“宋云水,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儿里等你呢。”宋云水说,“你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唐不知有些意外,一颗心不免跳得有些厉害。
“有空的话,能不能一起吃顿饭?”阴雨天稀薄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使双眼皮的深痕看起来更深。
按照以往的日程,唐不知接下来要去表演协会看看能不能接到活干,但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他边说“好啊”边收起伞,弯腰进入车中。宋云水说去一家只接受私人预定的餐厅,大概二十分钟的车程。唐不知点头说好,心想在那里应该不会被人偷拍或是发现。
汽车在街道上平稳地行驶起来,宋云水问唐不知介不介意他放音乐,唐不知说不介意,宋云水便打开了CD播放器,一首YMO乐队的《Perspective》静静流淌了出来。
下午五点十七,雨水仍像网似的从天上撒下来,唐不知偏头看窗外,商店里的员工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有的依在橱窗上聊天,有的走来走去地看货,还有的站在柜台后哈气搓手——哈气搓手的尤其多,因为雪都被雨淋化了,而融化是一个吸热过程,于是天气便比之前又冷了几分。
但车里却很暖和,从空调里吹出的风是微热的。
唐不知转过头来,说:“雨好像比之前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发现宋云水那边的窗户开着手指粗的一条缝,细粉似的小雨点从那缝隙跳进来,栖止在他立起来的衣领上。
“的确,最近不是在下雨就是在下雪,真怀念有阳光的日子。”宋云水用淡淡的的口吻说。
聊着天,时间不觉过得很快。汽车转过了一个弯,然后再向前行驶几米,到达目的地,那是一家装修低调却很有品味的中餐厅。
两人上了楼梯,进入二楼的一间包厢。里面干净整洁,饭菜在几分钟前就已全部上好了。
两人隔着白色的餐桌相对而坐,宋云水让唐不知“不用客气,放开吃吧”,他自己却吃得很少,虽然桌上有酒,他却一口也没喝。
唐不知上次在高档餐厅吃饭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唐不知虽然喜欢喝酒,却不是因为觉得酒美味,只是过去应酬时养成的习惯,毕竟酒量好更容易拿下生意。因为饮食不规律,唐不知的胃一直不太好,但现在他也有了食欲。这家餐厅的菜都很好吃——除了蒸成金黄色的膏蟹。
唐不知感觉吃那膏蟹进嘴里,整条舌头都咸得麻木了,心里涌起想宰了厨师的欲望。但宋云水却夹了好几次这菜,唐不知忍不住说:“你很喜欢蟹肉吗?”
被问到这个,宋云水盯着面前的食物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摇头,“没,吃起来和其他菜也差不多。”
“你不觉得这道菜做得太咸了吗?”唐不知觉得宋云水的口味应该很清淡才对。
宋云水只回了一句“是吗”,便没了后文。
唐不知感觉宋云水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事,也就没再追问。但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宋云水尝不出咸味吗,还是说他的口味本来就很重?
宋云水的表现让唐不知想起了他的弟弟。那家伙也喜欢重盐重油的食物。
唐不知破产后在弟弟家住过一段时间,每次吃饭的时候弟弟都会向女友抱怨:多放点盐嘛,又不是没钱买调料。结果反被女友数落:少唧唧歪歪的,不满意自己做去。他便沉默下来,然后趁女友去洗碗的时候,又在唐不知面前发表他的大男子主义演说:妈的,不好好修理这婆娘一顿,我就不姓唐。每当这时候,唐不知都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心想你要真舍得打她我管你叫哥。直到去世,弟弟都没有打过他的女朋友。然而一个人先走比任何事都要伤她。三个月前唐不知去拜访弟弟的女友,但女友拒绝开门,她说我不想看见杀死我男朋友的凶手。
……
餐桌上沉默下来。宋云水用勺子舀了一些骨头汤到碗里,喝了一口,没有尝出什么味道。什么也尝不出来。
他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灰色的屋顶像指甲盖一样,淡紫色的天空穿过细长的电线,雨还在下着,但墙和窗隔绝了雨声,餐厅里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
……雨好大。
……
想起弟弟的事,唐不知心情低落,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杯子。好在里面是空的,否则桌布就会被葡萄酒染成暗红色,服务员整理餐桌时就会被吓一跳,怀疑这里是不是发生了一场谋杀。唐不知把杯子倒扣在桌上,突然听到宋云水问:“唐不知,你之前开过期票吗?”
期票是欠债人签给债主的一种票据,相当于欠条,到期了需要去银行把上面的钱付清,否则就要承担法律责任。
“公司刚破产的时候开过,但那些已经还清了。”
“那现在还欠多少钱呢,有没有记录?”
唐不知点了点头,“那些我都记在一个笔记本上了。”包括他欠了哪些人的钱,已经还了多少,还有多少没还。
宋云水打算这周就帮他把债还了,笔记本在唐不知家,所以吃完饭后他们就往唐不知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