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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开到了文兴路,经过绿色招牌的移动营业厅,那是齐威上班的地方,唐不知估计齐威正用前台的电脑打游戏,希望他不要被老板抓到,否则他就会面临第十七次失业。

    

    因为雨的缘故,街上行人很少,宋云水发现前面的地上倒着一个人影,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离人影四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个人好像摔倒了。”唐不知说。

    

    然而等了一会儿人影也没有站起来,他/她该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了吧?宋云水的脸色严肃起来,说我下去看看,便撑着透明的雨伞走了出去。

    

    唐不知看到宋云水在那人身旁蹲下身子……伞顶形成一片银色的星云……宋云水好像对那人说了些什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人影动了动,两只手撑着地面坐了来,似乎是个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穿一件直筒袖的呢绒冬装,脖子上系一条桃红色的纱巾,纱巾被雨打湿了,上面垂着湿淋淋的黑色长发。

    

    宋云水看到她的瞬间震了一震,因为她和他的母亲有些神似。

    

    从宋云水出生起,便只有母亲独自照顾着他。送他上学,带他到商场买衣服……母亲生性腼腆,不善言辞,更不曾说过爱他,但宋云水依然感激母亲,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夜里,母亲总是悄没声地来到宋云水的房间,把次日的早餐钱压在宋云水的铅笔盒下,再检查宋云水的被子是否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有时,宋云水睡不着觉,会听见黑暗中有浅浅的呼吸声,一顿一顿,像在哽咽。宋云水知道那是母亲,却不敢睁开双眼,更不敢翻身,因为害怕看到母亲哭泣的样子……每当这时,他心里都会涌起强烈的恨意,想杀了那个抛弃他和母亲的男人……宋云水永远记得六岁时那个傍晚,他和母亲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秋日夕阳把地平线染成赤橙色,四周林木如画,年轻的母亲伸出洁白如葱根的手指,指着对面街上的红绿灯,耐心地和他解释红灯时不能过马路……宋云水双手抱着黑白的足球,偏头看母亲,母亲微笑着问他“记住了吗”,宋云水还来不及点头,就见母亲突然捂住心脏,痛苦地弓起了身子……她有心脏病,她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好好活下去。”……那是宋云水第一次面对生命中难以承受的分离,永远忘不了那个傍晚,大地被夕阳染成一片红色,他面色如灰,无措地叫着“妈妈,妈妈……”,而她沉睡着再也没有醒来。

    

    ……

    

    望着面前的女人,宋云水陷入回忆之中,不禁悲伤起来。

    

    宋云水把她扶了起来,又把手里的伞递给了她。

    

    中年妇女向宋云水道了谢,然后便撑着伞离开了。

    

    宋云水转身,淋着雨回到车里。

    

    “那个人没事吧?”

    

    “没事。”宋云水摇了摇头。从刚才的交谈中他得知中年妇女患有低血糖,是十几分钟前过马路时不小心晕倒的。但唐不知没问,他也就没有多做解释。

    

    唐不知拿起一条淡蓝色的毛巾(原本放在车窗下的凹槽里)递给宋云水。

    

    “谢谢。”宋云水擦了擦被雨打湿的头发,把同样被淋湿的黑色的外套脱下,放到后座上。白衬衫随转身的动作牵扯出几条涟漪似的皱褶。他偏头,不小心撞上唐不知的视线。

    

    “你把外衣脱了,不冷吗?”唐不知关切道。他看到他的手腕都冻红了。刚才的事让唐不知觉得宋云水很善良,不由对他产生了好感。

    

    宋云水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边说“我不怎么怕冷”,边坐直了身子,发动汽车。

    

    唐不知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宋云水身上。

    

    宋云水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唐不知,“不用,你穿上吧,我真的不冷。”他没有说谎,他感觉不到冷的。但唐不知执拗地不肯放弃,最终,宋云水只好接受。衣服上有淡淡的烟味。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唐不知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丫字形岔路口,对宋云水说:“到了,我家就在前面。”

    

    宋云水把车停在路边。唐不知下了车,把黑色的伞撑开,宋云水来到伞下。

    

    唐不知带他朝家里走去。

    

    突然,身后传来“哗啦“的刹车声。

    

    “宋云水。”一个陌生的声音喊道。

    

    唐不知转身,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里走了出来。

    

    老者穿一件黑得发亮的上衣,撑伞的手上戴着棕色皮手套,他的额前头发稀少,上面爬着几条波浪似的皱纹,短粗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奇怪的字牌项链,字牌随着他走动的姿势转来转去,上面的汉字从“人生”变成“苦短”,又从“苦短”变为“人生”。后来唐不知才知道这人就是宋云水的父亲江浪(宋云水是随他母亲姓的)。

    

    宋云水牵住了唐不知空出来的那只手,唐不知有些疑惑,但还是任凭他牵着。

    

    唐不知感觉宋云水的手像冰雕一样冷。他偏头看了宋云水一眼,发现那棱角分明的脸上,眉头微皱着,眼神像鹰一样冷酷,让人无端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力。

    

    “云水,你们要去哪儿?”很突兀的一个问题。和江浪的出现一样突兀。对二十几年未见的儿子,江浪本该有很多话可说的,但当他真正面对宋云水的时候,每一次,他都觉得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打了个结,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你无关。”宋云水面无表情地说。

    

    “云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你的父——”

    

    “你不是。”在那个词被说出来之前,宋云水打断了江浪。

    

    唐不知感觉有什么情绪在宋云水心底翻滚着,愤怒?厌恶?不屑?不,好像都不是,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无法确定。宋云水的脸色依旧淡漠,那双眼睛像是在大气层上隔着几百千米看过来的,从他眼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空气似乎凝固了,江浪的笑容僵在脸上,像上下嘴唇之间裂出的一道伤疤。

    

    “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他神色惨淡地说。一个在沙漠中快要渴死,却安慰自己马上就要下雨了的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自欺欺人罢了,然而不自欺的话,就会活得很痛苦。“原谅自己,原谅软弱。”这是江浪的人生信条。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江浪看向唐不知,极不自然地开口问道。

    

    “他是我的爱人。”宋云水握了一下唐不知的手,唐不知明白了他的意思:得开始演戏了。

    

    “什么?”江浪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目光扫过唐不知的脸,然后注意到二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

    

    江浪好像被雷击中一样,瞪大了眼睛:“你……可他是男人啊!”

    

    “我不在乎。”宋云水扬起嘴角,淡淡地笑了。

    

    “……我不信!”江浪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无法接受: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儿子会是一个同性恋?恶心!变态!……

    

    “他是谁?”唐不知问。

    

    “那个缠着我的人。”

    

    唐不知伸出强壮的胳膊,揽住宋云水的肩,像揽住一株玉树似的,“别管他了,咱们回家吧。”

    

    “嗯。”

    

    眼见二人就要离开,江浪心慌意乱,忙喊道:“等等!”想抓住宋云水的胳膊不让他走,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扣住手腕。

    

    唐不知静静地看着江浪,吐出一句“别再缠着他了”,然后慢慢松开他的手。

    

    从江浪的角度,必须仰视才能看到唐不知的脸。在一对剑尖似的白领上方,是削直的鼻梁和乌黑深邃的双眼,居高临下的视线让江浪有一种心脏受到压迫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禁想要后退,但忍住了没有后退。

    

    愤怒、悲伤、耻辱…一系列复杂的感情让江浪浑身颤抖起来,恶心……宋云水怎么可能是同性恋?他的胃都疼了起来。不…不可能……他们在骗我……江浪突然抬起充满血丝的双目,望向宋云水,又望向唐不知,视线再度回到宋云水身上,“……宋云水,你真的爱他吗?”

    

    “我可以为他死。”水色的薄唇动了动,说出这句话。

    

    江浪露出复杂的表情,仿佛挨了一记耳光,“如果你真的是同性恋,我会自杀的。”

    

    “……”

    

    霞光从地平线上照过来,落在清亮的积水里,从屋顶上滑下来,穿过玻璃,映在宋云水的眼睛里。夕照,母亲死在秋天的夕照里,他讨厌血色淋漓的夕阳……宋云水看了一眼江浪,无言地转身离开。

    

    这行为表明宋云水对江浪的死活并不关心——是的,小时候宋云水曾无比渴望杀死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但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看开了:即使杀了江浪,也不会改变什么……没错,什么也不会改变,母亲已经死了,在他六岁的时候,即使江浪死了母亲也不会复活。(现在宋云水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母亲到底葬在何处。答案只有江浪知道,但江浪不会轻易告诉他。)

    

    江浪像雕像一样立在原地,望着两人渐渐走远,胸前的字牌随呼吸而颤动着,“人生”、“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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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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