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保镖在半路下了车,唐不知看到他们朝着一栋白色的高楼走去,大楼十分富有现代感,顶部覆盖着积雪,中部的电子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电影的预告片,红、黄、蓝、绿,各种颜色亮起来又暗下去,像是无数的蝴蝶贴在上面抖动翅膀,液晶屏的上方是两个飞舞的艺术字:黎明。字体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有流星沿着那轨迹绕来绕去。
唐不知心想他们是这公司里的人吗?但没有问。
汽车只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在朝阳大道上行驶起来,左转,进入城北路。
阳光照进车窗,街道上车水马龙,两旁的服装店、杂货店、咖啡厅、电器行、琴行都已开始营业,人们打着哈欠上班,在唐不知看来这哈欠代表着一种无忧。
经过珠海医院和明珠公园,汽车在一个围着铁栅栏的地方停了下来。
下车后,周冰彤走到门卫室旁,跟窗口里的年轻男人说了几句话,几秒钟后,原本关闭的栅栏门便打开了。
唐不知跟着周冰彤往里走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树:棕榈、竹、海棠、榕树……像许多大手一样,挡住周围的建筑和街道。
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三十米左右,唐不知才看到一栋房子,在白雪覆盖的背景中,那房子像是一张纯灰色的油画。
周冰彤曲起手指敲门,“嗒嗒”声随即响起。
门开了,一个穿着干净利索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后。她是这里的保姆,负责照顾宋云水的叔叔。
“林阿姨,这是宋先生的客人。”
保姆认得周冰彤,她点点头,把二人请入了屋里。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沙发软得像面包,客厅里摆着好多兰草,细细的绿色插在盛有水的透明花盆中,让整个房间看起来清新雅致。
保姆拿来了医药箱,“小伙子,这里面有红药水和软膏。我看你脸上都破皮了,吓了我一跳,真的,用这个擦一擦吧。”
“谢谢。”唐不知说。
唐不知给脸上上了药,身上的则没办法顾及了。保姆又端来热茶和点心给他们吃,周冰彤喝了一口茶,说:
“不好意思啊,宋老板可能要一个小时后才能来,得麻烦你等一下他了。”
“没事,他现在在干什么?”
“在参加发布会。”
“哦。”唐不知以为她说的是产品发布会,就是介绍一个新产品比如手机的那种会议,根本没有往电影那方面想。
等待得有点无聊,唐不知开始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算出来了:那个宋老板来了以后,会问他能不能跟他结婚。唐不知笑笑,心想我日,我今天状态也太差了,怎么会算出这种东西,太离谱了。加上早上那个女人的事,唐不知肯定是他算错了。
“你介不介意我抽根烟?”唐不知问周冰彤。
她摇头:“不介意。”
手指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包裹于外部的纸有些潮湿,能看到里面黄褐色的烟芯,但他并不在意,用打火机点上叼在嘴里,开始吞云吐雾。
有些无聊,于是他又沿着刚才那个荒诞的结果继续推算下去:为什么他要跟我结婚呢?哦,因为有个人缠着他,那个人好像是他的父亲,但是他不肯认那个人。那个人想听他叫他一声爸,但是他不肯,那个人就一直缠着他。他快烦死那个人了。那个人很讨厌同性恋,所以他决定跟一个男的结婚,让那个人以为他是个同性恋,这样那个人就会讨厌他,不再纠缠他了。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拉。唐不知心想怎么会有这种事——现在他还不知道,有时候越是好笑的事往往越悲哀。
烟抽完,宋云水来了。唐不知先是听到“咔”的开门声,然后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携着风雪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眼底却带着已过古稀之人才会有的平静,那样一双沉静的眼睛,沉到仿佛整个宇宙仿佛都包含在里面,静得让人感到威严想要屏息。他一进来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宋云水在二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理了理风衣的领子,衣领由竖起的变为翻折,露出一截原本被遮挡住的脖子。
我日,这不是宋云水吗?!唐不知一眼就认出了他,意外得合不拢嘴。
“唐先生,这就是我的老板,宋云水,我是他的经纪人周冰彤。”对宋云水的介绍很多余,对自己的介绍做得太迟,虽然这么想,但周冰彤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唐不知“哦”了一声,然后朝宋云水伸出右手:“你好,久仰,幸会。”像台词一样的话。其实没必要握手的,也不是太正式的见面,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幸会。”宋云水说,和他握了一下手。想问他你的脸怎么了,没有问,看得出来是打架受的伤,为什么会打架,和谁打架,也不好问。
唐不知发现宋云水的手很冰。还有,自从宋云水进到屋子里后,周冰彤就有些紧张,她在紧张什么?
“周小姐说你想跟我谈一个生意,我很好奇,是什么生意?”唐不知以前开过公司,他知道“一笔生意”的潜台词就是这事对双方都有好处,“谈”的旨要在于讨论利益分配。但他不知道宋云水从他这里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根本一无所有。
“我想请你跟我一起演一出戏。”
“什么戏?”唐不知以为他真的在为某部戏找演员。
“我们扮演一对恋人,结婚,住在一起。”
周冰彤很惊讶他能以如此平静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换做是她,要对同性说出同样的话,至少也要踌躇一会儿,鼓起很大的勇气——比当众对喜欢的男生表白需要的勇气更大——才能说出口。
她偏头去看唐不知,和她预料的一样,他脸上一副“你在跟我开玩笑吧”的表情。
“当然,这只是针对一个人演的戏,不会演太长时间,不会太难,但也不会太简单。唐不知,你愿意吗?”他的语气表现出如果唐不知不愿意他不会强求的意思。
“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摆脱某个人?”唐不知说。
宋云水搓着手,视线下垂:“没错。”
周冰彤很惊讶唐不知是怎么猜到的,但没问。
之前算的是对的,原来。唐不知看着宋云水,想看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看到光线像是藤蔓,透过窗,缠绕在宋云水脸上,橙色的光爬过他高高的眉骨和深陷的眼窝,爬过他翘起来的嘴唇和洁白如玉的牙齿。他看到这些,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唐不知明白周冰彤的紧张感来自何处了。
“具体的解释起来比较复杂,总之也就是演戏而已,不会公开,所以你不必担心名誉问题。”目光停留在冒着热气的茶杯上,青色的茶杯,像一片薄荷。“你考虑一下吧。如果你答应,我可以帮你解决债务问题,或者你也可以提其他条件。”
唐不知注视着自己的手,早上发生的事跳荡在脑际。
最终,他答应了宋云水。
反正也就是做场戏而已。唐不知心想。
宋云水点点头,让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唐不知也答应了。
周冰彤意外得睁大了眼睛,心想他们俩竟然谈得这么顺利,就像是奇迹一样。
宋云水往杯子里加了点茶叶,突然问:“唐不知,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没有工作,说不出口。我日,真他妈尴尬。唐不知笑笑掩藏过去:“半年前我加入了市里的表演协会,打算转行做演员。”本来还有一句“跟你一样”,也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不可能一样的——他已经是出名的演员。倒没有嫉妒,只是感到沮丧……可恶,人生啊。
“表演协会,是四海路的表演艺术中心吗?”宋云水有些惊讶。
“没错,我一般是担任场记,或者在话剧里演一些龙套。”
“你现在还不是正式会员吧,对表演很感兴趣?”宋云水看了一眼唐不知,若有所思的样子。
“对,我觉得每个人对表演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兴趣吧。我高中的时候还考虑过报考中戏,我把这事告诉我妈,她让我跟我爸商量,然后我就告诉我爸,结果被我爸骂了一顿,说我白日做梦。哈哈,不过我觉得我长得帅,身材又好,这是得天独厚的条件吧。”唐不知自来熟地说着过去的事。
宋云水轻轻笑了一下。他笑起来非常帅,几乎让人神魂颠倒。
周冰彤觉得如果她是唐不知,会不好意思在宋云水面前说这话——因为宋云水长得比她好看。
“不过最后填志愿我还是被逼着填了其他学校,我家就是个君主专制社会,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悔。”唐不知摇头“啧啧”两声,以此表示无限懊悔之情。
除了无法实现梦想的遗憾,这懊悔还有另一层意思。唐不知心想如果当时真的报考中戏,考上了,就不会去开公司,就不会破产,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跟所有熟人都切断了联系,因为怕催债的去找他们要钱。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了他的父母,他一直不敢接他们的电话,想起这事就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