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二宝是个倒霉孩子。这是村里面的人说的。
尹家庄的小孩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亲近。
——因为家里的父母曾告诉他们，谁沾上他谁倒霉，千叮咛万嘱咐要远离半山腰上的那两家人。
要说尹天铭为什么让整个村里面的人厌弃，纯粹是因为他出生后家里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他出生两个月不到，爷爷突然过世，刚满两岁那天他爹尹虎在工地上出事，下半身瘫痪永远躺在了床上，再大一些母亲精神又出现了问题。
自那以后尹天铭就被村里面的人认为是不祥之人，是扫把星转世，但那时也还是有少许人和他来往的。
可是没想到他四岁那年，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尹晦意外掉进井里被淹死了。
埋尹晦那天他母亲失踪了，李家阿婆请村里的人找了三四天没有一点消息，此后也就没有再管。
尹天铭就这样被认定成一个灾星，倒霉鬼。
起初所有人都让李梅兰把这个倒霉孩子给丢了，以免再带来不好的影响，李梅兰坚决不同意，说这是里家唯一的根，说什么都要留下。
因为这件事尹天铭一家被彻底孤立。
只有隔壁邻居同他家来往。
可是现在也决裂了。
前不久，邻居家小孩出了意外，跟着大人出去的时候不小心勾到横在石头上的锄头，一个没站稳就被绊倒摔下了两米的坎坡，坎坡下面有块尖尖的石头，头正好撞上。
没到半天人就没了。
邻居叫柳云，是个三十几岁的妇女，原本有点点傻，可含辛茹苦养到五岁的儿子突然没了，刺激过度便彻底傻了。
自此，柳云信了村里人的话，不再跟隔壁邻居来往。见到尹天铭时她不再笑嘻嘻的叫二宝去她家里玩，而是学着别人向尹天铭丢石头。不过石头永远是在尹天铭脚下几十厘米的位置，从未伤到他半分。
每次她都是边丢石头边喊叫：“我不要和你来往，你是个倒霉鬼的，你会害死我儿子的。”
村里人很迷信，没有人愿意与一个接二连三出事的家庭扯上关系，见到他们家的人都躲得远远的，尤其是尹天铭。
自兵兵死后尹天铭彻底没了一起玩耍的人，每天蹲在兵兵小坟包前不是斗蟋蟀就是捉蚂蚱。
如果不小心碰上村里的小孩那他们会向他扔石头，骂他倒霉鬼、野孩子和扫把星，刚开始他只会哭着回去找阿婆告状。
但阿婆告诉他受到欺负不要忍着，别人怎么对自己，自己就要怎么还回去。此后他便学会了反抗。
这天尹天铭又被欺负了。
他捉蚂蚱的时候碰到了几个比他大不少的男孩，没打赢，脸上挂了彩。
李梅兰给他抹好草药，带着些梗咽声说：“天黑了，二宝去睡觉吧，明早脸就不痛了。”
尹天铭小名叫尹二宝，他爹取的，说是贱名好养活，原本大名也是这个，但被孩子他妈给拒了，上户口的时候背着把兄弟俩名字换了。
尹天铭泪眼汪汪的揉着额头躺上了床，闭眼前他奶声奶气问：“阿婆，为什么他们讨厌我，我没惹他们，他们为什么老打我呢？”
李梅兰摸了摸他的头：“二宝不用管他们，你只要记着他们打你你就还手，打不过咱就跑，不能站着任由他们欺负知道么？”
小小的尹天铭吸了吸鼻子，“嗯。”
片刻后他又问：“阿婆，他们都说我妈跑了，她跑去哪了，是和我一样被打所以跑了么？”
李梅兰顿了顿。
“她回家了，这里不是她的家。”她叹了口气摸摸尹天铭红肿的脸，又说：“二宝不要怪她，她要是继续待在这会很痛的，就和你的脸一样。”
尹天铭转了转眼珠子，“嗯，我不怪她。”说完乖乖闭上了眼。
五岁的尹天铭听不懂阿婆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脸上很痛，而他不想让妈妈和自己一样。
尹天铭睡着后，李梅兰拿着手电出了门。
一直望着窗外的尹虎见李梅兰摸黑着出门，朝窗户外边喊：“妈，这么晚了你走哪去？”
李梅兰转身看了一眼暖黄色灯光下长发遮眼胡子拉碴的男人，说：“锄头忘在土里边了，我去拿回来。”
“……哦。”
尹虎没有阻止，村里面贪小便宜的人很多，现在去拿回来比明早去拿要好。
李梅兰打着手电找到了下午丢在土里的锄头，她却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扛着锄头来到了尹三坟前。
尹三是尹虎他爹，也就是李梅兰的老伴。
李梅兰把锄头从自己肩上挪开，没有放下，而是高扬着用锄背狠狠地敲向坟头。
锄背落下，闷闷的“咚”了一声。
“尹老三，你该死。”李梅兰收回锄头杵在自己脚边，看着坟头低声说着。
静默片刻，额角的青筋跳动，脸色通红，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火，而事实证明的确是。
锄头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才长出来不多的杂草再一次被翻了出来，连带着黏重的黄泥。
“你该死！”
“你连躺在这里安详都不配！”
夜色里，锄头的‘咚咚’声惊醒了四方的静谧。
“吱-吱-吱---”
“唧-唧-唧---”
虫子在叫着。
Omega的体力不怎么好，何况还是一个年老的Omega，半个小时后，李梅兰再一次填上泥土，转身离开。
尹家庄的夜晚不怎么静。
蟋蟀唧唧的叫声，汪汪的狗叫声和村民们的大嗓门响成一片……
乱，吵！
……
草药很有用，第二天尹天铭脸上的红肿就消的差不多了。
吃过早饭，李梅兰对他说：“阿婆要去放牛，你就在家待着。”
“我不，我也要去。”尹天铭不同意。
他不喜欢待在家，每次李梅兰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跟了上去。
他讨厌那个每天躺着床上的男人，就算出去被那些人合伙欺负他也不愿意待在家。
每次尹虎看他的眼神都是恶狠狠阴恻恻的，比那些拿石头砸他的人都还要讨厌。
李梅兰向里屋看了一眼，尹虎幽幽的望着窗外，床头木柜上放着原封不动的饭菜和已经浅底了的塑料酒瓶。
她起身关上门，给尹天铭加了件补丁衣服而后领着他去了牛圈。
经过窗边，尹天铭习惯性的皱了一下鼻子，随即嫌弃的瞥了一眼。
李梅兰在前面牵牛绳，尹天铭拿着根棍子在后面打牛屁股。
水牛在他的鞭打下走得越来越急，李梅兰也不得不把步子加大加快。
还好她身子骨算硬朗，不然还真有点受不住。
一老一小把牛撵到了河沟边水田的田埂上，尹天铭作势又要一棍子下去，被李梅兰制止了。
“这地方草肥等它吃，你自己去耍，不要跑远了。”
尹天铭“嗯”了一声，挥着棍子下了田埂。
河沟不深，但尹天铭也不敢靠近，他站在距河面一米的位置，弯着腰用棍子打着玩，“啪啪”的水声后水滴溅到他脸上，逗得自己咯咯直笑。
他转身朝李梅兰喊：“阿婆，这里好耍嘎。”
“离河沟远点哈，不要靠太近了。”李梅兰大声说。
“嗯，我晓得。”
尹天铭怕水，四岁时亲眼看到尹晦在井里扑腾，然后一点点的沉落井底……
自那以后尹天铭就变得怕水了，水只要没过膝盖他就会发晕。
这是李梅兰在给他洗澡时无意间发现的。
重复着拍打的动作，他感觉有些无聊，收回棍子时，脚边蹦出了一只青蛙。
青蛙蹦得有些快，他拿着棍子就跟了上去。
早饭前下了一小会蒙蒙雨，尹天铭追青蛙上爬田埂时，把自己膝盖处沾上了稀泥。
伸手去拍，正要碰到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在膝盖前顿住了。
眼里是厌恶和嫌弃。
而后他便什么都没管，杵着棍子继续朝青蛙跑的地方追去。
不多时尹天铭手上就多了只绿色青蛙，用手捏了捏它软软的肚子，咯咯笑了两声后他把青蛙装进了随身携带专门抓虫子的口袋里。
不远处的小树丛动个不停——
听阿婆说村里的野鸡专门爱去小树丛找东西吃，尹天铭二话不说拿着棍子就走了过去。
越走近树丛就越动得厉害，他怕野鸡被吓跑就放慢了脚步。
站在树丛面前时，野鸡不动了。
他用手里的棍子拨开挡住视线的一撮小树桠，微弯下腰偏头看进去。
一个满身黄泥的人正凶狠的盯着他。
那人和尹天铭差不多大，偏瘦，皮肤蜡黄，身上穿的比尹天铭满是补丁的衣服还破烂。
他身体发着抖，一手抓着地上的草一手紧握成拳。
尹天铭看他身上脸上全是黄泥，上前的脚步犹豫了，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人问：“你藏在这里搞哪样？野鸡呢？”
那人没回答他。
他又问了一遍，还是没回答。
无意间看到自己膝盖处的黄泥巴和那人身上的一样，尹天铭不再那么排斥了，但手里的木棍一直没放下。
上前两步的时候，一个石头向他砸来，没躲得急，不偏不倚正中脑门。
“咚”的一声，尹天铭捂上额头，看向草丛里的人的眼神多了几分怒气。
“阿婆说了，不能任由你们打我，是你先动手的。”
尹天铭手里没有石头，拿着棍子两步上前闷头就对树丛一顿猛打。
边打还边大声念叨着：“让你们欺负我，让你们砸我，我打死你，打死你们，看你们还敢打我不……”
起先那人还捂着头扭躲着，尹天铭一棒又一棒的下去，他便不再动了。
尹天铭加上最后两棒后就放了手，扔掉手里的棍子，俯视着，奶气夹着怒意，“看你还敢砸我不，再砸我就打死你。”
“啊！——”
地上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向他冲了过来，两人扭打在一起。
期间那人一直大叫着。
尹天铭有些打不赢，大喊：“阿婆！”
李梅兰听见惊呼声扔掉绳子跑来的时候正看到抱到一起扭打的两人一同滚进了水稻田……
在水田里还在不停的撕扯。
两人都哭了，只不过一个是大声哀嚎，一个是默默流泪。
李梅兰看着眼前两个被淤泥糊得看不出样貌的男娃：“……”
检查尹天铭身上没伤后她才放下了心。
她问抱着她大腿哀嚎的尹天铭：“还手了没？”
“嗯。”尹天铭指着面前攥着拳头的人，“他拿石头砸我，我把他打了。”
李梅兰赞许的点点头：“嗯，就该这样。”
随后她把眼神分了点给瞪着眼睛紧盯着自己和自己孙子的男娃，问他：“你是哪家的？”
李梅兰的语气不冷不热，那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害怕，吞吐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眼看着他要跑，尹天铭把他给拽住了，重复问他李梅兰问的问题。
“他们打人，我跑出来了。”他说，“不知道回家的路。”
压气的嗓子要哭不哭。
李梅兰听了他说的，换了种说话方式，又问：“谁打你？”
“老板，老板让他们打的，一哭就要被打，很多人都在那，我逃出来了。”
李梅兰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你是哪里人？”李梅兰问。
“我、有点忘记了。”他急得要掉眼泪。
李梅兰又问：“叫什么名字？”
“……予安。”
李梅兰让尹天铭把他领回家，尹天铭摇头，李梅兰说：“他和你妈是一样的人。”
尹天铭不情不愿的拖了个长音：“哦--”
最后他用棍子牵着人先一步回了家，李梅兰找牛去了。
“对不起，”予安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哦。”尹天铭答话，“你不打我我是不会打你的，你以后不打我了吧？”
小孩子忘性大，聊起了后之前的矛盾全都会烟消云散。
予安摇头：“不打了，你不是坏人。”
“你碰到很多坏人吗？”尹天铭问。
“嗯。”他攥着棍子的手握地更紧，“他们打人，用皮带都打出血了，还要把我们卖了，我们害怕就跑出来了。”
尹天铭说：“你真可怜。”
棍子被尹天铭丢下，他改用手牵着予安回了山腰处的木屋。
这是尹天铭第一次见着予安。
在放牛的路上他把人给捡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