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孺文这时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若有所思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由家里的监控摄像头传来的画面。
画面中仍是熟悉的景象,摄像头对准的是他的饭厅。一张梨花圆木桌,两张隔着饭桌相对的椅子。饭桌上随意摆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小盆,里面残留着一点奶渍,那是刚才那个陌生少年喝完后,随手放在这里的——
那个长得清秀精致的少年,在好奇地对摄像头翻来覆去把玩后,兴许是研究不出个所以然,便兴味索然地把摄像头放回到原位,也就是冰箱上面。
然后,严孺文就再也没能从镜头里再看到这个少年了。
这个穿着自己衣服的少年,留着一头半长黑发,白皙柔韧的脖颈在如瀑的黑发中特别惹眼,再加上他那张精致的面容,整个人更是雌雄莫辩。而最让严孺文移不开眼的,正是少年的一双眸子。那眸子亮晶晶的,里面既有好奇的神采,又因眼皮耷拉着,显得特别慵懒和从容。
严孺文认为自己是没见过这个男孩子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有一个陌生男孩出现在自己家里—一一般人在看到自己家里出现一个陌生人,都不可避免会开始惊慌和戒备。然而他却很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打心底里认为这个男孩就应该出现在自己家里。
——就像是他活了这二十八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幕。
所以就在男孩低头摆弄摄像头的同时,严孺文也没有移开视线,就这么安静地用目光去追男孩的视线。
而在男孩终于兴致缺缺地把摄像头放回原位,啪嗒啪嗒走开后,严孺文才放下手机。
那个小哈士奇玩偶是他在捡到小狗的当晚,在高俊的诊所里买下的家用监控器。那监控器外形被制作成小哈士奇玩偶,刚好就和捡到的小狗是同一品种,他心思一动,当时也还没确认要不要收养小狗,就先买下来了。而且要知道,这个哈士奇小玩偶,单就那可爱到不行的外形来说,就很不符合他本身的性格和品味。
高俊那晚可算是重新认识他这个老同学了。
此时此刻,严孺文往后靠在椅背上,揉着眉心,再次想起这天早上从自家小狗嘴里听到的那句人话,心里出现了一个荒唐无比的猜想——
这个莫名出现的男孩,很有可能就是他家小狗变的。
那就是成精了。
照理说,要普通人去接受这个事实很难,然而严孺文自己也知道,他再不是什么普通人。
可就在半个月以前,他是。
半个月以前,他还跟周围的许多人一样,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回家,洗澡,吃饭,看书,睡觉,偶尔和郑语媚吃饭,节假日和郑语媚回一趟家,听父母明里暗里地催婚……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完,结婚生子老去,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而那个晚上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却似在告诉他——那种和千万人无不同的普通生活,于他来说已经彻底崩溃。从此以后,他严孺文和普通人,和普通日子再没有任何关系。
严孺文看起来儒雅温和,骨头却是硬的。他平静接受了现状,同时也尽力地把原本混乱不堪的状态调回正常,生活也被他拉回到正常轨道上来。即使频繁发作的毒性让他不堪其扰,他也强迫着自己不管多虚弱和疲惫,都要照常去上课。
可他捡到了那只小狗。
而从今天的种种迹象来看,他那只小狗并不简单。
既然能变成人类,为什么一开始不变,反而一直维持着哈士奇的形态流浪着?严孺文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一只素不相识的、成了精的小狗处心积虑来接近自己,况且就在前几天,小狗都几乎没命了,那种糟糕无比的状态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如此说来,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便是小狗自己也虚弱得紧,根本无法变成人形。
今天能变人形,应该就是在严孺文家里吃好睡好了,又恢复了那么点精力的缘故。
严孺文这么想着,那男孩乌黑的瞳仁突然就浮现在脑海里。
那双瞳仁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带着天真好奇的神采,再加上男孩年轻的模样,这让严孺文又有了个猜测——
原来还是个小朋友。
这时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还一边想着小朋友,一边把手机拿过来解锁屏幕,就看见有两条信息。
一条是好友兼科学家张凝发来的,是回复他昨晚的信息,说解药还在研究,现在只能用他们研究所的药水来抑制他的毒性,又问严孺文那里还有没有药,没有的话可以直接到他的研究所去拿,一次多拿点也没关系,总而言之不要露馅。
严孺文看着时间,见快下班了,便回复张凝说等下过去拿药。回完后,他退出和张凝聊天的页面,看到另一条信息是钟语媚发来的。
钟语媚还是一贯的颐指气使——“我要送你爸的礼物你准备好没有?不要忘了。”
这个星期二,也就是明天,是严孺文的父亲严国广六十岁生日,明天晚上严家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将会办一场隆重的宴席,来贺严国广六十大寿,到时亲朋好友,还有严国广之前的学生也会到场祝寿。严孺文作为严家独子,自然也是要出席帮忙招呼客人的。而这一次,母亲李珍还要求严孺文把钟语媚带上。
李珍的意思很明显,她就是要借着严国广的六十大寿,在所有人面前逼着严孺文把婚事尽早定下来。
但钟语媚和严孺文提过要求,说她近几年内都不会结婚,严孺文便对母亲旧话重提。然而李珍态度强硬,严孺文推托不得,只好答应了会带上钟语媚。而和钟语媚去说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把李珍的意思给隐去,只说这不过是一次简单的祝寿,仅此而已。
钟语媚精明过人,自也知道李珍的打算,见严孺文绝口不提婚事,自己便也懒得挑明。她也不愿意浪费心思和金钱去给严国广挑生贺礼物,就让严孺文代她去准备了。反正是他的老子,没人比儿子更明白老子喜好,她一个外人,免得吃力不讨好。
这次她发信息过来,就只有提醒严孺文准备礼物这件事,其他的再也没有了。
严孺文抬手回复了几个字,就把手机锁上,站起身来拿起提包,离开办公室。
张凝的研究所就在他供职的大学校园内,离他的办公室大楼只有五分钟脚程。严孺文决定走过去,一路上不断有学生和老师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温和地应了。
严孺文年轻有为,才二十八岁就已经被这所国内闻名的学院聘为教授,科研和学术成就更是超越了不少资历高的老教授。再加上他实在是长得好,样貌周正英俊,气质儒雅平和,不知不觉就成为了学院里的红人。
然而严孺文这个连网都不怎么上,一上网就只是为了查资料的人,私人时间就全部用来看书和搞研究了,外界如何评价他,他根本上是一无所知。可他也不是糊涂,从学生们和其他老师们的行为举止上,他自也知道什么回事儿,更不用说他经常会收到礼物和别人的告白。他态度温和,却也坚决无比,把礼物和告白全数回绝后,大家便也知道严孺文的态度,自此就只敢远观,不敢再扰。
张凝就在研究所门口等他,看着他一路过来都在回应别人,心里都在为他感到累。
严孺文却一直都是好脾气的,在走到张凝跟前时,见张凝不说话,就只是用一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盯着自己,便问:“怎么了?”
张凝压着嗓子:“你是不是又发作了?”
严孺文“嗯”了声,张凝转身往所里走:“走,去我办公室说话。”
到了办公室,张凝递给严孺文一个装满透明药水的一公升容量的瓶子。
他每次发作只需要一毫升的药水,这里有一公升,够撑一段时间了。
张凝在一旁还是盯着严孺文:“真想把你当做实验对象,看看那毒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竟然真能把好端端一个人变成一只狼——”
严孺文和张凝是中学时期就认识的朋友,两人虽然性格迥异,但志同道合,一直到今天关系都很好。严孺文这时说话也放松了点:“你要是敢,我就直接变狼把你这里给掀了。”
“诶,我就说说。”张凝笑着道,神情忽而认真了点,“你真记不得那晚上的事情了?”
“只记得在下山途中的寺庙附近被一只野狼咬了。”严孺文回答,“之后就昏迷过去。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寺庙附近,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身体已经恢复,但两只手还是狼爪的模样。衣服应该是被我撕烂了,所幸手机还在,我就给你打了电话。这就是那晚关于那次意外,我记得的所有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我听了很多次了。”张凝说。
“是因为你也问了很多次了。”
张凝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第一次看到你那样子,真是没把我吓死。你说我们在那之前一直都是无神论者,忽然你就……哎,幸好歪打正着,我这里恰巧是有药水能暂时抑制你的狼毒,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谢谢你。”严孺文郑重地道谢。
“谢什么?”张凝摆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可不想你有什么事。再说了,这些药水是我们在做研究时剩下的,说难听点就是科研废液。要不是那晚我把你带回这里,你又要发作,混乱之下打翻那天剩下的废液,我都不知道能抑制你体内狼毒的关键就是这些。反正你放心吧,废液这些要多少有多少,我也会加快研制出解药,让你尽快恢复正常。”
“在这之前,可要为难你辛苦忍耐一下了。”张凝重重地拍了拍严孺文的肩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