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有只狗?!”
一把响彻云霄的尖叫声猝然在耳边炸开,瞬间把窝在街边早餐店门口的凌稚给砸醒。凌稚脑子还不清楚,混混沌沌,云里雾里的,想要抬起头睁开眼去看是谁胆敢扰他清梦,四肢却在这时蓦地一空,肚子下面也有一只手掌捏着,随后身体就这么被人托了起来。
凌稚顿时什么瞌睡都醒了,四条小短腿在半空中剧烈划拉着,身子也不住挣扎。那只手控不住他,一松,凌稚就啪地一声,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他也不觉得痛,一个翻身跳起来,四肢立在地上,头低着,牙呲着,冷冷地瞪着摔他的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那男人被凌稚这奶里奶气的模样逗乐了,嘿嘿笑起来。但笑到半路,笑脸换了张凶脸,手抬起不耐烦往外挥了挥:“走走走,别在这儿讨食,没东西给你!”
刚才用尖叫把凌稚炸醒的女人这时也从早点铺里走出来,见凌稚还没走,随手就抄起旁边一把扫把,气势汹汹朝他过来。
要换做以前,凌稚肯定不会走,至少不会那么快走——他怕什么?以前在天帝眼皮底下闹宝殿,捅丹炉,斗青龙,他眼都不眨一下。若是现在他还是以前那副壳,只要简单一个翻身,一个腾跃,就能把这不足五平米的小店铺给搅得天翻地覆,哪轮得到眼前这两个不知量力的人类横?!
但眼看着那扫把就要兜头砸将下来,凌稚到底还是转身就往外奔了。
一边撒着小短腿狂奔,凌稚一边用余光去看自己的身影被头上日光照着,照出的那小小一团影子,见不止这副壳孱弱,连手脚也就这么一点,顿时悲从中来。又回头望去,发现自己这么死命一路奔跑,却也只是跑出了十米远而已,那悲伤霎时就化作了满腔愤懑,顿住脚步,朝着天上盈盈照着大地的烈日,张开嘴就怒吼起来——
“天帝老头,我去你的!”
可听在不远处老板娘耳里,却只是三声中气不足又示威意味十足的——
“汪汪汪!”
“你这死狗!”老板娘一听,立刻又提着扫把佯装去追。追了几步,就见那小哈士奇哀怨地回头看她一眼,随即就头也不回地彻底跑远了。
——我才不是狗!
凌稚心里大喊,但他现在口不能言,灵不能发,只能埋头冲过一条条小街小巷,在络绎不绝的行人脚下穿梭来去,等胸腔内的憋闷全数化作了疲惫不堪,这才身子一歪,倒在了不知何处的一棵树下。
郁郁葱葱的树冠长得繁茂,稳稳罩住了他小小一团的身子,也帮他挡住头上猛烈的日光。凌稚的小舌头不自觉吐了出来,耷在口边,胸口剧烈起伏着,哈哈喘着气,一时之间四肢酸软不能动弹。不一会儿,又有清风拂过,他身上的皮毛被吹开,终于让他感觉到一丝清凉。
凌稚现在腿短,根本跑不了多远,没准刚才那一顿跑,顶天了也就八百来米而已。若是以前的他,根本就不把这距离放眼里,毕竟他一个蹬腿,就能翻越整座灵风山——但也是以前了,凌稚疲惫地甩甩脑袋,不愿再想以前。
现在的他连保持清醒都困难,更不用说站起来,回到灵风山。再怀念从前,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又是一阵清风拂过,清风送他入梦,凌稚眼皮耷拉,很快就阖上。
然而这个梦并不安稳。一会儿是刀光剑影,狗族中那个最受宠的阿七狰狞着面目,站在自己跟前,尖啸着要自己偿命;一会儿是白光大盛,陪伴自己千年之久的灵珠就这么被阿七用邪术从自己体内被逼出。灵珠一出,当如是抽筋剥皮之苦,连元神都护不住。凌稚溃不成军,口中鲜血直流,近千年的灵气散得飞快。再抬头,就撞入一双阴鹜森冷的绿眸。
那是一匹没见过的野狼。凌稚用灵力探过,探不出那狼有任何灵相,不像是已经开化的灵物,倒像是那些个做什么都遵循本能的莽狼。
若是莽狼,凌稚只需抬抬手指就能压制,可是那晚他却硬生生被那莽狼逼得节节败退。明明那莽狼什么灵力都没有,只是阴着脸朝他扑过来,庞大身躯临空而下,尖爪锃然亮出,朽木一般的厚重气息带着巨大的威压感笼下来——就那一瞬间,凌稚便如被定了身一般,竟定定站着并不挪动;灵力也像僵化一般,半分也发不出。
就是如此,拥有千年道行,灵力深厚的凌稚,被一只尚未开化的莽狼用爪子给划开腹腔。
再然后,就是阿七那混小子,用不知从哪处学来的邪术,硬生生把凌稚灵智之中的灵珠给剜出来。那盈盈散着银光的灵珠,可把周边方圆千里的黑都照亮,可阿七狞笑着,眨眼间就把凌稚的灵珠给碾成齑粉。
凌稚愤恨地看着阿七,良久,用最后一口气,从喉咙挤出一句狠话——
“我凌稚,自此和你们狗族,誓不两立!”
……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闹宝殿闹太大让天帝老头儿记恨了,那老头儿偏要跟他作对。他上一秒还发愿说要和狗族誓不两立,下一秒他醒来时,就愕然发现自己夺了一只狗的舍。
——照理说,他应该是死了。
也是照理说,死后他会像那人一样,先喝了孟婆一碗汤,再堕入轮回道,出来后忘尽前事种种,重新拾起红尘。
但他现在的状况,与其说是死了,不如说他重生了。
因为不仅是上一辈子的事情,就连从他出生到现在的近千年里发生的所有事,他都记得。
他没有喝汤,没有遗忘,也没有进轮回道。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他仅存于世的最后一缕魂魄,安在了现在这副手不能抬肩不能扛腿不能跑的孱弱躯壳里……
还是一只狗!
他本身可是一只猫啊!
凌稚刚醒来时,正是仰面躺着的姿势,四条干瘦的小短腿朝天伸着。他睁着眼看了一会儿才敢确认,这个身体不是他的。
原先修长结实的四肢不见了,油亮健康的皮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寸长的腿,还有脏兮兮结成一缕一缕的毛发。
凌稚烦躁得不行,当即破口大骂,但原主身体本来就脆弱不堪,骂也骂不出声,哽在喉咙里成了呜咽的叫唤。
到底是活了千年的祖宗,凌稚基本的觉悟还是有的。他在空无一人的街尾呜咽了好一会儿,平静下来就开始思考对策。
——当务之急是找个有瓦遮头的地儿,一边把丢散的灵气重修回来,一边去找那个念念不忘的旧人。
他尚有一息魂魄,那就能重修回灵气,让灵气聚成一颗新的灵珠。唯一要顾虑的,就是现在这副身体的耐性。他要确保现在这副身体健康无虞,才能抵得住长久枯燥的修炼。
至于那个念念不忘的旧人……
这是让凌稚最烦躁的一件事。
他记得所有事情所有灵兽所有人,甚至连害他那么惨的阿七都记得牢牢的,可他偏偏就是忘了那个旧人。
凌稚当然记得旧人叫云尘,他念叨了这么久的名字,怎么可能会忘?
他只是忘了云尘的样貌,拼尽全力了,横竖也只能在脑仁里朦胧勾勒出一个清冷、高大的身影,面目却始终模糊不清。就连云尘不管轮回到几世,又成了一个什么人,身上总带着那种独特气息——他都想不起来了。
这里面应该有他灵神有损,元气大伤的缘故,也有现在这副身体里脑仁只有拇指那么大的缘故。凌稚思忖,没准儿让他把灵神和怨气修回以前的那个水平,他就能重新记起来云尘的样子和气息。
但想明白归想明白,凌稚现在除了脖子以上,其他地方还是疲惫地动不了。无奈,他只得鼓着脸,把脑袋埋在两只前爪中,开始自闭。
一滴水忽然滴到他头顶,头顶顿时冒起一阵凉意。哈士奇耷拉着的耳朵不耐烦地动了动,并不予理睬。
但很快,豆子一般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密密实实倾盆砸下,带着一股连顶上树叶,头上树冠都能砸穿的气势。
只一个瞬间,凌稚就全身湿透了。他哀怨地叹出一口气,脾气和斗志都被这场无情的大雨浇熄了,两只无精打采的狗狗眼抬了抬,下一瞬便又合起。
淋就淋吧,他现在也走不动道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反正他还有一缕魂魄,他就不信凭着这息魂魄,他连一场小雨都撑不过去。
而就在他被冰冷到能透入骨髓的雨水砸得七荤八素,将要昏过去之际,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讶异的,轻轻的男人声音:
“这怎么有只小狗?”
这是今天凌稚听到的第二句“这是狗”,他本来被雨浇灭的怒火这时也噌噌噌地重冒起来。猛地抬头,抱着这次一定要让来者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目的,凌稚狠狠瞪起他一双狗眼——
然后就看到了弯着眼睛,清冷好看的眼眸里溢着笑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