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偏西。
行了一天的路,到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在一处小城镇落脚,选了当地最大的酒楼,定了一间房。
卿天良饿了一天,刚下地就迫不及待地找小二要水喝,又顺手从柜台处财神爷的贡品里拿了一个苹果。
掌柜见了差点要动手打人,幸亏霍云朝一锭银子掏得及时,才免了这饿死鬼的皮肉之苦。
卿天良吃了苹果又喝了水,才慢慢缓过劲来。
违逆霍云朝的意愿就会遭到报复,卿天良早就领教过了,这回算他鲁莽,他认栽。
他日思夜想着,别让他有机会报复回去,这一刻,这个念头又加重了一分。
两人在小二的带领下进了房间,卿天良把包袱随手往桌上一扔,人就瘫床上去了。
霍云朝打点了小二,又吩咐烧点热水上来后,才关上门,将行李、包袱整齐地放在挨墙的柜子上。
霍云朝走到床边,把瘫在床上的卿天良拉了起来。
卿天良骑马累惨了,眯着眼睛一动也不想动,有气无力地嚷嚷道:“干吗?不让吃就算了,睡都不让人睡了吗?”
“我让人备了饭菜,吃完再睡。”霍云朝平淡道。
“呵!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真是有心了,我谢谢您嘞!”卿天良阴阳怪气地嚷嚷着。
霍云朝不爱听他这话,转头出去后就没再回来。
卿天良吃饱喝足,小二正好将热水提上来,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乖乖爬上床睡觉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酒店早已打烊,屋里的烛火燃了大半截,烛蜡在桌上凝固成皱皱的一团。
卿天良早已陷入熟睡,原本乖巧平整的睡姿也已经跑偏,一只脚挂在床沿,被子堆到了另一边。
墨黑的长发随意铺洒在床上,衣襟敞开,露出漂亮的锁骨和白皙的胸膛。脸上少了白日里的刻薄神情,倒是更显恬静,夸他一声“美人”倒也不算过。
霍云朝翻窗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美人入睡”图,他愣了一下后,放轻脚步朝床边走去,目光温柔地看着床上的人,听到那人嘴里念叨了一句“狗霍云朝……”,然后心一冷,伸手一把拉过被子,连人带头一起暴力裹了起来。
卿天良正在做梦,正好梦见自己一脚将霍云朝踩在脚下,他爹在一旁乐呵呵地说:“阿良真厉害,以前是爹有眼无珠,没想到你这么优秀,爹给你赔罪。来来来,菜还有很多,都是你喜欢的,快多吃点……”
他正要仰天大笑再问几句霍云朝服不服的话,就被霍云朝一通乱裹闹醒了。
任谁被打扰睡觉都会生气,更何况还打扰了他的美梦。
卿天良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眯着眼睛对霍云朝吼:“你有完没完?睡个觉都睡不安稳!你不睡就不能出去吗?”
霍云朝动作一顿,盯着卿天良迷糊的脸,嘴角线条紧绷,一时间竟没做出任何举动。
卿天良眯着眼看了看他的脸色,渐渐清醒,有点心虚:“你……你看什么?”
霍云朝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沉着脸直起身,一言不发地向柜子走去,从包袱里拿出绷带和疗伤药,又沉默地走到桌边背对卿天良坐下,然后脱下衣服开始默默给自己包扎伤口。
卿天良看见他肩膀上的伤口和手臂上的血,脑子顿时就清醒了,一把掀开被子光脚走到霍云朝身边,抓起他受伤的手问:“怎么弄的?你跟人打架了?被人围杀了?”
霍云朝干净利落地抽回手,没说话,继续往伤口上洒药。
嗨,这死孩子!还犟上了?
卿天良秀眉一皱,再次抓过他的手,这回还捏过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吊儿郎当道:“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不回答?”
“跟你有关系吗?”霍云朝这回理他了,不过声音冷冰冰的,眼神也冷冰冰的,好像要冻死谁似的。
好端端的发什么疯?又不是他找人刺伤的他,虽然他是有过弄死霍云朝的想法,但是想法在没实施之前都是无罪的嘛。
卿天良转了转眼珠,松开了抓着霍云朝下巴的手。既然霍云朝这么不想让他管,那他还管定了!
心里没来由一阵舒畅,卿天良从包袱里翻出一块干净的布,二话没说,顺着霍云朝血淋淋的肩膀往下轻轻地擦拭起来。
霍云朝感受到他的动作后往外抽了抽手,一副不想让他碰的抗拒模样。
卿天良想也没想一把用力把霍云朝的手拉向自己,越发不理会霍云朝的烦躁眼神,自顾自地继续处理伤口。
霍云朝没说话,卿天良也没说话,霎时间,屋子里只有拿东西的声音,擦东西的声音,以及两人的呼吸声。
卿天良处理完霍云朝的伤口,把他的腰腹、手臂、肩膀处都包扎好了,才随意擦了擦沾血的手,退到一旁坐下,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
“现在可以说了吧?虽然确实跟我没关系,但好歹你也是来接我的人,万一你出个什么意外,我跟我爹也不好交代。”
他也真是服霍云朝,处理伤口时愣是一声都没吭,顽强得令人佩服。换做他,早跳脚了。
霍云朝用还可以动的那只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喝了一口后,才开口:“仇家找上门。”
卿天良一脸好奇:“你这种天之骄子、人见人爱的人间富贵花居然也有仇家?你做什么对不起人家祖宗的事了?”
霍云朝很多时候也挺佩服自己的自制力,否则,他可能已经捅卿天良好多回了。
“身为王爷,就算不做什么,也会有仇家。”霍云朝没好气道,话里话外都是不想多说的意思。
不过卿天良这个瓜皮才不管这么多,抓着一点能在嘴上占便宜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哎,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不是你自找的吗?你说你干吗要去参那争权斗利的一脚,人家争好歹都有强大后台撑着,你个没爹没妈的孤寡王爷,去追求那么高不可攀的东西,不就是上赶着给人针对?别仗着陛下现在看好你就飘了,他自己都还有儿子在。”
霍云朝眉头猛然狞起,偏过头冷声道:“你懂什么?身在这个位置,很多事情都没想的那么简单,即便什么都没有,即便原本我就什么都不想争不想要,我也没办法置身事外,躲也躲不掉,甩都甩不掉,这就是我的命!你既然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就少对我指手画脚。”
“……”卿天良挑了挑眉,“脾气这么大,有本事去跟造成你命运的罪魁祸首说啊,搁我面前冷叨叨什么?我是你冤大头?我让你这样的?你还真是会到处咬人啊,亏我还帮你包扎伤口,我亏大发了!”
“你!”霍云朝直起身子顿了顿,盯着卿天良眼眶泛红,一口气没提上来,晃了晃,蓦地喷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卿天良心一抖,眼疾手快地接住霍云朝,伸手搭在他的脉搏上,仔细探了探,紧皱的眉头才舒缓过来,还好没大问题。
他没想把他气吐血的,是他自己心不够大,不怪他啊!卿天良心虚地看了看霍云朝,而后又惊愣:我干吗心虚?我十年君子终于得以报仇雪恨,我开心才是!
真是的,谁给谁添麻烦啊!
卿天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把这大家伙抗到床边,随手一扔,好吧轻轻放的,然后转身出了门。
半夜小二起来上厕所,见厨房掌了灯,便过去瞅了一眼。
这一瞅就被卿天良抓了壮丁。
大半夜的又是挑水,又是烧火,要不是这位爷给足了银子,他非得抓起砖头把这个大半夜不睡觉,洗完澡又要洗澡的任性客人强行送去见周公。
客房的烛火还在随风摇曳,光影在墙上左右动荡,卿天良拿毛巾仔仔细细地给霍云朝擦着身体。
霍云朝气得昏迷中都忘不了卿天良,他见到儿时的自己站在王府后院的树下,盯着树冠似乎在焦急地等待什么。
那时候老王爷还没去世,家里妻妾成群,姨娘们如所料般不待见他,很多时候他都宁愿一个人待着。
正当他盯着树冠出神时,树根后的一撮草丛猛然动了起来。
小霍云朝眼里突然发出亮光,嘴角擎着一抹微浅弧度,迈着小步子走过去,蹲下身看着那丛草。
突然,从草里冒出一颗蘑菇头,蘑菇头尾部还留着一条细长的小辫子。
“等久了吧,不好意思,我去厨房拿了些热的东西,我拿了好多,你快趁热吃,这是小月姐姐亲手做的,她做的东西可好吃了,一般人我都不给他的……”蘑菇头头都没抬起来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然后从身后拖出一个大食盒,献宝似地推到他面前,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他,眼睛里仿若有星辰。
霍云朝记起来了,这是七岁时他第一次见到卿天良时发生的事。
那天是老王爷的寿辰,王府里忙上忙下,竟少有人注意到王府小世子的情况。
明明这天王府里山珍海味多的是,小世子却从头一天晚上饿到了当天下午。
要不是调皮捣蛋的卿天良误打误撞闯进后院,霍云朝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吃到东西。
其实霍云朝说要进食,表面阿谀奉承的人还是大把的有,只可惜他生来天之骄子,不愿意主动跟那些假心假意的人开口。
古人云:装逼,就会挨饿。
很多人为了吃饭,会出卖自己所能出卖的一切,但对霍云朝而言,他就算是饿得惨兮兮,也会坚决把逼格装到底。
不过当他看见卿天良听到他肚子咕噜咕噜叫后,说一定给他拿好吃的东西,甚至为了配合他不想让人知道的意愿而选择钻狗洞出去时,他逞强的话就说不出口了,甚至还升起无尽的期盼和小小的欣喜。
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