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半个月好不容易过去,此前的合作企划案全程顺利,漂亮收尾。麦田精心制作的户外广告在B市地标性区域、商业中心、各大广场同期亮相,眼球效应甚佳,业内好评如潮。合作方在表示满意之余也大方表明后会有期的再合作意向。
早上刷牙的时候,晚江的右眼皮就开始间歇性跳动。当时她满脑子都在琢磨什么时间请个年假放松放松,也就没在意,谁想到了公司后竟动真格似的愈演愈烈。
身后一阵高跟鞋踩地声,咚咚咚听得人心尖打战,晚江揉着眼睛直念阿弥陀佛。
是田恬,神色显得十分焦急,开门见山:“李彤出车祸了。”
李彤是创意企划部门的负责人,是晚江的顶头上司,听到这个消息她不禁瞪大眼睛:“怎么回事?人呢?人没事儿吧?”
“别担心,送到医院了,左腿腿骨伤得比较严重,人没有危险。我和老麦商量了一下,原本李彤操刀的那个电视广告案,现在交给你接手。”
晚江听田恬这样说,稍微宽了心,她思忖片刻:“只要李姐没有意见,我随时可以把案子接过来。”
“已经通过电话,乐森的案子非常重要,她也觉得交给你比较放心。”田恬递过来一份文件夹,“这是李彤先前拟好的企划,你抓紧时间熟悉一下。下午要跑一趟乐森,去和他们的人接洽,现在也只能你去了。”
晚江接过来翻阅了几页,点头道:“我明白。”
大抵是被麦祁说中,今年是麦田的发达年。前脚国外大牌心满意足地刚走,后脚乐森这样挂牌上市的商业地产集团也抛来了橄榄枝。李彤对乐森广场下季度的电视广告规划定位明确、条理清晰,晚江很快吸收完毕。午餐时间她给李彤打去慰问电话,望她好好养伤,早日回来叉腰肌拍桌板,工作上的事都不必担心。匆忙对付完午饭,晚江开始着手准备去乐森的事宜。
乐森集团处在B市寸土寸金的CBD地段,写字楼鳞次栉比,建筑设计风格鲜明,夜景更是璀璨。晚江仰望高楼顶处的集团Logo,不知站在那样高的地方,俯瞰这片繁荣的中央商务区是何等过瘾。
总经理助理姓刘,斯斯文文的眼镜男,和晚江年纪相仿。刘知旬遣人给他们上了茶,汤色红浓明亮,香气独特陈香,是上好的普洱。晚江呷了一口,味道的确甘香醇厚。她端着茶杯细细地嗅,袅袅热气挥散,朦朦胧胧间只见会议室的门被打开,有人在几人的簇拥之下走来。乐森总经理大步迈向他们的位置,环视全场的时候却错过了晚江惊愕的神情:“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文件一一派发,所有人都专注地审阅,唯独会议桌这头的晚江,端着那盏普洱茶愣神。对方广告部经理向他们询问细节,同事见晚江没反应,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晚江一回神,瓷杯碰在碟子上发出尖锐的声响,会议桌那头的人终于抬头。
四目相对。
晚江快他一秒别开,站起来:“各位好,相信我们总经理已与贵公司做好了沟通,我是此次广告案新的负责人——陆晚江。”她拿起文件,“接下来的时间,请允许我对这份企划进行详细解说……”
方才的失态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晚江很快进入工作状态。她今天穿件乳白色真丝衬衫,圆形黑色小领,下面着一条略高腰的黑裤,整个人大方干练。她手拿着企划书,结合同步演示的PPT,有条不紊地阐述着企划书的核心理念与价值输出,完全不似半个月前拨错电话时的狼狈,以及偶遇时的尴尬。她和高以樊之间隔着长形会议桌,偶尔有一两次眼神交汇,都是极为短暂的瞬间。高以樊半身前倾在会议桌上,两手交叉抵唇,目光专注,没人晓得他其实有稍微的走神。
“我们会尽快根据脚本制作早期广告版本,也会第一时间提交给你们过目。”双方研讨结束,晚江最后说道。
宣布散会,与会人员鱼贯而出,剩下晚江和同事整理资料。她直觉有人朝这边走过来,果然是那天替她付钱的男人,不,应该说,是乐森总经理才对。
“陆小姐。”
晚江向他点头:“您好。”
“高以樊。”他伸出手道。
晚江礼貌回握:“没想到是您。”
“我也很意外。”他说,“你总是让我很意外。”
话里有话,晚江不用猜都知道他暗指什么,她只好说:“请高总放心,本人工作态度还算专业。”
高以樊想到她在会议上的表现:“当然。”
毕竟不够相熟,不过寥寥寒暄。刘知旬提醒他四十分钟后还有个会议要开,幸好这时同事喊她,晚江揣着文件袋和高以樊道别。他看她小跑出去,后脑勺扎着的马尾一跳一跳,才对刘知旬应了一声“好”。
右眼皮一直跳到杜宝安下班回家。
彼时晚江还在厨房炒菜,青尖椒一下锅,油烟辣得人泪眼婆娑。杜宝安短信里说馋尖椒牛柳,她下了班就巴巴地直奔超市,真是供了尊开荤的菩萨。
电饭煲蒸汽喷香,刚跳到保温指示灯,便是一阵开锁声。杜宝安边脱外衫边嚷嚷:“我在一楼都能闻见,这味儿可劲儿香。”
餐桌上一荤一素一汤,晚江盛好两碗米饭过来,杜宝安正把一条牛柳往嘴里送,狗腿至极:“好吃!真棒!”
饭间是闲聊扯淡的好时机。
“还记得半个月前我和你说的‘蛋糕门’吗?那个替我付钱的男人,居然是乐森的总经理。”
“我……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我擦,这种好事儿都让你撞上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给这样的人物充、话、费,听着都嫌怂!”
“的确有些砢碜……”
晚江咽下一口米饭,突然杜宝安想起什么,十分淡定地说:“噢对,差点儿忘记说,我辞职了。”
晚江的第二口米饭就这样噎在喉咙里了,灌了半碗汤才缓过来,白眼都来不及翻:“你开玩笑呢吧?你都换了几份工作了?谈恋爱要有这频率你都能成达人!”
杜宝安“嘁”了一声:“准你这么多年只念一个苏闻,就不准我一个人乐得逍遥自在了?”
没料到她会提苏闻。
“瞧瞧瞧瞧,说到他你就跟吃了瘪似的。”杜宝安深觉气氛不对,话锋一转,“我早就不想干了。那猥琐的死秃驴成天变着法儿压榨我,拿着我的业绩孝敬他胸大无脑的小情人,我受得了吗?那天把辞职信往他桌上一拍别提多解气!而且,呵呵呵呵……”
“干吗?”
“我终于圆了长久以来的梦——把他脑袋上那顶萌系假发给掀了。”
“……”
晚江将襟前收拾完毕起身去洗碗,她焦虑地揉着太阳穴,这改明儿就是家门口被泼了狗血她都不会觉得稀奇。
于是乎这些天,杜宝安索性做起了宅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睡衣装束搭一头鸡窝似的乱发一整天。晚江出门前试探着问:“不出去找找工作吗?”
没有回音,几秒钟后,从杜宝安房间里传来连连看俩方块成功对接后唰唰唰的音效声……
她永远有办法让晚江掀桌,或者像现在这样摔门而去。
今天要给乐森送早期广告版本,晚江只身来到乐森大楼,除了对方广告部人员,没见到此次亲自跟进企划的高以樊。
“抱歉,陆小姐,老板今天抱病在家,没有来公司。”
刘知旬这样认真致歉倒让晚江不好意思:“不不不,并没有关系。”
刘知旬一笑,右脸有浅浅的酒窝:“不过我正要给老板送东西,陆小姐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一并带过去的?”
“不用了,生病还是安稳休息为好。何况有些方面可能需要细谈,我可以等高总康复后再来。”
“那不如请陆小姐随我去一趟,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这事耽误不得。老板向来工作优先,想必陆小姐也不希望他因此恼我工作态度散漫。”
晚江本能觉得这不合适,业务往来是工作需要,除此之外不该有过分接触。可是刘知旬说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让人拒绝不得。
高以樊住在本城以东一处地段甚佳的寓所,整个小区绿化环境极好,安谧而不喧嚣。当初开盘形式低调,但并不意味着门槛低廉,住户大多身家优越。刘知旬按响门铃,高以樊亲自来开的门,他穿着灰色套头线衫和棉质居家裤,有些迷茫地站在门内。
晚江见他脸色难看,精神萎靡,和先前衣冠楚楚的样子甚是不同。高以樊不由得疑惑,在这种情况下又见到她,他不得不再一次感到意外。
屋子里头这时传来询问:“是谁啊?”
门开得很大,晚江看见高以樊后面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肤色健康,腹肌匀称,端着一杯牛奶正要走过来。晚江愕然,然后非常多的想法在脑子里爆炸了……
这……
她机械地扭过头去瞄身旁人,刘知旬只是颔首扶了扶眼镜,晚江自动将这举动定义成——“落寞”。当下,她只想做一个抚额的表情:唉,Boss抱恙私会半裸男,专情小助理当场捉奸什么的,太虐心太悲情太血腥了,啧,她不该出现在这个画面里的。
三人站在门口太久,高以樊终于侧过身子:“进来吧。”
屋内装修是简约现代的北欧风格,崇尚原木韵味的家具没有多余的雕花纹饰,整个客厅色彩浅淡,清爽洁净。高以樊给他们倒了水,在晚江对面坐下。那个半裸男人已经穿上了衣服,吹着口哨走过来搭讪,笑起来一口白牙:“嗨!女士,你好!”
“你好……”
高以樊捏捏眉心,无力地说:“陈元一,没事的话赶紧走人。”
陈元一“嘁”了一声,在柜台上拿了钱包钥匙,悻悻然离去。
高以樊高烧未退,晚江坐在他对面都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他一脸疲态,嘴唇干燥,脸上还有不正常的红晕,晚江忍不住劝说:“高总,身体要紧,要不还是休息吧。”
他翻过一页A4纸,眼睛还锁定在表格上的数据栏:“没事。”
刘知旬也加入劝导阵营:“老板,需不需要请张大夫来一趟?”
“不用。”
真是倔强,晚江不好再说什么,便不再作声。
核对报表的时候,刘知旬才发现漏拿了一份,只好驱车赶回公司去取。于是宽敞的客厅顿时只留下一对男女,昏昏沉沉的高以樊将头枕在沙发背上,一条胳膊搁在额头上闭目养神。晚江看见他线条阳刚的下颌和微动的喉结,线衫领口很大,露了半边锁骨。整个空间一时只剩下他冗长的呼吸声,他声音沙哑地说:“那是我表弟,你不要想太多。”
“……”
半晌过后,被一语中的的晚江惊天动地咳了起来。
她堪堪掩饰好自己的失态,正襟危坐:“高总,您误会了,我并没有想什么。”
高以樊不再说话,嘴角扯出类似暗笑的弧度。想到之前她看见陈元一时惊悚的表情,以及在三个男人身上轮番徘徊的眼珠子,那脑袋瓜子估计都架构出乱七八糟的故事大纲了,还死不承认。
晚江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忙问:“请问洗手间在哪儿?”
“往左。”
她磨蹭半天才从洗手间里出来,客厅里却空无一人。冒昧转到卧室外头,晚江这才瞧见高以樊,他整个人趴在床上,被子揉作一团压在身下。大抵是实在扛不住,来不及合上门就扑上床了。晚江想和他道别,立在门外说:“高总,今天多有打扰,我这就先回公司了,祝您早日康复。”
但床上的人不见丝毫动静,晚江不由得心中一沉:“高总?高总?”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晚江惊悚了,她深觉这是拿包走人的好时机,可又担心这病人真出岔子,人家刘知旬走前还暗示她好好看着老板。晚江暴躁地抓抓脑袋,硬着头皮走进高以樊的卧室。
专属于男人的清冽气息迎面袭来,晚江没有乱瞧,一路踱到床边,跪下去悄悄伸出食指探了探:鼻息滚烫,还有气……
她试探着推搡高以樊的肩膀:“高总,听得见我说话吗?高总,高……”
他突然就那样睁开眼睛,卧室里拉着窗帘光线极暗,他在发烧,可眼神清明,瞳仁黑似深海。离得有些近,晚江没被吓到,反而被这样的目光卷进了奇怪的涡流。而他只是沉默凝视,其实头疼得快炸开,却一心想要看清楚眼前人。一双杏儿眼,眉似柳叶,他发现她鼻尖上有粒小痣,尽管他才见她第三面。脸形不算很好,但肤色晶莹白皙,微施粉泽。
唉,这个女人其实算不上美,只是……
他差点儿又掉进那个得不出结论的怪圈,问:“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
晚江一怔,如实说:“我今天没用香水。”
“可是明明有香味……”他声音越说越淡,伸手捞了晚江鬓边的一缕头发,“唔,是这个。”
“……”
他的举动让晚江猛地浑身发僵,心险些跳出嗓子眼儿。这男人恐怕真的烧糊涂了,行为举止都有些异常,晚江恳请道:“高总,我看还是请那位张大夫来一趟吧,这样下去会烧坏脑子的。”
“烧坏脑子?”
“对,不开玩笑。”
没想到他反而哧哧笑起来,一时半会儿没个停歇。晚江无语,私下以为自己遭到藐视,面上一红,不是不腾火:“笑什么?大夫你爱看不看。”
“咳,咳……”高以樊撑坐起来,随手耙了耙乱糟糟的头发,“嗯,和我这样说话就好,不必左一声高总右一声您的。”
“……”晚江焦虑地别过脸去:完了,这厮真是烧糊涂了。
外头传来门铃声,高以樊爬下床晃悠悠去开门,晚江腿脚麻利地跑到客厅拿好自己的东西。她和刘知旬打了个照面,刚迈出门,想想又转过来对他说:“你——绑他——去医院。”
刘知旬僵着脖子点头应允。
怎么回事?这哪还是那个又恭敬又客套的陆小姐,他离开的短短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日渐暖和的季节,是诗里最美的人间四月天。在如此宜人的时节里宅家十多天的杜宝安终于决定拉自己出去晒晒。晚江下班回来,见杜宝安屋子里的衣服摊了满床,不由得“哟”了一声,凑到镜前打量正在化眼线的杜宝安:“您这是终于要出关了呀。”
“起开起开。”遮得她都看不见镜子了。
“要出去?时尚派对还是生日宴会?”
杜宝安对比了一下两只眼睛的妆,幽幽地说:“同学会。”
“噗——”
晚江乐了,怪不得没穿什么抹胸小礼服。杜宝安起身,站在晚江面前摆了几个非常浮夸的姿势:“这样打扮OK吗?”
黑色Leggings裹着杜宝安的小细腿,过膝驼色褶裙,加一件长款烟灰外套,晚江中肯地评价:“知性又有女人味。”
杜宝安打了个响指表示赞同。
“一个同学会,竟然惊动了你百年不穿的裙子?”
杜宝安开始打理自己蓬松的蘑菇头:“你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同学会和相亲是能画等号的吗?”
“咦,你不一个人乐得逍遥自在了?”
“春天都来了,我不过跟随一下春的气息。”
“嗬,这春天可是都快过了。五一要来了,你怎么不跟随一下劳动人们最光荣。”
杜宝安不在家吃,晚江就简单弄了个蛋炒饭,也吭哧吭哧吃得贼香。其实她晚上也要出门,杜宝安生日将近可礼物还没着落。晚江舀了一勺饭放在嘴里,边嚼边从钱夹抽出一张闪亮的黄金VIP卡。说起来,前些天刘知旬替他老板来麦田接洽业务,顺便慰问这边的团队——人人一份乐森广场黄金VIP卡,连李彤的份都没落下,依然得体从容:“微薄之礼,不成敬意。”
其实那天离开高以樊寓所后,还没再见过他们。晚江想到那病号,决定问候一下:“高总还好吗?”
“是。陆小姐的关心我会转达给老板。”
“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刘知旬不再说什么,一贯的言笑晏晏。
晚江把玩着手上的卡,小小感叹,以前逛乐森打死也想不到现在竟会结识它的老板,果然无数人事的变化孕育在时间的胚胎里。她见过高以樊拢共不过几次,他那类人吧,都是仪表堂堂大方慷慨,青年才俊有品多金。上次倒是让人大跌眼镜,不仅一语道破她那点儿花花肠子,连言行举止都鬼使神差,害她破功。
那是一种虽然他们不够熟识,但也仿佛不再陌生的错觉。她老是有意无意想起他突然睁开眼睛的情景,那目光深沉无澜,却又饱含一些她不确定的神色。他像是有疑惑,又似为无解而懊恼。
夜色中的城市华灯璀璨,霓虹交错流离。晚江出了地铁站直奔商场顶层,那里进驻了各国时尚大牌,她已经琢磨好斥巨资给杜宝安买一套法国顶尖品牌的内衣。闺蜜就是无尽地嫌弃打击、气得跳脚咬牙,但是你仍然是想给她最好的、对她最好的那个人。
店内氛围温馨甜蜜,光线朦胧而暧昧。三三两两的顾客,导购在一旁尽心服务。晚江被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性感内衣乱花眼,蕾丝镂空、柔软羽毛、透明薄纱……她一个女人竟然也没来由害羞,婉言拒绝了想要帮忙的导购。晚江边琢磨着杜宝安平日里的喜好,边挑选适合她的款式,深紫色还是玫红色的,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深紫色的适合你。”
站在一侧的女客人这样建议她。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孔雀蓝的复古衬衫配笔直阔腿裤,大波浪黑发与娇艳红唇,炭黑剑眉,整个人气场与周遭景致那样不同,散发着旧时年代的气息,脱俗亮眼。她身上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淡香,晚江形容不好,但断定不是香水。那女人一笑,妩媚动人,然后转过去继续挑选。
晚江无端着了迷,这时身后响起男人的嗓音:“你挑好了没,陈元一说粤粤闹着要你快回家。”
晚江转头看见高以樊走近,两人均是一怔。那位女客人倒是悠然自若,也没抬头:“不急。”
他说:“真巧。”
晚江对他点了点头,高岑这才扬起脸,有些意外:“你们认识?”
高以樊没作答,目光倒是一寸一寸往下移,最后落到晚江手上,默默瞧了一会儿。高岑这个离婚女人买性感内衣是为了取悦自己,那,她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太多,云淡风轻地说:“深紫色的适合你。”
“……”
喂,他们到底是在多尴尬的地点相遇了?晚江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高以樊却不放过她,墨黑眼眸若有似无地扫过晚江前胸,万般诚恳地建议:“不过可能要拿小一号?”
“……”
晚江嘴角抽搐,深刻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传说中的晴天霹雳。一百个小人在她心里咆哮:高以樊,你就是个假正经的腹黑,你故意的吧故意的吧?她将一口牙咬得咯咯响,半晌磨出一句话:“我给别人买……”
他听闻她这样说,不知为何眉间舒展:“这样啊。”
他们之间的互动,被高岑一眼不落地尽收眼底。她很少看见这个浑蛋弟弟和她以外的女性耍贫嘴,觉得十分新奇。尽管店里光线不明了,但高岑捕捉到高以樊悄然变化的神色,啧啧,有意思。于是她面对晚江,满脸笑意,嘴上却是在对高以樊说:“你怎么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别让人家姑娘误会我是你太太。”
晚江囧:“我……”
“我姐姐,高岑。这位是陆晚江陆小姐。”
高岑点点头,稍稍迈了小步凑近晚江,低声说:“这小子脸上沾我光我就不计较了,但不想被人说我选男人没有品位。”
晚江瞧高岑一眼,这样近的距离也不见瑕疵,眼神妩媚如丝,美人就是美人。她体味到话里的意思,被逗笑起来。
这时包里手机振动起来,她朝高岑微微致歉,退了两步去接电话。
高岑慢悠悠收回目光,她抬手将弟弟西装领子上黏着的一丁白点有一下没一下拍掉,高以樊不悦:“你想说什么?”
“你猜。”
那边晚江付完款,走过来匆匆道别:“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要先走一步。”
没想到高以樊会说送她,晚江本能拒绝:“不用了,不用麻烦,我打车就好。”
高岑瞅一眼腕表,说:“这个时段不大容易打到车,既然有急事,还是让高以樊开车送你更快些。”
晚江觉得自己被下了蛊,美人一说话她的大脑就停止运转。
高岑见状,便自作主张地提过晚江手里的袋子交到高以樊手上,意味深长地说:“那陆小姐就拜托你了,我亲爱的好弟弟。”
坐在高以樊的车里,两人一时无语。车内有恬淡的杜松香,清新木质味,十分好闻。他专注地开车,问:“要不要听音乐?”
“好。”
寻常的《You are the sunshine of my life》,活泼轻快的蓝调风格,配上慵懒柔软的唱腔,听得人身心放松。沉闷气氛也缓缓消散,晚江倚着车背问:“你喜欢这样的音乐?”
“还好,开车的时候比较适合。”
“我以为会是西洋古典音乐什么的。”
“噢,我比较喜欢李斯特的作品,你呢?”
“呃,咱们不聊这个了好吧。”她的素养和认知勉强停留在能分辨贝多芬和莫扎特长相的水平,“我主听流行歌曲……”
他一哂:“我也听的。”
“不是吧,按理说你这样的人不是不屑于这些的吗?”
“谁说的?”
“小说啊,小说里的富家子弟都是高档次那一卦。”
“呵呵……”高以樊浅浅地笑,“你的潜台词是——装X吧。”
晚江一愣,半秒后捧腹大笑,一双杏儿眼笑得肆意而狡黠,仿佛可以猜到那透白的脸颊有隐隐红润。高以樊心底悄悄悸动,这般侧颜,他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他默默无语,改看反光镜里的情况。
“你词汇量很可以的嘛。”
算夸赞吗?高以樊自嘲地笑了笑。
两人因这玩笑逐渐放松开来,一来二去间,也打开了话匣子,聊了不少奇闻趣事。最后他将车稳稳地停在路边,两条胳膊架在方向盘上,语气有点儿郁闷:“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小说里虚无缥缈的影子,我没有那么高不可攀。”他的声线醇厚,每个音的结尾都莫名撩人。
两人相视良久,最后还是高以樊开口提醒:“你到了。”
“噢!”晚江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要事,刚才聊得太High都没注意,赶紧边下车边道谢边说再见,关上车门匆匆离去。
在震耳欲聋的KTV里找到方才电话中说的包间,晚江敲门。没有回应,她便抬手推开。包厢很大,门口位置看不到太多人,只听得见阵阵鼓掌、口哨和起哄。彩色LED效果灯满屋子地闪,液晶大屏幕放着被关了原唱的MV,前面有一对相拥而立的男女。丰盈窈窕的女人双手搂在男人脖颈上,仰着年轻姣好的容颜,男人温柔地俯下首去,是十分匹配的身高差。
他们在接吻。
漫天嘈杂哄闹,彩灯闪耀,他们旁若无人,沉浸在彼此的爱意里温情地亲吻着。
晚江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窥视者,进退两难。正在这时,对门沙发上有人发现了她,嘹亮一喊:“晚江!”
怎么好像一切都不对了。
整个包间蓦地就安静下来,只余那份音乐伴奏。杜宝安从她看不见的角落里跳出来,见是她无二,霎时面如土灰,只是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那对男女早已停下动作,晚江只顾打量杜宝安,错过了那男人瞬间僵住的背影。电话里那人说杜宝安喝醉了让她过来接,可眼前人没有半分醉意,她问:“你不是醉了吗?”
杜宝安已经走到晚江面前,一双冷意十足的手握上来,吓了晚江一跳。
杜宝安说:“我没有喝酒。”
“咦,可是刚刚有人打……”
她话未完,可再也说不下去。
背对着她的男人转过身来。
他们之间离了四五米远,他们之间隔了这么些年。纵使他隐在光影斑驳里,她却一眼辨别出他的容貌,清眉星目,玉面温文。以为记忆濒死,此刻却发了狂似的疯窜。她觉得喉咙发紧,冲上来一股血腥味,刺激得她眼眶炽热。她曾经那样苦苦忍耐过、煎熬过。舍不得那些年,只是最最喜欢的人,怎么也停止不了爱意的人,已经不在身边。她不敢眨眼,哪怕只一下,都担心会有眼泪掉下来。
原来他亦是错愕的,怔在原地无言以对。只是那无言里究竟几分诧异几分无谓,她无心再去探究。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身侧的女人,那个女人依偎在他怀里,刚刚与他结束一次缠绵的亲吻。
那女人悄悄拉了拉他的衬衫领子,问:“是谁呀?”
这究竟是谁对谁的残忍。
杜宝安握着晚江的手越来越紧,她心里慌得要死,她压根儿就没想到今天会见到苏闻。他明明人在国外也甚少知道消息,晚饭的时候他带着女伴进来,震得杜宝安血压噌噌噌飙高。她已经决定不在晚江面前提起半字,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可她的傻姑娘,怎么就寻着过来,亲自往自己心口上插了一刀。
杜宝安觉得自己都想哭。晚江该有多难受,是她害了她,杜宝安抖着嗓音喊她。
“我没事。”心酸太多次,早已学会掩饰,她反手握住杜宝安的手,“是我糊涂,别人一说你醉我就信了。你‘杜千杯’什么时候醉过,我怎么连这点常识都忘了。”
她们已心知肚明,晚江望了一眼刚才喊她的女人,果然是杜宝安他们班的团支书。杜宝安压低声音骂了句脏话,晚江惊觉不妙,那眼神里分明嗖嗖嗖地放出“我要揍她”的信号,晚江连忙紧紧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这场合不该更混乱。
其余的人见是晚江,都非常自知之明地开始活络气氛,吆喝着她一起过来坐。苏闻身旁的女人没有等到答案,也不追问,总之是他们都认识的人就对了。她和晚江视线一对,彼此点头致意。
晚江哄着杜宝安过去坐,杜宝安看着她,恼火之余全是愧疚。她想说“好”,刚到嘴边话锋一转:“哎,你找谁?”
晚江循着杜宝安的示意往后望,她身后的逆光里是高以樊的剪影。
“这个落在了我车上。”
他提着内衣品牌显眼的袋子,此时此刻晚江也没工夫不好意思,接过来道了谢。她觉得头大,怎么每次在KTV都能出各种乱子。高以樊没回话,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他出现的不是时候,他更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更加惊人的事情。挽着苏闻的女人带着讶异表情出声:“高以樊?”
高以樊罕见地顿住:“岳宁,你怎么回国了?”
好嘛,冤家路窄、新欢旧爱、青梅竹马,今晚上真是赶巧地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在座的大伙儿都认得晚江,对她和苏闻的过往一清二楚。他们本是人人艳羡的模范情侣,后来风流云散劳燕分飞,虽不明缘由,但心底到底惋惜。没人主动提起那些不愉快,已让晚江很是感激。
叫岳宁的女人夹在苏闻和高以樊中间,兴奋得无以复加。故人相见分外亲热,聊得相当投机,而苏闻从方才就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全场最嘚瑟的该属团支书女士了,她站在屏幕前唱了一首又一首悲伤情歌。晚江无奈,不就是当年没能追到苏闻,而苏闻和她在一起了,竟然记恨到现在。团支书女士过足了瘾,切了歌,走到晚江面前把话筒塞给她,热烈邀请:“来来来!晚江,别干坐着,唱歌吧!”
杜宝安咬牙切齿地警告:“找抽呢?”
团支书女士不为所动,提高嗓门吆喝:“晚江要为大家献唱一曲,掌声在哪里?”
一群不明真相的善良男同学帮了倒忙,晚江在热烈的鼓舞声中走到屏幕前,苦笑地看着昔日情敌给她点的歌。
……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 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 一旦错过就不在
……
写歌的人假正经,听歌的人最无情。唱歌的人,不知心中何景。晚江睁着眼睛,侧脸在屏幕前明灭交映,高以樊淡淡注视。她的嗓音不尖锐也不甜美,是独特的丰厚细致,没有多余的小动作,只是攥着话筒,将一词一句熨到人心上。这个女人明明前一秒还乐不可支地嘲讽他词汇量丰富,此刻这样神伤是为哪般。
或许只有杜宝安明白,眼睁睁看着晚江努力忘却的伤口被重新撕开示人。而她,还要疼得不被发觉。
……
你都如何回忆我
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这些年来 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
沉浸在晚江歌声里的不止一人,岳宁都有些痴迷了,她有所感悟地对苏闻说:“我一直觉得这是整首歌最悲伤的地方。”
“是吗?”
岳宁很笃定地点头,又说:“她唱得很好对不对?”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苏闻望着那个背影,以前她老是抱怨自己胖没有杜宝安苗条,其实他一直觉得很健康,而如今她身形这样单薄。方才听到她名字的刹那,他满心最悲怆的念头,不是今时今刻忽见,而是直到今时今刻,上苍对他们交错的人生,在赐予缘分的同时依然没有忘记残忍。他眼睛里有情绪在翻涌,他不敢看她,亦不再看她。
……
永远不会再重来
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
一曲毕了,有清清落落的掌声从角落里响起,然后带起一片。晚江看见高以樊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赶忙别过眼去。
岳宁眼里蓄有细碎的光,她没管那么多,起身牵了晚江过来坐在她和高以樊中间,崇拜地说:“你唱歌真好听,很打动人,你看我……”她指指自己的眼睛,“你可别笑我泪点低。”
晚江瞧着她,是光洁干净的素颜。标准的鹅蛋脸,五官分开来看却也寻常,凑在一起倒美得很有韵味。心里不免溢出丝丝酸楚,她想过很多次,这些年,如果有,那会是怎样的女人陪在苏闻身边,与他爱意绵绵,论及婚嫁。这个女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泛着泪光说被自己打动。而她不能流出血泪来,告诉这个女人自己有多心痛。
“不会,谢谢你喜欢。”
“我听高以樊说你叫‘晚江’,我从小就喜欢名字好听的人,而且你歌又唱得那么好。你大概觉得我自来熟,但你真的投我眼缘。”
高以樊在一侧按着太阳穴补充:“她性格就这样的。”
晚江点头,倒是坦率的女人。苏闻坐在岳宁的另一旁,和她只隔一人,她到底是体会了什么叫作咫尺天涯。这样的距离不残酷,隔在中间的女人,现在拥有他,才最残酷。
杜宝安在对面突然插话:“岳宁,你这么说,让我们这些名字难听唱歌又烂的人怎么活啊,是吧团支书?”对方自然是随声附和,岳宁忙说:“不会啊,你的名字挺好听的,宝气安康,多好的寓意。”
杜宝安听了呵呵直乐:“哎哟,我从前怎么没发觉,被你这样一说,感觉好像是比咱们团支书有水平耶!”
团支书女士那脸唰就绿了。大伙儿都晓得杜宝安嘴皮子贱,只当无伤大雅的玩笑,独剩对方气得变了脸形。
冤家路窄的报了仇,新欢和旧爱成了朋友,青梅竹马的没能聊一宿。角儿再多的场子也有收的时候,这KTV,短时间内晚江是不打算再来了。杜宝安挽着她昏昏欲睡,夜风吹着有些凉意,这会儿的士又少,她想了想,对高以樊说:“你方不方便送我们?”
末了又加一句“我请你吃消夜”。
高以樊莞尔,见她似已神色如常,悄悄收好满腹疑虑:“成交。”
苏闻和岳宁走在后头,踏出KTV大门看见晚江和杜宝安上了高以樊的车。
“这小子怎么赶着投胎似的来去匆匆,打个招呼再走都等不及。”
苏闻远远望着车子载着晚江没入夜幕,最后小到连尾灯也不见。
“看什么?”
“没有。”
小区门口一百米远的成记小吃,十一二点人最多。三十多平方米的店铺,七八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大多是下夜班的和附近住户,噼里啪啦的杂谈声盖过了电视里正在转播的球赛。杜宝安听说要吃消夜,死活不肯坐在车里睡觉,于是现在三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面面相觑。晚江和杜宝安是习惯生活喧嚣的人,可这西装革履的乐森小老板往这儿一坐,他一米范围内是异于常人的气场,像微服民间百姓疾苦的君主。
“这是我们这片儿最有口碑的店,看着挺小,但其实味道很好的……”
高以樊拿了一次性筷子,把上头的毛刺刷掉递给两位女士:“我念中学的时候,学校后门有很多这样的小吃店,经常下了晚自习和室友去觅食。”他三下五除二化解了某人的尴尬。
老板娘端上虾饺,笼子冒着热气,虾仁儿若隐若现,晶莹剔透。味道的确很棒,馋得杜宝安要吞了自己的舌头,没顾上高以樊瞄了她一眼的小动作,然后他悄悄贴近晚江:“是买给她的?”
他突然这样亲昵,晚江下意识闪躲,睁大眼睛释放出“什么”的信号。
不过,两秒后她就自行领悟了……
这男人,简直……晚江一恼,夹了他笼子里的一只虾饺塞进嘴里。
“喂,你干吗?”
她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说:“怎么,你打我啊。”
奇了怪了,她心情低落得很,可一遇上高以樊犯贫,她就抑制不住跟他抬杠。赶巧老板娘端着牛腩面线过来,看见这幕,抿嘴笑得甚欢:“小伙子让着点儿哟,这舍不得虾饺套不着姑娘。”店里观看球赛的食客因为进了一球炸开了锅,嘈杂中晚江漏听了什么,还咧着嘴冲高以樊嘚瑟:“哪,你听见了?”
老板娘乐得五官都皱成一块儿了,拍拍高以樊的肩膀走掉了。
高以樊挪过自己那份面线,埋头喝口热汤,把自己那笼虾饺推给她。晚江没发觉哪里不对,小小享受了回Boss大人的妥协。
回到家,这困意被饱意打压了五成,晚江把礼物拿到杜宝安眼前,努努嘴:“不许不喜欢。”
杜宝安没接,晚江拿她没辙,双手轻轻环上她的背,问:“我今天晚上有没有很塌台?”
“没有,可圈可点。”
“那不就结了。”
“不难过?”
“嗯……”
“喂。”
“好吧,他比从前成熟也更有男人味,我没出息地被震住了,行了吧?”
“是吗?我怎么觉得相较之下,那姓高的更胜一筹。”
“会吗?”
“嗯,你把他追到手好不好,以后我逛乐森就可以横着走了。”
“……”典型的卖友求荣。
片刻静默。
“晚江,你不用难过更无须胆怯,你没有对不起苏闻,是他辜负了你的情深。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满大街都是!”
“不是的,他没有错。我们是和平分手。”
没有谁辜负谁,只是那段爱终究无法再撑下去。这些年,她辗转在这座城市的各处,人群际遇里已看透太多分合离散。有些人不爱却要绑在一起受折磨,有些人深爱但没能逃过无疾而终。也没人晓得,那些终于幸福的人里,谁又曾经被爱情要过命。
她和苏闻,他们已经不是最可怜。
她的声音低下去:“终究是我愧对于苏家。”
杜宝安话到嘴边:“可是……”
“不说了。”晚江捋顺杜宝安那一头乱毛,把袋子塞到她手里:“快,换上。我要亲自验货。”
杜宝安咬住舌尖,把满腹话语都吞回去,才重新说:“这会不会太残酷?”
“什么?”
“你知道我从没想过要用身体打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