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宝安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晚江正在KTV的盥洗间里吐得肝肠寸断。
她匆匆漱了口,支着站不稳的身子接起电话:“喂……那什么,申请消夜宅急送延迟,我这边一时半会儿恐怕还散不了。”
杜宝安呵呵两声:“申请驳回。冰箱里空得只剩下俩蒜头你让我啃桌角呢?”
“现在也还不晚啊!”晚江抬起腕表,“你要是实在饿得慌,不如去成记买碗牛……”
“嘟——”
在确定这是被挂线了的声音后,晚江脑袋里瞬间溜过一串无语凝噎+恼羞成怒的省略号。
杜宝安……
我要下毒我要下毒我要下毒毒死你这个令人发指的浑蛋……
胃里又一阵难受袭来,她爬回盥洗间继续干呕。
晚江酒量一般,除了工作上的应付,平时也不常沾,今天这样生猛地灌实在招架不住。公司完成了一个与国外某大牌合作的Case,老板麦祁拉了大伙儿庆功,晚餐没吃尽兴,索性又拖大家到KTV来。因晚江在这次企划中功不可没,伸到面前来的酒杯自然也就多。麦祁深知她那点儿浅薄的酒量,在一旁兄长般地挡酒,愣是没挡住大家打了鸡血似的兴致。
KTV里闹哄哄的,空气闷躁,本就昏昏沉沉的晚江越发难受。不知道是谁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她稀里糊涂就被拉去凑了数,等到晚江反应过来,啤酒瓶口已经对准她停稳当了。
大学时代的聚会,晚江和杜宝安一群人也经常玩这个游戏。杜宝安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眼见鸡犬不宁才够过瘾的主儿,次次都选大冒险,整起人来也是六亲不认。而晚江每次都选真心话,鉴于无恶不作的杜宝安她着实是伤不起,所以选真心话准是没错的。
于是几轮下来晚江都保守地选择了真心话。
于是啤酒瓶又一次指向了她。
于是大伙儿不干了。
人事部一男同事拍着大腿表示不满:“晚江你可不能这样啊,你就这么提防着咱们呢,太伤人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况且才多大点儿事,和着这醉意正浓恍恍惚惚,晚江琢磨着哪儿来那么多矫情,一痛快便说就来大冒险。
整人细胞天生低杜宝安好几个档次的男同事,考虑半晌也只是抛出个俗套的题目——给手机通讯录里倒数第三十三个人打电话说怀了对方的骨肉。众人唏嘘不已,纷纷对该同事智商上的无能表达了直接鄙视。
晚江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拉到最末尾,一、二、三、四……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地数上去。
三十三——苏闻。
拇指按在键上挪不开,晚江不由得愣住。
长年累月,她几乎不整理通讯录,都快不记得还存着他的号码。而倒数三十二是母亲大学里的老教授,三十四则是前阵子合作过的客户,呵呵,真是绝境。
她多希望是自己看花了眼,单单盯着屏幕上的名字,迷蒙酒意更加上头。众人均是奇怪她的一言不发,有人连连喊了几声“晚江”,她才终于抬起头来,原本红彤彤的脸这时却煞白:“嗯?大冒险,对,大冒险。”
喊她的人是副总田恬,意会到她的迟疑,就说:“晚江,不方便的话,喝杯酒就算罚过了。”又转向那位开罚单的人事部手下,“是吧?”
谁知碰上个如此没眼力见儿的伙计,玩心一起竟连连摇头说那可不成。
耳朵里仿佛有蜂鸣,嗡嗡作响。有人在K歌,声线沙哑,晚江此刻听力混沌,良久才听明白是在唱:“不想让自己/活在过去的遗憾/问宇宙/他还爱我吗/这问题/早就有答案……”
这时身边一个急性子的同事抽过她手机就拨了出去,晚江根本没有缓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一动也不敢动。接通,是不能再单调的提示音,她心底苦笑,这一切混乱的发生,无奈又滑稽。
“嘟——嘟——嘟——”
漫长的等待接听,仿佛连接起这些年平缓的时光。她曾以为,王子和公主故事的结尾,是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后来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上面写道:其实童话故事的结尾,也可以是王子和公主,各自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还是王子,还是公主,还是幸福。
只是各自幸福。
她顿觉幡然醒悟。王子和公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俗世红尘里挣扎不堪的他们。
你我安好,便不如不见,不必打扰。对方仍未接听,晚江按下挂断,她低下头深呼吸,感到有温暖的力量正在回流,然后歉意一笑:“我觉得渴,想着还是罚酒得了,大家不会怪我吧?”
到这份上,在座各位多多少少都意识到了什么,那人事部男同事微微尴尬:“嗐!什么怪不怪的,早知道你渴得慌,刚才我的那些罚酒你都讨了去多好!”
晚江抿抿嘴,端起满满一杯酒,田恬“慢慢喝”的话还剩在喉咙里,她却头一仰就干了。从来没有试过喝得这样急,呛得惊天动地,接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然后报应就来了。
盥洗间。
晚江就着水洗了把脸,闭着眼睛琢磨,啧,人前装豪放这种丢人现眼的招儿,往后还是不要再尝试了。偏巧此时电话又响,她睁不开眼,俩手还沾着水。八成是杜宝安那货,想到刚才被恶意挂断就来气,本来大冒险一事就够她心烦意乱的了,碰见个这样的损友更觉悲从中来。湿漉漉的手掏出手机,晚江劈头盖脸吼过去:“又干什么啊你这浑蛋?”
那端鸦雀无声。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整个盥洗间萦绕着:你这浑蛋……这浑蛋……浑蛋……蛋……
糟糕,不祥的预感,骂错人这种事需要死一万次吗?晚江睁开眼睛,水渍渗进眼眶,有一点点儿疼。她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苏闻”这个名字。
诧异、惊喜、惶恐、紧张……最后被一层又一层的心酸苦楚覆盖,难受得她整颗心一瞬间蜷起来。心里明明好不容易才平静了的波澜,如此这般是要人情何以堪。一段时间内,无数情绪劈头上涌,比想象中要难以控制,这怎么能够。
纵然万般开不了口,终究也不过是一句简单寒暄。
“苏闻,我是晚江。”
念到他名字的时候,她喉头发紧,觉得有必要为刚才的误会做个解释:“我以为是杜宝安呢,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啊。”
无奈对方依旧不吱一声,晚江有些窘,轻松揶揄的口气听来都不像自己了:“喂,我说你也不用不说话吧,咱们……好歹这么多年没联系了呢……”
而这回,她终于听见了那端轻微的鼻息声,随之是一把中低音式的男音,声音里浸着五分清明五分沉厚:“您好,请问您刚才是否打过我的电话?”
不对,这声音不对。
她呼吸一窒,试探地问:“是苏闻吗?”
“对不起,我想您打错了。”
这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你在人群里看到一个多年未谋面的、年少时深爱过的人。你不顾一切追了几条马路闯过几个红灯,你心里想着,是他,是他。你终于拍到他的肩膀,你喘着粗气心律不稳,你笑着等待对方转身,却发现你认错了人。
如果你懂,就能明白晚江此时此刻的心情。
大学毕业留在B市工作,她不曾换过通讯号码。可是她是真傻,岁月、青春、回忆、爱恨,都是那般易逝,更何况区区十一位的数字。不是苏闻,不是他。也许很多年前就不是他,也许不久之前才不是他,总之,不是他了。
她发觉今晚真是狼狈极了,这么大起大落的确够刺激够折腾,边摇头边对着电话笑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搞错了,打扰了。”
“不会。”
“谢谢。”她吸吸鼻子,“那,再见。”
“再见。”
回到包间的时候,“真心话大冒险”已经散了,几位喝多了的伙计歪在角落里不能动弹。田恬拉晚江坐到自己边上:“怎么样,舒服些了吗?要不要先回家?”
她瞧晚江点头,就冲一旁的麦祁说:“你喝了酒不能开车,叫辆车送晚江回家吧。”
在麦田广告这些年,麦祁、田恬这对夫妻同晚江在工作上是默契十足的上司下属,私底下则是亲人般的友谊。麦祁应允,作势就要站起来,晚江忙拉住他:“得了得了大哥,不用这么费劲,我自己能行,你这个老板还是坐着镇场子吧。”
“我怎么觉得你不行?”
“我行,超级行的。如果觉得过意不去,那好办,要是我明天不小心迟到,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个方便,就算弥补过了。”
麦祁一脸黑线地转过来:“想你是清醒了,说这么一大段话也不哆嗦,还能未卜先知地给自己要个免死金牌……”
晚江呵呵笑,麦祁伸手拍她脑袋:“到家给我们打个电话。”
田恬看着她走出去,只觉得那背影单薄,门一合就看不见了。麦祁搂了搂妻子,见她一脸担忧,便说:“要不我还是送送她?”
“算了算了,她那性子咱俩都了解。今天晚上不大对劲,她大概想一个人静一静。”
到家已接近午夜十二点,晚江拎着消夜,利箭一般冲进家门倒在沙发上挺尸。她与杜宝安合住,有门禁,晚江不敢轻易犯规,否则隔天准能接到来自家乡的慰问。
杜宝安擦着头发走过来,抬脚踢了踢沙发上装死的人:“我擦……尊敬的陆小姐,请问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一杯上脸、两杯微醉、三杯就倒的陆小姐吗?你这是开挂了吧,这味儿大得,能熏死一个连。你家陆老师和唐老师见你这副模样是该欣慰还是该心酸啊……”
晚江受不了她吐槽,指指桌上放着的消夜:“姐们儿,趁热……”
买的鲜虾云吞面,一个个云吞裹着虾肉白白嫩嫩,撒了一小把葱花,看着就小清新得紧。热汤又鲜,尝起来真真儿是要了亲命。杜宝安出了趟小差,回到家累得只差没散架。冰箱里空空如也,厨娘又不在家,在饿死和累死之间,她毅然选择了前者。这会儿吃到这般美味,果断没风骨地泪流满面。
真的不想动,可还是记起来要报告平安到家,短信刚发过去没多会儿,就收到了麦祁的回复短信,嘱咐她好好休息。其实到现在,这酒也已醒了四五分。她只是觉得累,以前通宵弄企划、搞创意,也没有这样疲惫。杜宝安从碗里抬头:“死了啊,吱一声。”
“……”
“喂?”
“渴。”
得,吃人家嘴短。一阵噼里啪啦的拖鞋声,杜宝安拉起她,把水杯递过去,然后又席地而坐对付那半碗消夜。晚江挪下来坐到杜宝安旁边,抠着地毯一角,自言自语:“我今天喝了好多好多酒。”
“嗯。”
“又玩了‘真心话大冒险’。”
“噢。”
“我选了大冒险。”
“哎?”
“我给苏闻打了电话。”
杜宝安顿了,如此一来,某人这副歇菜似的模样都有了解释。杜宝安吃干抹净,酝酿出一个饱嗝,问:“然后呢?”
“然后我挂了,然后他又打了回来,我以为是你,还吼了他,结果不是他。”
“……”
“看什么,我说完了。”
“你这是在绕口令吧……”
“不是,我们什么都没说。他的号码被回收了,早就卖给了别人。”晚江边说边站起来收拾茶几,弯腰时头发滑下来挡住了光线,整张脸隐在里面,杜宝安看不清她的神情。
晚江拿着碗筷就要走进厨房,被杜宝安喊住:“嗯?”
“你看,老天爷对你多仁慈。明知你一时脑热想不开,还是变着戏法阻止你上演万恶前女友这样的三俗戏码。是你赚了,姐们儿。”
晚江扑哧笑了,她知道这是安慰,尽管拐着弯涮了自己,但是她都明白。
“赶紧把头发吹干了去。”
说完进了厨房,没多久就响起了吹风机的嗡嗡声。晚江打开窗子,夜风温柔,拂面而来让人忽略伤痛。她想着晚上在KTV,有首歌很好听,等会儿上网下载下来;想着今夜星光璀璨,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想着有些人虽然难忘,但是难忘难忘,不过难,可终究忘。
当年陆晚江和杜宝安是一块儿考的A大。杜宝安一门心思学经济,晚江也是投自己所好选了广告专业。后来顶着名牌大学广告系优秀生光环毕业的晚江,让人大跌眼镜地选择了当时在业内起步不久的麦田广告。老板麦祁和田恬是曾经在英国留学过的小夫妻,毕业后进了英国一家顶级广告公司干了四年,然后放弃了这份旁人眼里极好的工作,一心一意回国艰苦创业。晚江就总是说笑,他们俩当年定是钱学森精神附体,一腔热血只想着报效祖国。
以至于再被别人问起,麦祁都一脸正色地回答:“祖国需要我呗。”
后来他也问晚江,晚江只是笑:“你们需要我呗。”
现在的麦田广告可谓业内异军突起的典范,已是一块响亮招牌。麦祁和田恬凭借在国外打拼时累积的经验和人脉,近几年积极与几家全球规模的大型广告公司展开战略合作,从中获得了大量制作品牌产品的宝贵经验。当初和夫妻俩志同道合一块儿奋斗的好友,如今都已是公司元老,和一年年发掘到的优秀人才一起,组成麦田最坚强的后盾。
每当聊到这些,田恬就会像现在这样,搅着面前的曼特宁感慨:“八个人挤在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庆祝接到第一单生意,开心到直落泪。现在想想,竟然像发生在前世一样。”
晚江窝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打量坐在对面身形娇小的老板娘。五官小巧,皮肤又保养得好,根本看不出三十六七的年纪,偏偏说着老气横秋的话。
“不瞒你说,田姐,咱们部里私底下经常念叨,说认识麦田这么一群仗义的老板和同仁,是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了。”
田恬笑得欣慰,若有似无地扫了晚江一眼:“晚江,你来公司也有五年了,业绩漂亮,可以认真考虑点儿别的事儿了。”
好像什么都没说,但晚江倒是什么都听明白了,眼下只想糊弄过去:“田姐,你和大哥结婚十多年了,如今事业如火如荼,可以认真考虑点儿别的事儿了。”
田恬揉了团纸巾就扔了过来:“让你学舌!”
上个月重新装修了房子,处理掉不少旧物,如今要置办些新的,一个人总觉得拿不准主意,田恬就拉了晚江逛街扫货。女人的钱果然是最好赚的,从下午茶的咖啡厅出来,晚江坐进副驾驶,扭头看后座上满满当当的大袋小包,如此感慨。田恬就不说了,光是晚江自己也拎了一大堆,其中还有从超市给杜宝安买的两大袋食物。
路况还算顺畅,田恬开着车在市中心瞎逛,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时下正是三月中旬,春意酣浓,草木皆覆新绿。“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只有古人才有的雅致,现在的人都太忙碌,忙着工作,忙着拍拖,忙着生存。春寒料峭,风吹久了便觉得清冷,晚江想关上车窗,突然“咦”了一声:“田姐,停一下。”
“怎么?”
晚江认真瞅了一会儿,确定街边新开的店铺是她最喜欢的那家蛋糕店,直冒星星眼。噢我的上帝,她在胸前仓促地画了个十字:减肥什么的统统见鬼去吧……
副驾驶位上的人跳下车,打开后座门,把自己的东西拎出来:“田姐,我有件大事要去完成。放我在这里就可以了,你先回家吧。”
田恬一头雾水,但也随她:“好吧,小心些,Bye。”
晚江推开店门,嗅到香软绵长的芝士味心就酥了半颗。小时候总想着长大嫁给蛋糕师,什么都不吃,光吃蛋糕就好了。蛋糕模样精致小巧,冷藏柜里灯光调得极好,看上去简直是艺术品。晚江要了一个Chestnut Cream,店员仔细地进行包装。她伸手往包里拿钱夹,却蓦地就地呆住:包呢?
包呢?
冷静一刹又即刻想到,糟糕,包还在田姐车后座。肯定是东西太多,埋在各种包装袋下面没看见,拿的时候又忘记了。这下真是囧到家了,钱夹、手机、钥匙,统统都在包里。晚江愣在收银台还没想好对策,店员就顶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提示她应付金额。
强迫症在最不该发作的时候华丽丽现形。换了别人想着退了就好,陆小姐想的却是该怎么付钱怎么买到手。于是晚江笑得无比善良,对店员妹妹说:“姑娘,我突然有急事,手机没在身上,借你的一用行吗?”
那店员二话没说就从换衣间里取了手机来,晚江连连道谢。
店员们非常有素养地各执其职,没人打扰在角落里苦苦思索的某人。
什么是悲剧,晚江觉得这就是天大的悲剧。
她拿着手机,发现竟然回忆不起任何号码:杜宝安、麦祁、田恬……平时依赖惯了通讯录,从没刻意去记,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她那成天搞创作的脑袋承受不了负荷,如今总算明白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其实她记得一个号码的。
那号码在那个狼狈的夜晚之后,就被她删掉了。无论是与不是,留着它已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记忆有时太可耻,你以为无暇留心的,往往潜在思想触及不到的深层,根深蒂固,却在表面覆上风平浪静的幌子。
她像熟悉自己的号码一样,缓缓按出了十一位数字。和苏闻无关,对方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这样想着,她竟然就拨了出去。
食物的诱惑会让人变脑残?
没想到这号码归属地仍是B市。
当下的晚江悄然变了心意,她都快忘了那份打包好的Chestnut Cream,满脑子只觉得这未知之人充满了神秘感,专注到有人推门而入也没发觉。那人踏入店内没两步,握在手里的手机就振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
男人微微蹙眉,脑海里飘过一丝记忆,他接起来:“喂。”
还是那把男音,虽然只听过一次,晚江却记住了。她也搞不清哪里来的激动,只顾愣头青似的说:“您好您好!我呢,前几天打错过一通电话到您那儿,不知道先生您是否还有印象?”
可这问话才完,晚江即刻懊悔:任谁被人劈头盖脸莫名其妙地吼一回“浑蛋”,想必都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捶胸,这开场已然败了一半啊……
“我想先生您必然记得我,呵呵。我在B市,您也在B市,我们都在B市,真的太巧了。”
对方太淡定,晚江尴尬症一犯,只好开始没有逻辑地乱扯:“还别说,缘分真是件有趣的东西,呵呵。您觉得……”
她背对店门站在角落里,声音不大不小,店里也不吵闹,不注意其实听不清晰,偏偏全入了有心人的耳朵。她自以为乐地维持着主旨不明的话题,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渐渐接近的脚步。听不到对方说话,晚江在进退两难之际,感觉肩膀被搭了一下。她转过头来,视线所及之处,依次是单色领带打出的交叉结、挺括的衬衣领子、线条消瘦的下颌、微微抿住的嘴唇和笔直高挺的鼻梁,最后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他们身边有盏鹅黄色吊灯,一团细腻柔和的光,映在那对墨黑眼眸里,缩成微小的斑点。晚江有些走神,幸好对方镇定自若,却在一秒钟后,吐出一句让晚江哆嗦的话:“我们都在B市,真的太巧了。”
“……”
这恶俗的搭讪台词不是她刚刚说过的吗……
这把声音不是应该在电话里的吗……
这……
这TM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晚江默默将整个身子转过来,机械地展示出一个友好微笑,伸出右手,一字一顿地说:“呵呵,这也太巧了。”
那男人将挂在右臂上的西服换到左手,礼节性回握:“缘分。”
晚江窘,敢不敢不逮着这些怂词儿不放……
他手掌干燥,带着奇异的温热,倒是她满指冰凉。
既然如此,晚江索性就将自己的境遇告诉了对方,那男人听完,泰然地说没问题。他本是来提预订好的蛋糕,都说男人付钱时特有魅力,晚江觉得这话确实在理。此人身材颀长衣线笔挺,衬衣设计简式,细节之处却见考究。左腕上戴着一只表,款式低调不张扬,晚江不大懂表,但又觉得主人该是有品位。他五官周正,微微颔首,倒是个气质倜傥的男人。
她悄悄偏了偏脑袋,想找个更好的角度窥视,谁想他有感应似的瞧过来,惊得晚江连忙低头,尴尬地抬手直摸鼻尖。她转过身去欣赏漂亮的蛋糕,突然抓到一个念头,抬头对店员说:“请帮我把这个也包起来。”
她指着冷藏柜里最后一块Irish Coffee。
那男人接过找回的零钱,没有放进钱夹,仿佛顺理成章伸到晚江面前。
“你回家打车的钱。”
不是没碰上过好人。只是一个陌生男人如此细致周到,叫人如何不感激。他的眼神纯粹没有任何动机,就像是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会这样做一样。晚江接过零钱,报以真诚谢意。
出了门,晚江将Irish Coffee递过去,说:“这个送给您。”
男人的目光落在纸袋上,尽管淡定,还是折射出小小的匪夷所思,他又询问似的看向晚江。
“那什么,我知道您现在肯定在腹诽我。不过没关系,今天真的很感谢。虽然都是您付的钱,但是我会把钱还给您的。所以这块蛋糕送给您。”这座城市四五点的余晖,映在晚江笑意满满的杏眼明仁上,泛着温馨的色泽。她应该是化了妆的,右眼角处眼线有些微晕染,但是不影响整副面容。他想事情的时候习惯性眯眼睛,这个女人其实算不上美。
只是……
他也没想好“只是”后面的内容。
晚江示意他接过,他竟鬼使神差地接过了,最后只说:“谢谢,算我请你。再见。”
对方迈开大步朝反方向离开,晚江不好追上去,便站在原地拔高声音:“谢谢!钱我会还您的!”
那男人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SUV。打开门,就听见副驾驶上的人喋喋不休:“高以樊,让你拿个蛋糕还磨磨蹭蹭的。我以为你不是去取蛋糕,倒像是取经去了。”
“扯淡。”他坐进来,“拎着,弄坏了粤粤会闹。”
“嘁,我跟你同居这么久,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好啊?”
高以樊懒得理他,发动车子。陈元一早已习惯他的无视,拿着另外的一个纸袋问:“这个哪儿来的?”
按高以樊那臭性子压根儿就不会买甜食,驾车的人打过一个方向盘:“送的。”说完又暗暗奇怪,他买的,可的确又是她送的。
“你不爱吃。”
“你随意。”
陈元一哈哈哈,笑声年轻明快。他将蛋糕从纸袋里拿出来,顺道还抽出一张木质纸签。压印着奇特的暗纹,打开来是立体烫金的一行英文,极简而精美,他饶有兴致地念出声:“True love won"t disappear……”
那一串英文单词气流般滑入耳道,大脑在下意识间将其自动翻译成简明扼要的释义——真爱不会消失,它永远在等候,也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遇上红灯,车停下来,高以樊伸过手把那块蛋糕重新放进纸袋里,转身放到后座。
“哎?干吗啊?我要吃了啊。”
食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点着,高以樊不咸不淡地说:“我突然想自己解决。”
“真是够了!你TM逗我玩儿呢?”
“我乐意。”
“……”陈元一压着满腹粗口接起电话,“喂!对,在路上了。岑姐!我告诉你,高以樊TM的不是人……”
高以樊望向被车窗框成四边形的景,把耳边某人滔滔不绝地控诉权当空气忽略掉。以前没有留意,原来落日之际的苍穹与云,是这般动人心魄的瑰丽。斜阳暖了半边天壁,也仿佛暖了谁的心。他想到离开时那女人说的话:钱我会还给你的。
想怎么还?打算怎么还?
绿灯一起,打断他的旁骛。车子重新汇入车流,绝色夕阳之后,该是夜的妩媚和醉迷。
其实,高以樊完全低估了陆晚江。
且说粤粤见到高以樊时,居然没有以往那般兴奋跳脚,平时门一打开准能遭遇的抱大腿,今天落空了还真不习惯。高岑住的公寓电梯紧急维修,十五楼爬得两个男人也暗暗喘气。
高以樊踱到沙发边,将趴着生闷气的粤粤抱到腿上:“怎么了?今天是你生日。”
小屁孩儿噘着嘴,嘴角能挂上俩水壶,也不抬眼瞧他。孩子脑袋上翘着一小撮头发,他想要轻轻抚平,可犟得和怀里的小孩儿一样。粤粤伸手抓住高以樊的衬衣领子,他前倾着配合,那小小拳头攥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开口稚嫩的童音也变调:“妈妈,妈妈是坏人……她就要我穿裙子,可是,可是……”
高以樊看他仰起肉乎乎的脸蛋儿,眼眶都红了,急得鼻翼一张一歙,生生忍住才没笑出来:“你妈从小就爱那样玩儿。”
倚在门边捣匀呼吸的陈元一拎着蛋糕走近,将粤粤一把从高以樊腿上抱过来:“来!一块钱舅舅抱抱!小祖宗生日快乐,让舅舅香一个!”
粤粤摸摸被陈元一狼吻的脸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以樊舅舅说的是真的吗?”
陈元一颠了颠怀里的宝贝,暗叹其母恶劣:“真的真的,你妈可劲儿坏了!从小就爱折腾咱们男子汉,舅舅们都遭过殃。”想到高岑以前的斑斑劣迹,陈元一简直恶寒。
高岑正两手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辣炒蛏子和糯米蒸排骨,后者是高岑的拿手菜。陈元一老远就闻见菜香,只想把刚才的话全吞回去。高岑摆好菜盘子,不动声色地往他们这儿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回厨房去了。
高以樊径自打开电视,随意翻了个财经频道看着。
粤粤从陈元一怀里挣扎着下来,跑到高以樊身边依偎着,然后指挥他换了动画片。
某人立在原地,右边额头有斜线三条。
高以樊到厨房打下手时,陈元一还在客厅里开导一个四岁的孩子。砂锅里煲着丝瓜黑木耳滚咸蛋豆腐汤,热气氤氲。高以樊卷起袖子洗干净手,就着案板上的葱蒜切起来。他想到粤粤,问高岑:“你何必……”
高岑正在整理流理台,朝他不咸不淡瞥一眼:“呵呵,从小除了岳宁那小尾巴跟着我,咱老高家就尽是你们这些带把儿的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逮着你们玩玩还记恨了二十多年,现在我玩我自己生的,你管不着。”
吃饭的时候,陈元一表现得很是识大体,糯米蒸排骨隔了他有点儿远,愣是没敢动一筷子。粤粤那小鬼已经从闷闷不乐中缓过来了,毕竟是生日,蛋糕又可爱又漂亮,小孩子的烦恼总是过眼云烟。
“爸妈怎么样?”高以樊问。
高岑往粤粤碗里夹了些青菜,说:“下午刚和他们视频,老两口在澳洲乐得逍遥自在。估计没十天半月回不来。”高家夫妇今年的结婚纪念日,被移民澳洲的小姨妈鼓动飞到南半球浪漫去了。她反正远离家族事务,无事一身轻,到头来不过就是辛苦她这老弟。
“有我妈那奔放女人在,能玩儿不好吗?我早就想说了,同样是姐妹,大姨就一副淡定自持的气质,我妈就……”陈元一想不出用什么词儿来形容,“反正按我爸的说法,她就巴不得一个人把整个澳洲大陆给翻过来。”
就在这时高以樊的手机进来一条短信,他放下筷子,没在意地打开,一眼之后却倏然怔住。高岑见状以为公司出了什么事情,忙问怎么了,高以樊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便直接伸手拿过手机。刚睇一眼就物归原主,高岑低头喝汤:“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瞧你这脸色变的。刘知旬真够敬业,老板话费这种小事也时刻惦记着。”
没错,那的确是一条话费提示短信:“尊敬的用户您好……为您充值XXX.XX元……当前您的账户余额为XXX.XX元……”
高以樊刹那间就悟过来,他知道不是助理,而是另有其人。
钱我会还你的……
高岑见他似有笑容在嘴角一闪而过,偏偏高以樊以为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放下手机拿起筷子继续吃饭。高岑眼珠子一转,也就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