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工作闲暇之余,晚江总觉得与苏闻重遇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或者是一场太离奇的梦。她照常朝九晚五上班,和各类客户打交道,做各种创意企划方案,生活节奏里再也没出现苏闻这个音符。她困惑,一困惑就放空,一放空就像现在这样,连续错过两辆公交车。
人生最好不要错过两样东西,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和一个深爱的人。
晚江想到网络上的这句话,一阵唏嘘。公交车站本是等满了人,但远远驶来其他路号的车,人群一窝蜂似的朝它拥去,没一会儿就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人。末班时间尚早,她继续等待下一辆。
陈元一开着车在路上闲逛,四处环顾着哪里可以对付晚饭,他已经发誓今晚死也不碰泡面。百无聊赖地朝公交车站方向瞥一眼,咦,有个身影略显眼熟啊。他停了车,伸长脖子辨别,嗬,可不就是那天去过高以樊家的女人吗?
陈元一舞起手臂呐喊:“嘿!女士!”
晚江下意识望去,车道对面停了一辆铱银色跑车,一个男人正对她招呼得欢天喜地。
什么叫盛情难却。
晚江坐在副驾驶上开始琢磨“性情”一词。
比如高以樊那样的男人被婉拒后会不再苛求,而陈元一这样的宝贝丝毫不觉气馁;比如高以樊那样的男人开一辆SUV,而陈元一这样的宝贝就适合开一辆双门小跑,动力充沛,敞篷张扬贼拉风。还比如,他把车倒进停车位时猛地磕到后头的花坛边沿,晚江但觉肉疼,他抛着车钥匙异常无所谓:“没事,高以樊的车。”
“……”
“我这样出现在你家会不会不大好?”陈元一这人虽然随意但也明白事理。
“不会,你一个人吃饭也没劲,何况还送我回家,就怕你不待见我的手艺。”
“怎么会!”
晚江的形象瞬间又高大了几倍。高以樊出差,家政阿姨不承担日常三餐,他苦逼地天天与泡面做伴。高岑那女人的饭又蹭不得,他完全不能想象单独和她坐在一张饭桌上的情景。晚江在包里摸不着钥匙只好按铃,喊了声示意是自己。门还没开就听见杜宝安细着嗓子歪腻得喊出个高八度:“I"m coming,my little sweet baby!”
“呵呵,我同住的姐们儿。”
“挺激情……”
那时的杜宝安还不知道,这天傍晚的六点十三分,会成就她狗血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只穿了条长款黑色工字背心,堪堪遮住臀部,而上身……未着内衣的某部位柔软浑圆。杜宝安风情万种地倚在门边,眉眼还没抛出,就、彻、底、傻、了。
门外的晚江也傻了,脑子里跑马灯一样掠过“疯了疯了疯了疯了疯了……”
陈元一也要疯了,他简直是毫无防备,脑子里轰一声燃了。杜宝安媚态如风,小蛮腰扭得那叫一个婀娜,胸前若隐若现的两点更是看得人头皮发痒。陈元一咽了咽口水,要命了……
世界末日前的死寂。
“啊——”终于,杜宝安爆发出振聋发聩的尖叫声,抓着自己的头发逃进屋子。
“我忘记告诉她带人回来……”
“我突然觉得也不是很饿……”
“……”
“……”
直到晚江做好晚餐,杜宝安卧室的门才打开。沙发上的陈元一顿时正襟危坐,然后就看见一个裹着超长羽绒服的女人怨念地从他跟前飘过。陈元一脸上抱歉的表情还没褪完,手机就响了,是高以樊。
“你在哪儿?”
“在江姐家。”晚江在厨房听见这革命感十足的称呼,哀伤一脸。
“谁?”
“晚江,陆晚江。”
“你怎么在她家?”高以樊小小诧异。
“不行噢?回头再和你说,挂了。”
杜宝安给自己盛了一小盆饭菜便重新窝回房间,晚江觉得不好意思,其实和陈元一也没关系,真算起来也是她没考虑周全。她还是先招待好这个,晚点儿再去哄身心遭遇创伤的杜宝安。
吃到一半时手机铃声大作,那边没头没脑地问:“你住几楼?”
“三楼。”怎么了?
没一会儿门铃即响,打开门晚江一愣:“哎?你不是去出差了?”
“刚下飞机。”
晚江真是没想到他竟然回到了B市。他脸上有疲乏之色,下巴长出点点胡楂,连眼神都蒙了一层暗淡。尽管颓废,这男人倒有些莫名……性感。而她是非常居家的装束,沐浴在屋内暖系的灯光中,弯腰从鞋柜里给他找拖鞋。她把头发撩到耳后,高以樊瞧见她下巴到脖颈处是细腻柔美的线条,含蓄恬静。他的心里有些古怪,那个得不出结论的命题又冒出来。
荤素搭配的晚餐尽显家常,高以樊和陈元一在说股票,晚江兴趣不大,认真对付着眼前的饭菜,也担心不合两位大爷的胃口。高以樊想起什么,转过来问她:“你朋友呢?”
晚江和陈元一迅速对视一眼,决定不说真相:“她在房间呢。前阵子丢了工作,心情很差,一个人待着清净。”
他相应点头,随口问了问:“噢,她之前做什么的?”
“在一家公司做经济预测分析。”
“是吗?”高以樊挑眉,陈元一见他眼里闪过一小道犀利的光,“前阵子我们市场部刚调走一位分析人员,现下正好空缺,你可以问问她是否感兴趣。”
谁说没有天下掉馅饼这种事,这不这馅饼都掉到自己家里来了。晚江还在为自己撒谎心虚,高以樊这么一说,她也不知该喜该忧,这杜宝安目前没有想工作的打算。
毕竟是两个女人的家,他们不好久待。高以樊先去提车,晚江趁机和陈元一扯了几句:“你不用担心,她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明天准没事。”
陈元一苦瓜脸一晚上,连高以樊都觉得不对劲,这会儿也只能暗自点头。
跑车在二环上稳驶。
高以樊只极速飙过一次车,二十出头的年纪,渴望寻求刺激和快感,引擎轰鸣声总是让人涌起征服欲。后来这事传到高岑耳朵里,在地下车库驾着那辆宾利踩了油门就往墙上撞。她手肘膝盖都被磕破,却一脸无畏地走了。至此他再也没敢再疯狂飙车,他那姐姐,总是用这样决然的方式给他警告和教训。
陈元一不知道高以樊在想什么,“哎”了一声:“我说你还真是布施救济的活菩萨,改天人家要你总经理的位置,你倒是给还是不给?”
“彼此需要又对口,我为什么不给机会。”
“得了吧,明着是帮那杜宝安,暗里那心思还不是为晚江姐。”陈元一看得明白,“你这行为往文言了说叫‘为博红颜一笑’,往白话了说叫‘二货傻蛋闷骚’。”
高以樊哧的一下,本就俊逸的眉眼此刻越发神采奕奕。他没否认,陈元一得意了:“啧啧啧,岑姐说得没错,你就一假正经。迟早得有个人逼得你原形毕露啊高以樊。”
“唔,拭目以待。”
周一早间例会,各部门伙计东一堆西一堆凑在一起聊趣闻八卦。
“G牌那款数码产品给哪家做了?”
“噢,那个啊,听田姐说是新奥。”
……
“听说前阵子得了影后的那位,傍上了某神秘富豪哎。”
“不是还没证实吗?”
“你懂什么,八卦一般都要用肯定的语气说不肯定的事。”
……
“昨天熬夜看电视剧,女主角竟然病死了!我难过地一直哭一直哭被我老公骂惨了。”
“我也是我也是!以前看原著小说的时候就窝在宿舍哭一宿!”
……
麦祁“嗒”一声踏入会议室,畅聊甚欢的家伙们自动噤声各就各位。员工们私底下都达成共识,尽管公司风气开放自由,但老板的面子和威严应当顾及。
例会结束后,晚江和同事商量着午饭吃哪家外卖,麦祁叫住她,她从门边折回来:“麦总作何指示?”
麦祁拿手里的钢笔敲了敲她的脑门儿:“德行。我说你这丫头今年是走什么运,怎么总能拿到大牌。”
晚江也觉得神奇,默默归功于人品爆发:“怎么了?难不成又被哪家钦点了?”
“昨天苏禾庭院的人和我联络,有意将新季度的广告交予我们来做。”
“苏禾庭院?”
“年初刚在B市落地的庭院式酒店,势头很好,业内新出的黑马。”
“唔,这样很好啊。”
麦祁手里旋着钢笔帽,不紧不慢道:“对方指名要你来做。”不是不吃惊,而晚江先前那些大话也不过是玩笑,不说别的,单单就麦田,多个前辈在业内颇负盛名,再怎么也轮不到她。
她只问了句为什么。
“不知道,但是我大概可以从他们的措辞里听出来,这个项目只有你接,才有合作的可能性。”果然见她神情凝重,麦祁拍拍晚江的肩膀,“别有心理负担啊丫头,没准人家就看中了你年轻有为。没在怕的啊,好好干。”
晚江回到办公室就开始搜索苏禾庭院。官网还未上线,只有大把大把的网络信息,差不多都是酒店介绍、店内图景等。建筑设计走东方庭院式风格,定位精致高端,来头不小的气势。待浏览到资料里的一行话,顿时了然:原来是SU酒店集团旗下的子公司。
乖乖,血统还挺高贵。晚江关掉网页,这一切看似正常得很,但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呢?
首轮企划研讨交流定在三天后的下午两点,麦祁和田恬自然出席。听闻对方老总对酒店非常重视,亲力亲为,将会亲自与会以表诚意。晚江觉得这样也好,正好会会那位神秘人。其实她都想过了,大抵是某某同学,再不然,她甚至都想到了高以樊。指不定SU里有他们乐森的股份,资金庞大实力超群的集团哪个不是涉及多个行业领域,总之八九不离十是个熟人。
下午一点五十五分,晚江坐在正对门的位置,直面着苏闻带领他的下属转进会议室。他明明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却如见生人般快速掠过,侧头对身边的助理低语。和那晚在KTV里完全不一样,晚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闻。高级定制的细条纹西装与身形完美搭配,裤线笔直无褶,他本就生得眉目清秀,不似大多男人那般刚毅却也不阴柔。身板又正好,体质也健康,以前晚江总说他这样便是“玉树临风”,他还不乐意,觉得这词再寻常不过。可是他怎么会明白,在晚江看来,世上辞藻那样多,却没有一个及它好。
玉树临风,曾是她心里面只为他藏着的,最好最好的词。
她肯定是因为坐在靠近落地窗的位置,被外头两点钟的太阳照花了眼,不然怎么会满目白花花的光,半晌散不开去。呵呵,果然是个熟人,非得套用更煽情的术语,那该叫“最熟悉的陌生人”。她这脑子,真是一天比一天不中用——SU、苏禾,多明显。以前她只知道苏闻家酒店生意做得挺大,从来没想到是这艘航母。念想间不忘埋汰了遍高以樊:真是高估了你,晚点儿定要挂个电话数落数落,怂恿他赶紧麻利地收购家公司啥的。
站在圆桌一头的苏闻周身尽显温文儒雅。西装最能考验一个男人的气质,可晚江此刻怀念的,却是他二十岁时身着套头卫衣、牛仔裤和球鞋的模样。眼前的他太陌生,陌生到晚江明明一点儿都不想哭,可就是莫名哽咽。岁月是神偷,不动声色地就偷走了我记忆里历久弥新的你。
大一那年校运动会,杜宝安他们学院男篮过关斩将挺进总决赛,硬拉了晚江一起去加油助威。那天的比赛大获全胜,连心态平平的晚江最后也激动万分。
“你小子说过今天要是赢了,就向在场的妹子问电话号码的啊!别赖账!”
说话的大高个是队长,搂着小前锋的脖子大声宣布。晚江认得那个小前锋,是杜宝安他们班的班长,叫苏闻。看着细皮嫩肉,文质彬彬,球场上倒颇有风范,人气自然是没的说。被拆穿的苏闻也不恼,还意外红了脸。他撩开大高个的胳膊,长手捞过自己的运动服,边套边朝晚江走过来。晚江记得他额上布满汗珠,眉毛睫毛一并湿润,面容却在体育馆大顶灯的照耀下爽朗如阳。他站在晚江面前,有些无措地抓起衣襟去擦唇边的汗珠,然后字字清晰地说,同学,我想要你的电话号码。
后来杜宝安断定他是蓄谋已久,她带晚江不过参加了几次班级活动而已,就被苏闻这头披着羊皮的狼给相中了。晚江也逼问他老实交代,他那时捏着她的脸颊,微笑默认。
“万一我当时不搭理你呢?”
“来日方长,没到最后,都不是最坏的结果。”
“哎哟喂,没想到你挺喜欢我的嘛。”她忍不住笑起来,厚着脸皮调戏,“你到底有多喜欢我啊,好麻烦噢。”
他作势要瞪她,被晚江轻轻一掌推到别的方向。他把贴在脸颊上的手拿下来,收在掌心里,置在唇下虔诚地亲吻。那样一心一意。
他们在一起的消息曾经打击了无数商学院的女生,其中包括苏闻他们班的团支书,心灰意冷到期末考试掉了五十多名。杜宝安为此还戏说:“她真以为咱还活在‘班长和团支书从此过上了没羞没臊生活’的年代吗。”
晚江并不理会那些,她只相信苏闻是上天为她带来的对的人。
那是允许天真的年纪,两个人就等于我们。
会后晚江就坐回办公室发怔,捧着盆小仙人球,一下一下抚摸着尖刺。同事在隔间那头吆喝“下班闪人滚蛋回家”,她蓦地回神。窗外是傍晚之色,先前还是丽日晴空,此刻却铅灰色云层低垂,乌压压一片伏在这城市的楼宇之上。山雨欲来风满楼,势必是一场大雨。
晚江走到公司楼下,外头已是骤雨大作,她没有伞,想着还是再等一等。这时街道边停着的一辆奥迪鸣了鸣喇叭,车前灯一闪,晚江看见苏闻放下车窗,对她轻轻点头。她不想去猜,他是否从结束就一直等到现在。就像她不想去猜,他为什么找上麦田来。
还是有被淋到,晚江坐进车里,脸颊发梢都沾着雨水。苏闻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她双手接过:“谢谢。”他没说不用,也没说其他,晚江拭着湿渍在想,他是不是想说好久不见。
而他不过是问一句,你好吗?
她把纸巾揉在手心里,垂眼看着润白的一团,良久应出一个字来:“好。”
大雨如注,落在挡风玻璃上咚嗒作响,整个世界水雾朦胧。苏闻听她的一个“好”字消散在滂沱雨声中,轻轻往车背上一靠:“我上个月从美国回来,今后都会在国内工作。”
晚江听他这样说,不禁想着,他到底还是背负起了继承家业的重任。命运轨迹偏颇毫厘,下一秒便是面目全非的人生。
“嗯……”晚江停了停,“伯母还好吧。”
苏闻没想到她会问起母亲:“一切都好。”
晚江浅笑,让人读不出表情的含义:“还是谢谢你给我这样一次机会,我们公司一定会竭尽所能制作好苏禾的广告。”
他不知在思考何物,过了半晌,才说:“我记得有次,你的作品拿了亚洲大学生广告大赛一等奖,学校大道的橱窗里贴了一张偌大的喜报,杜宝安说你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广告人。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请你做个广告。”
这些话,他并不曾对她说过。那是从前的事了,也是她人生里很重要的一个肯定。
他们就这样若无其事地避开某个话题,像是约好一样。
惶恐勇气稍纵即逝,晚江终于提及:“有空带我去看望一次大哥吧,一次就好。”因为叶贤芝,她的确一次也不曾去看过苏阅,苏闻也明白,答应下来。
晚江点头致谢,然后拈来另一个话题:“你们酒店倒是很美,创作起来灵感颇多,不知道设计师是哪一位?”
仿佛有为难之色一闪而过,他嘴唇启合间是一个名字:“岳宁。”
“噢。”
她是真昏了头,即便能绕开前番心结,现今却还有这般苦楚。她是真昏了头,但是这样的清醒甚好。她终于了然地笑,平视看不清前路的车窗,点头称赞:“非常不错的建筑理念,请替我问候她。”
苏闻握住挡杆的手因用力至煞白,只是晚江并未看见,她转头观察外面的雨势,然后说:“可不可以麻烦你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
晚江洗完澡回到屋子,外头是夜,薄雨淅淅沥沥不见停。她闲着无聊,想起来什么,发短信给已慢慢建立私交的有钱人:“你身家多少?”
过了大约十分钟,短信提示音响起,高以樊的回复只有个“?”。
“求八,富二代大爷。”
他索性电话拨了过来,是不解的语气:“做什么?”
“你们家以后是你继承?”
高以樊虽然一头雾水,却是实话作答:“高岑厌恶商场上的人和事,不出意外应该是我。”
“那到时候你不是可以到处收购别的公司啊?”
“……”他叹口气,这人是不是又拿小说往他身上套了,“要看集团规划安排。”
“这样啊。”晚江点头,开始八卦别的,“话说狡兔三窟,你肯定不止一个窝吧?”
“是有几处房产。”
“几辆车啊?”
“你在做市场调研吗?”
她才不理他转移话题,直奔最核心的:“女人呢,女人呢?”
“没有。”这会儿他倒答得非常干净利索。
“扯吧你就,你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几个红颜知己,我保密还不行吗。”
“……”
“噢,所以你钟情的其实是……刘知旬?”
“陆晚江。”他在那头极其沉稳地叫她的名字,晚江倒不怕,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笑,笑声传到高以樊耳朵里让面色又灰掉一层。他站在客厅玄关,身边吊种了几盆绿萝,浓绿色的心型叶一路悬垂而下,生得郁郁葱葱。他伸手触摸叶子上的黄斑,耐着性子听她笑完,没发觉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
“你就为了问这些?”
晚江揉揉笑抽筋的肚子,在床上翻一个身:“对啊,心情不好就想挖一挖有钱人的隐私。”
“那心情岂不是更不好了。”
“不会啊,这样才能激发我努力赚钱成为富一代的斗志。”
他笑了笑:“问完了?”
“今天差不多先问到这里。”总要留些重量级的事儿放在以后刨。
“那是不是换我问你了。”
晚江以为是该结束通话了,没想到他倒打一耙。嘁,真是不做赔本买卖的生意人。她琢磨自己一介良民还怕被他拷问不成,坦荡荡地说:“问。”
高以樊指间捻着那片叶子,心底思量进退。那边晚江半天没听到回音,还以为断线,连着“喂”了两声。高以樊松开叶角,手插进裤兜里又绕到沙发坐下,才开口说:“那份工作,杜宝安考虑得怎样?”
晚江暗自奇怪,搞了半天就问这个,她边从床上起身边回答:“我还没找时间问她呢,问了再回复你。”
“好。”之后便道了晚安。
高以樊手里转着手机,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带些暴躁地丢到矮几上,进餐厅倒了半杯薄荷水一饮而尽。真见鬼,什么工作考虑得怎样,他根本就不是要问这个!
半个多小时前,岳宁打电话找他,正事儿还没说,劈头惊叹:“我跟你说!我手机没电了现在用的苏闻的。刚刚我找你名片出来,没想到苏闻说他从前的号码和你一样哎!天哪好神奇!换我准吓疯!”
“你那什么胆子。”
他当时还这样笑话岳宁。的确是小概率事件,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巧合,他也觉得稀奇,挂电话后还稍微在心里感慨了会儿。之后有短信进来,他的目光落在“陆晚江”这个名字上,蓦地就被某个念头击中了。只是须臾,记忆体中的一个开关悄然启动,脑中画面迅速倒退到很久前的一个夜晚,她在拨错的电话里屏气敛息说,苏闻,我是晚江。他在那几句普通问候里,听得出难以掩饰的仓皇不安。那时他的念头里,其中有一个是——这也许又是一个为情所伤的女人。画面再前进到不久前,灯光明灭中她不带丝毫表情的侧脸,他还猜测发生了什么,让她那般哀莫大于心死,而那晚,苏闻恰巧在场。
似乎始料未及地悟到一些事,这些事与他无关,可与她有关。高以樊没来由一阵烦闷,心里如石粒入湖触发波澜,带着丝丝慌乱一直往下坠。然后便回了晚江电话,直到问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踱步至阳台,就着藤椅躺下。他捏捏眉心,承认心思被绊住的感觉不好受,有一只小爪子若有似无地挠,动作不大但忽略不得。雨丝绵绵随风入夜,润物无声,他忽生困意。蒙眬间自我安慰,醒了以后便会不再闹心。
周末的时候天终于放晴,连续几天的雨水泡得整座城市快要发霉。晚江失眠到凌晨三点一刻,再睁开眼时不过七点半。她索性拖着乏力的身子起床,刷牙时被镜子里两个浓郁的黑眼圈惊得睡意全无。
她在厨房做早餐,洗净虾仁,嫩绿的芦笋切丁,和着白粥在锅里咕咕咕地熬,香味四溢。晚江捂嘴打了个哈欠,心里开始打草稿,准备待会儿吃早餐的时候和杜宝安说一说工作的事。
“我觉得你应该好好把握,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餐桌上,晚江和杜宝安大致说明后,最后补充。
杜宝安整个过程都显得很平静,彼时正在吃最后一口粥,她放下碗和勺子,抽纸巾擦干净嘴,然后正视晚江:“你有没有搞错啊?”
“什么?”这回答不知道该如何解读,于是晚江摸着碗沿内心直打鼓: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为五斗米折腰,放着别人垂涎三尺的机会不要,还上纲上线地玩儿淡泊……
谁知杜宝安霍地从椅子上跃起来,结结实实吓晚江一跳。
“你有没有搞错啊!憋心里这么久不说能开出花来啊?否则半个月工资已经在我口袋里了啊!你赔吗笨蛋?”吼完她“嗷”了一声,飞也似的奔回卧室。
“……”
晚江一勺热粥还没放进嘴里,僵在那里不能动弹。她很想揪住头发把自己丢到窗外去……搞什么啊搞什么啊,竟然会被杜宝安先前那副羽化登仙的样子给唬住!
陈元一的电话这时候进来。自从上次同桌吃饭以后,他俩便在多次的聊天中不知不觉熟识起来。陈元一这宝贝和高以樊简直反差,没事就找她吐槽他那身为珠宝大亨的爹和神经大条的妈,说起趣闻来又绘声绘色口若悬河,把晚江逗得直乐。
“晚江姐!”
“大早晨的这么激动,难不成你老爹又下通牒逼你回澳洲?”
“不是不是!但是无论如何你都要帮我这个忙啊!”
陈元一在门铃响起的五秒钟内打开大门,如见救星般把晚江拽进了屋。她第二次来高以樊的住所,还是那副致简格调。沙发上有个小家伙歪着脑袋,用葡萄似的大眼睛瞅她,眨巴眨巴,电得晚江不好意思。
陈元一边往身上背包,边指指那小家伙,和晚江说:“粤粤就麻烦你照看一下了!谢谢啦晚江姐,回头千万别拒绝我报恩,定让高以樊以身相许。”话音未落陈元一就奔出了大门,拖鞋踢飞砸到墙上的壁画,这熊孩子……
这边,晚江站在原地和粤粤大眼瞪小眼。
高岑大早把孩子送到高以樊这里让他照料着,结果高以樊有应酬就让陈元一在家看着,结果陈元一在眼看今天去见偶像球星的计划泡汤时找到了她。晚江深思,这仨姐弟的事儿为何最后落在了她身上?
她在眼神的战役中败下阵来,于是走过去和粤粤并排坐好,非常郑重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小江阿姨。”
粤粤点头,噘着嘴巴嘟哝:“小江阿姨好,我是粤粤。”
哎哟,晚江被这小正太萌到,尤其那双眼睛,和美人高岑一模一样。粤粤滑下沙发,从矮几上拾了一颗费列罗,轻轻放进晚江的掌心里,对她咧嘴笑:“这个可好吃啦。”
她忍不住去碰那肉肉的粉嫩脸蛋:“谢谢呀,你对阿姨可真好。”
粤粤重新爬回沙发,晃着小短腿,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组织了很久才说:“一块钱舅舅说啦,小江阿姨是以樊舅舅的女朋友,粤粤要听话哒。”
“……”
陈元一这个败类,教得小孩子什么跟什么?晚江不好发作,况且孩子天真无邪,她觉得自己解释了也没用,于是干笑两声没说话。
一大一小在客厅里拼图拼到午饭时间,晚江从地上起来只觉腰酸背痛腿抽筋,而粤粤还是一坨伏在地上,小模样异常认真,真是不得不服老。高以樊的厨房也干净得要命,不见油烟,流理台上连水渍都无。她从冰箱里找到一盒鲜鸡蛋、一些培根,凑合着还能做个蒸蛋。
尽管没有掌握好火候,口感偏老,粤粤还是很买账地吃完了一整碗。她心有亏欠,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陪小家伙看动画片。没多久困意泛上来,再然后她就不记得了。
高以樊本就不太耐烦今天的客人,整个饭局都只是意兴阑珊。直到那老头儿的女伴一个手抖,将整杯香槟洒在了他身上,那女伴吓得花容失色,他说了句不碍事,然后脱掉湿漉漉的外套丢给刘知旬,留了他看场子,让司机送自己回了公司。周末人少,高以樊在办公室一坐就忘了时间,最后一看腕表已是傍晚。他扯着领带走到专用电梯前,一路下到停车场去。
打开家门,鞋柜上一双女式平底鞋让高以樊疑惑地皱了下眉头。
直到绕过玄关,他才望见沙发上歪着脖子闭眸酣睡的女人,粤粤趴在她怀里,做着美梦。
电视未关,传出来的声音不大不小,他其实不想动,可还是放轻脚步走近,立在一旁垂首端详。晚江歪着脑袋,粉腮润红,颊畔几缕鬓发黏在唇边。高以樊心里仿佛被挠痒痒,生生忍住才没有伸手去将它拂开。
他俯下身子将粤粤抱起,还没用力,搂住孩子的女人警觉地睁开了眼。晚江秀眸惺忪,睁眼便见高以樊近在眼前,意识混沌的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他们离得太近,高以樊只觉得她身上暗香袭人,眼睫轻眨,恍惚神情撩人心怀。他非常清楚地感受到,左胸腔里的那个器官怦然加速了……
“唔,舅舅回来啦。”粤粤醒过来,揉着眼睛糯糯地说话。
高以樊连忙将孩子抱起:“舅舅抱你到床上睡好不好?”那样宠爱温柔的语气,果然是小孩子的特权。而晚江还歪在那里默默消化突发状况,没有人告诉她,刚才那样的角度有多适合接吻。
高以樊给粤粤盖好薄毯,顺势给孩子一个额吻。粤粤咯咯笑起来,小狐狸似的眼神:“舅舅,你刚刚是不是也想亲亲小江阿姨?”
高以樊被问住,这鬼头敏感得让他失笑,刮刮那小鼻子:“嘘,要保密。”
粤粤猛地将毯子拉起来盖过自己的脑袋,躲在下面呵呵乐,齆声齆气地说:“知道啦!”
他出来客厅,晚江正蹲在地上整理拼图:“你怎么在这里,陈元一呢?”
“他上午有急事,所以就喊我过来帮忙照顾下粤粤。”
他干脆也蹲下来,一起帮忙拾掇拼图,期间多次饶有兴致地观察她。晚江被这家伙不明所以的眼神弄得有些不自在,她把拾好的拼图迅速装进纸盒,然后起身,经过高以樊身边时果断踹了他一脚。
他装作被她踢倒,却快而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去哪儿?”
“你干吗?”
男人的手骨骼硬朗,抓着不放,故意答非所问说:“好久没见到你了,仔细瞧瞧怎么还怄气了。”晚江无语凝噎,面火一腾:“我回家啊!”
“噢。”高以樊做了然状,“那我送你。”
“我坐公交车!”
古谚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高以樊松开手,站起来整整衣襟:“噢,那我陪你。”
“不需要!我一个人妥妥的!”
“走了。”
“……”
车厢里乘客众多,傍晚高峰挤公交车实乃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俩攀着拉环并排站着,高以樊那鹤立鸡群的个头,再加上一副好皮囊,站姿明明随意普通,愣是吸引周遭女性窃窃私语。
晚江很久没和别的男性一起挤公交车了。离开苏闻以后,她习惯自己一个人坐。千篇一律的女提示音在说:“现在是乘车高峰期,请照看好自己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晚江被车子带得摇摇晃晃,思绪翻飞。那些年她经常和苏闻一起四处晃荡,而B市的公车永远拥挤如沙丁鱼罐头。每次这样的提示音响起,她都会下意识地捂好自己的背包,而苏闻,总是把她稳稳搂在怀中,窃喜着说:“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
她一下子闷得慌。
上车的人往车厢后头挤,混乱中有人不小心用手肘捅到她,晚江心不在焉,被捅得一个踉跄。高以樊很快伸出长臂护在她后背,将她朝自己身侧带。她抬头看去,这般小心翼翼维护之人,已然不是苏闻。
再也不是他了。
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明天等在眼前,时光却只为一个人不断延续。
到站天已擦黑,他俩走在小道上,闹中有静,墙内人家种的爬山虎攀高出墙来,绿茵茵吸附了好大一片。晚江今天穿得舒适休闲,白棉T恤加浅蓝仔裤,看上去像个大学生。高以樊走在她斜后方,心想女人们大概都是属天气的,像雾像雨又像风,跟前还嘻嘻哈哈,后脚就闷闷不乐。
“我说分手你听不懂吗?”
“能不能别再找我?你一个男人有没有羞耻心?”
“我撒谎?我干吗撒谎?总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王八蛋……”
高以樊和晚江几乎同时被五步开外突然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
那女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没有露面,不过须臾就传出了呜咽声,叫人觉得痛不欲生,听得晚江胸中犹如丝线撕扯。高以樊见她定在原地,好像不愿再走,语气里满是唏嘘:“我觉得吧,她一定还爱那个人。”
人间情爱最难敌不过四字,无可奈何。但又明明最清楚不过,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道理太透彻,透彻成往后人生里动辄致命的一剂毒药,死不了,可活不好。
她从下了公交车以后就开始反常,高以樊有些认真地问:“你想说什么?”
晚江低笑,抛下他一个人独自往前走,情绪有些破碎:“你说这个世界上,有些爱会不会就像射线。起点是与君初相识,终点是绵绵无绝期?”
“晚江。”高以樊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一字上声一字阴平,流利地脱口而出,却小心藏匿住他自己都还无解的讯息。
岳宁曾说她的名字好听。
晚江父亲姓唐,母亲姓陆,从前老是不解于自己为何会随母姓,唐老师总能不厌其烦地含笑说,这是很小很小的事情。
她错乱地回忆起这些。
而高以樊罩在路灯黄晕里,影子被拉得老长。光影错落中眉眼更为深邃,那领结又被他扯开,成熟稳重丢得很远,剩下生人极少谋面的桀骜不羁。他自己也纳闷为何在她面前屡次形象不佳,也从来不曾这样认真去和一个女性讨论感情。
“那我在射线无限延长的一端加一个点,它是不是就会停下来。”
晚江倒上床没多久便沉沉睡去,最后的意识里,只留下高以樊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而她心中紧致错杂的某个死结,在无法挣脱丝毫的几千个日夜后,头一次遇上了松懈。
那晚晚江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