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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业一月有余的杜宝安终于重新站在了现代女性奋发图强的行列中。

励志型格言怎么说来着,上帝在为你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人生祸福难料,你只有勇敢地接受过一个满身横肉光明顶的土老板,才有可能迎来一个潇洒倜傥极品卦的大Boss。

以上摘自杜宝安连日来念叨无数遍的人生语录。

因为受到高以樊的关照安排,杜宝安进乐森市场部几乎没遇到什么刁难,人力资源那边的面试环节发挥正常,顺利过关。杜宝安这人虽然有时神经粗壮了些,好在不乏出色的工作能力,且三观端正,非常懂得知恩图报。对从小到大连“再来一瓶”都没中过的人来说,几乎将这天降鸿福归功于二十多年所有好运气积累后的终极释放。

她全身心投入新的岗位,工作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勤奋指数打出生以来迎来最高值。关于某件丢脸的事情早就不值一提,有天在公司电梯里巧遇陈元一,杜宝安很是热情地同他打招呼。结果吓得陈元一俊容失色,还没到高以樊的办公楼层就猛按开门键,匆匆逃了出去。

往上头送报告这份美差,杜宝安一直挺享受。老板办公室养了上千条热带鱼,暖阳一照更是无与伦比的缤纷绚丽。不像以前那个戴假发的老秃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往案头一摆,也不知道是否过问了风水师。高以樊坐在欧洲顶级柚木长桌后头,用那支限量珍藏系列的钢笔在签名处一挥而就,那举止别提多潇洒。刘知旬偶尔与他私语,高以樊一个疑惑的神情,刘知旬便细细作答。这画面经常刺激得杜宝安心中擂拳,天知道她多想激情呐喊:“我求求你们在一起吧——”

现下她接回签好字的文件,心头第12580次怒吼道。

陈元一晃身出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收回迈进办公室的右脚了。刘知旬笑得酒窝浅浅:“咦,你最近跑这里倒是勤快。”

陈元一一时语结,眼睛也不扫杜宝安,往真皮沙发上一躺:“我来传圣旨的。”

“哈,想不到你还是个太监总管?”

杜宝安早就被这哥们多次意味明显的躲避举动刺激坏了,真算起来,她这个“受害者”才有资格老死不相往来吧?她收不住,一嘴贱就立马后悔:救命噜,她还站在老板跟前,人家还是老板的亲表弟……

陈元一在沙发上僵成死尸……

高以樊干咳两声掩去嘲笑,刘知旬在一旁面如春风地打圆场:“下班时间,一起走?”

这个台阶来得很是时候,杜宝安顺势而下:“好啊好啊!”

这边陈元一斜睨着两人并肩离去,分明从杜宝安脸上瞅到几抹娇羞。他神经病发作似的,突然拿过一个靠垫往地上一掼。

“别在我这里发疯。”高以樊把钢笔朝桌上一丢,陈元一没法子,拾起垫子拍两下扔回沙发,问得很不甘愿:“他们俩……这么熟?”

高以樊不回答,心底却在讪笑,他重新执笔龙飞凤舞:“你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你——”陈元一气得哼哧哼哧,“岑姐请了晚江姐在家吃饭,叫你早点儿滚过去!”

晚江彼时正在品尝高岑炮制的花茶,红茶作坯玉兰吐香,盛在典雅精巧的白釉瓷具中,能这般陶然惬意一定是个懂生活的人。她暗里鄙视只会泡茶包的自己,同样是女人却存在天壤之别。坐在偌大的客厅里,晚江有些拘谨,粤粤正全神贯注地捧着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此前已和晚江约定:“小江阿姨,你可以等我玩儿吗?”

啧,这高家人都太好学不倦,好客热情。

在商场遇上高岑,那样的美人必是过目不忘的,只是难得她还记得自己。颦笑间妩媚泛漾,晚江被干净利落地秒杀。高岑公寓的电视墙上挂了各式古典相框,晚江细看其中一幅,绿鬓朱颜的女子,巧笑倩兮,着一条素色连衣格子裙倚于石栏,背景是一望无尽的田田荷叶。景致唯美,人亦倾城。

“是不是和如今不大像?”高岑端茶走来,说完话低头轻呷一口。她秀发绾于脑后,鬓边几缕青丝卷垂。

“是现在更有味道。”晚江如实说。

高岑的美仿佛静止在葱茏岁月,褪去娇嫩却沉住了风韵。何况如一个女作家所言,旧时光她本就是个美人。

高以樊和陈元一进门时,晚江还站在原地欣赏老相片。陈元一招牌笑容阳光无敌,她同他们招手,岂料高以樊没作搭理,继续脚步不停地朝厨房去了。

灶台前高岑正在熟练翻炒,感到有人往身旁一站,配合地看了他一眼:“来了啊。”

高以樊浑身散发着不爽的气息:“你和她很熟悉吗?”

“一见如故。”

“就你一见如故的人多。”

高岑听笑起来,毕竟从小到大,不论是幼儿园里和高以樊同床午睡的女娃娃,还是青春期时走得近的女同学,只要被她侦查到他有了愉快玩耍的异性,脾性横如高岑这样的姐姐,就爱动不动瞎搅和。

但此刻她握着菜铲子耸肩,无辜地说:“你紧张什么?我干吗了?人家替你姐我照顾粤粤,请陈元一回家吃饭,再早一点儿,还给集团尽心尽力搞过业务。今天在外头遇见,好说歹说请她回家吃顿饭算作答谢,有何不妥?你以为人家稀罕来?”她盯着高以樊戒备森严的眼神,红唇上一记讥讽之色,“你发哪门子牢骚?”

“你不觉得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嘛……”高岑黑瞳一转,“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过,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什么……”

“你猜。”

高以樊挫败,叉腰在花色浅淡的地砖上来回走。

“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打诳语,年轻人,少安毋躁。”

“呵。”

“我说我亲爱的弟弟,有没有人和你提过,你每次无语凝噎的时候就喜欢阴阳怪气地‘呵呵’。”高岑轻飘飘拆了他的台,学他语气也“呵”了一下,回身继续翻炒。

“你要么出去,要么留这儿给我打下手。别跟尊佛似的杵着,看着烦人。”

高以樊把手往兜里一抄,转步便走:“懒得理你。”

“求之不得。”

高岑怀旧做派很彻底,食饭皆用镂刻雕花的檀木碗筷。这样纹路细腻、棱角出清的上好筷箸晚江几乎没怎么见过,不由赞叹。高岑美滋滋的,最乐见旁人欢喜她的东西:“好看吧?”

“嗯,让人不舍得用。”

陈元一嚼完一块糯米蒸排骨,吐去骨头:“巴巴儿跑到人家民间工艺木筷匠那里定制的,不好看都对不起您这呕心沥血。”

大姐头怎会听不出这小子话里的巴结,又往他碗里夹了块硕大的排骨:“这话中听。”

高岑的确懒得搭理某个别扭的男人,不就是她自作主张请了人来吃顿饭吗?生怕她这个姐姐从中作梗欺负了人家似的,高岑只管招待客人:“你可别为这筷子不吃饭啊,身板瘦的,男朋友可得心疼。”

“没关系,我单身。”

高岑故作吃惊:“是嘛!赶巧了,元一也单身呢!我看你俩相处挺融洽啊。”

陈元一险些喷出饭来,贼头贼脑观望高以樊的动静,后者冷静得很。

晚江笑哈哈的:“我比他大呢。”

高岑四两拨千斤:“‘女大三,抱金砖’,谈恋爱当然要找元一这样青春阳光朝气蓬勃的男生才有意思。像他这样……”她戳着高以樊,“装酷耍帅没下限的三十岁老男人,小姑娘都不待见。”

老天有眼,一物降一物,陈元一甩开膀子拍桌大笑起来。这下死撑若无其事的人绷不住了,在桌底朝陈元一快狠准的就是一脚。陈元一鬼哭狼嚎,吓得粤粤小嘴吮着蜜汁鸡翅甚是迷茫。高岑擦去儿子脸蛋上蹭到的酱汁,嫣然一笑:“老男人嘛,倒是适合结婚。”

“……”

晚江不得不佩服她,损了半圈儿亲弟弟,峰回路转夸一句。等等,这话里有话啊……

高以樊眼皮一抬,见晚江杏面飞上两抹薄粉色,心情豁然大好。高岑顾盼三人,一个羞赧、一个幼稚、一个炮灰,唯有她收放自如,不再多语。

本以为这顿饭能顺利至结束。

七分饱的时候,高岑接了一通电话,挂完略有不满:“岳宁回国了怎么没听你提?”

“忘了,怎么了?”

“她这会儿在楼下呢,这就要搭电梯上来。”

“她一个人?”

“不,还有男朋友。”

高以樊隔着餐桌注意到晚江轻轻一颤。

门铃即响,高岑印了印餐布起身去应。时间紧张而对策未有,大脑运转快不过行动,高以樊离开位置,牵起呆若木鸡的晚江快步向书房去,匆忙中丢了俩字给正要说话的陈元一:“闭嘴。”

“……”陈元一和粤粤面面相觑,“小祖宗别看着我,舅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岑回到饭厅,见突然少了俩人,而陈元一立马比了个噤声手势。高岑是何等聪明人,立即明白各中含义:“我来收拾,你把粤粤带出去,先招待着岳宁他们。”

高岳两家三代人交情深厚,高岑在这辈里头年纪最长。小时候,岳宁就成天牛皮糖似的黏着她,一旦在高以樊和陈元一那里受到欺负,大姐头就抓这俩臭小子扮女装替她报仇。岳宁只见过粤粤的照片,没想到这小家伙本尊更惹人爱,她欢喜地抱在怀里亲热。

苏闻和陈元一正规规矩矩地在认识,岳宁笑着对苏闻说:“这家伙以前没大没小老欺负我,你别对他太客气。”

“喂喂喂!有你这样的女人吗?挑拨离间还是仗势欺人?”陈元一跳脚,腹诽女人一旦有了靠山就爱无理取闹不饶人。

苏闻搭在岳宁肩头的手紧了紧,玩笑道:“是‘恶人先告状’。”

“你噢!”她皱起鼻子给了他一肘击。

高岑让他们随意转转,岳宁便领着苏闻参观公寓。书房的木饰门借鉴了古式屏风,极具风味,岳宁摸了摸质地,对苏闻说:“岑姐念旧,喜欢老年代的东西。当初苏禾的设计细节,我就有咨询过她的意见。”

他点头,还记得最早拿到酒店设计图纸,有被许多极为精心考究的地方震撼。

她旁若无人地向他依偎过去,掌心贴在他胸膛上:“以后我们的家,也交给我设计好不好?”

是笃定会被应允,才能在祈求的口吻中不知不觉夹杂甜蜜的娇柔。

岳宁望着他,这个男人,是她此生最大的叛逆吗?她割舍掉国外的康庄前途,只是为了能够与他朝朝暮暮,而苏闻很少提及这些,总得由她这女子牵头,被闺密们当作消遣谈资,幸好她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每每此刻,苏闻温文尔雅的面容里有太多她看不透的愁绪。他不反驳也没意见,最后只道一声“好”。

“好。”

又是这样。岳宁不想破坏气氛,挽住他往回走。

漆黑空间里晚江贴门靠着,一门之隔的嗡嗡交谈渐行渐远。一字一诺,那声“好”,岩石般冷峻又梦境般辽远,振动于耳膜之上久未消弭。时光辗转,哪怕一秒你就有可能成为别人的风景。云树遥隔着我翻不过的千山,亦是你涉不尽的万水。

“哭什么?”

“没有啊。”

嘴硬,眼泪都滴到他手背上了。高以樊还牵着她的手腕,冥冥中探到节奏紊乱的脉搏,也许是氛围使然,他鬼使神差地将手轻轻下滑,带着安慰的意图,握住她冰冷发僵的手指。

不是没有牵过女人的手,友好轻携或十指紧扣。但似乎太久没有过此刻这般异样的感受,掌间战栗将他的心拖进冰窖,而他却想穷其所有予她温柔。

她没有抗拒,这让高以樊又安心又失落。她没有抗拒并不是因为默许,只是无暇顾及。这样想着,连最后那一点点安心都化为灰烬。

他突然很想抽支烟。

“你怎么知道我想躲起来的啊?”

材质轻薄的窗帘合着,视觉习惯黑暗以后,能渐渐分辨出书房里的摆设——书架、写字桌、台灯、地球仪,还有一条条卷轴。高以樊的人影即使没在黑暗里,依旧能见那眉骨、鼻梁、唇峰、下颌,棱角分明。他十分自然地松开手:“世界上的人不全像岳宁那样白目。不过,这样的傻瓜往往更容易得到幸福。”

他点到为止。晚江伸手摸眼睛,湿漉漉一片晕在掌心里:“不能说的秘密啊,名侦探高帅富先生。”

这样故作调侃的语气,倒是变相证实了不久前那夜,他未问出口的电话号码一事。将他最后那点不确定坐实,内心滋味竟比预料中复杂,他接纳了那愚蠢的封号:“保密可以,虾饺赔我。”

晚江一时语塞,良久才记起来,他指的是在成记里,自己有抢过他一只虾饺。她笑得肚子痛,蹲下去缩在高以樊脚边,泪滴子越笑越多。

“相信我,我不想哭的。不过好像还是失态了,抱歉啊。”

“算了。”

享过真情的人似乎都有一处软肋,一旦触碰就伤筋动骨。人间自是有情痴,最苦不过我为你牵肠挂肚,可你为其他人执迷不悟。

她索性捏住他的裤脚摇了摇:“谢了。”

“朋友之间不必言谢。”

说得倒是大义凛然,高以樊也蹲下来,内心角逐片刻,还是没有允许自己展臂拥住眼前蜷成一团的人。这安静密闭的暗处,他该告诉谁,他日渐破土的失控,无法坐视不管她的孤立无援。

忙碌的工作日,办公室里最不缺的就是咖啡味。创意企划部的女同事大灵从隔壁部门串门回来,搜刮到了几包速溶摩卡,见脸色不愉的田恬刚走,甩着手里的咖啡问:“呀——谁惹咱们田姐不高兴了?”

一同事不怕死地说:“麦总呗,还能有谁?结婚什么的真麻烦……”

同为已婚人士,那种每个月总有几天气得想分房睡的心情,大灵深有体会:“可不是!前阵子我不也被家里那头猪气得掉肉。”

“没见你瘦了啊……”

“那不是后来又被他喂回去了嘛。”

晚江双手在键盘上打字,耳朵却竖得老高:“这结了婚的女人啊,连抱怨都是甜蜜的。”

大伙儿果断开始瞎起哄,闹得大灵满脸通红,一时间整间屋子好不热闹。晚江关掉窗口,还未按下关机键,眼瞧大灵活络筋骨就朝她扑过来。连忙抓起包百米冲刺般逃了出去,将大灵的呐喊甩在身后。

晚江坐上去A大的公交车。

毕业后留在B市工作,闲暇之余,她和杜宝安都会回到母校看看。有时候是逛几圈操场,有时候是吃一顿食堂,路遇那些年轻无限的面孔,青春得就像自己有过的年华。

王老师是自己大学时代的恩师,半个月前联系到她,希望她能回学校给系里的师弟师妹们做个小讲座。听起来挺吓人的,其实也就是安排在教室里,和学生们聊聊天,传授传授个人经验。恩师的请求,自然无条件答应,配合着他们的课表请了今天上午的假,又花时间做足了功课,避免在师弟师妹们面前出糗。

和自己并排的乘客到站,晚江便挪了位置进去。她将窗户拉开一些,正好遇上风,有细小的沙粒吹进眼睛里,疼得慌。晚江闭上眼睛猛眨,眼眶一下子就冒红了。最近不知怎的,总惹得眼睛“下雨”,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粒沙。

日前在高岑家的“躲猫猫”,被她和高以樊一起糊弄了过去,高岑也没有太在意。她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却在当时被高以樊读出了内心的胆怯——原来他早就意识到了她和苏闻之间有所牵连。

她只是没料到他会出手相助。更不曾想过的是,他愿意为此保密,即便这多半是为了维护他青梅竹马的利益。

软弱这件事,向来只能在信任的人面前才可以暴露,也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奏效。而她放纵自己在高以樊面前失了态,但她没有说谎,她不想哭的。这些年来,兜兜转转也遇上过和自己示好的男人,但她还没有从旧的感情中彻底抽身,由着那团瘴气郁结在心底,不加打理,得过且过。到最后,一个个对她都失了兴趣。她根本没有做好与苏闻重遇的准备,这个桥段就轰然发生了,他重新在自己的人生中登场,带着一个爱他、想必也是他所爱的女人。

命运又一次突袭,迎面痛击,她好像一下子只剩下了两个表情。二分之一的抉择,没办法由衷地笑出来,于是只好隐忍地哭一次。

到达学校,晚江随着去上课的人潮到了广告系所在的教学楼,王老师见她敲门进来,立刻摘掉眼镜迎上去。像对待自己亲闺女似的拉过来,从头到脚瞅了遍:“哎呀,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瞧着又漂亮了!”

“我说咱们王老师啊,每次一见到心爱的学生,这高度近视眼都能自带PS。”和王老师位置相邻的男老师打趣道,惹笑了一办公室的人。

晚江闻言,连忙打岔:“等等,老师您这是埋汰王老师呢,还是埋汰我啊?”

那男老师静默两秒,发现自己被晚江挖了个坑,赶紧装模作样催促着:“要上课了啊王老师,快点儿把你这爱徒带走!”

因为是全系大课,用的是大教室,乌压压一片人头。她放眼望去,一张张干净脸庞,绽放着年轻特有的光芒。对未来翘首企盼,就像还没彻底受过爱情的伤,还没真正饱尝过社会的苦难,美好得让人艳羡。时间宝贵,她作了简单的一个自我介绍,便进入了讲课主题。

从前以学生身份听课,总是觉得每一分钟都过得好慢。现在身份对调,四十五分钟的一堂课眼看就完。师弟师妹们听得认真,互动交流效果也好,到最后,晚江都有些意犹未尽。

“以后大家如果有任何疑问,无论是生活上的还是学习上的,只要愿意,都可以和我联系。”晚江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在黑板上,然后抬头看了眼上方的壁钟,“还有几分钟时间,大家有什么想当场问的吗?我可以现场回答。”

举手的人还挺多,她挑了其中几位,有问关于参加各级比赛的,有问平时学习生活的,也有问实习方面的。最后起来提问的,是坐在中间排的一位男生,个头不矮,剃着最显利落感的板寸。他从王老师手里接过话筒,轻轻一笑,嘹亮的声音从麦克风里荡漾出来:“师姐,请问你有男朋友吗?”

“……”

全班哗然。

前后左右的男同学们开始佩服地拍他肩膀,女生们捂嘴笑着,一双双眼睛集体投向了讲台上的当事人。晚江顺利掉线,一面看着这位男生,一面调侃说:“纵然目前没有,相信以后会有。”

那男生笑得更开,是所有校园小说里描述的,标准的阳光容颜。似乎他只是微微拟了一个弧度,就在你不安分的青春里,印下了一枚永不泯灭的小太阳。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晚江都记得这个寻常上午,被一个悄悄关注自己许久的男生突然表白。

“师姐,我知道现在不可以。但如果几年后,还没有另一个男人得到你,请你别忘了,你始终还有一个选择。”

高潮就此而起,几乎将整个教室掀翻,哄闹中还能听见诸如“太感人了我又相信爱情了”“在一起在一起”“姐弟恋好酷炫”等呐喊,并有学生拿出手机迅速将这起“表白门”发上了网。

晚江心率快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没头没脑地琢磨,想不到自己这副在社会翻滚多年的平凡之姿,竟然在菁菁校园里迎来了第二春……不仅如此,还拿下了一个十分符合自己当年审美标准的阳光少年……

所以这位小帅哥,你肯定不是大灵派来“报仇雪恨”的吗?

教室两侧有整排的窗户,窗明几净,放眼可见万里无云的晴好天气,美得像是印在玻璃上的风景。绿叶在春末的阳光下葱茏,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来得及,似乎被风一摇曳,就是一段动人的恋情。

讲座结束后晚江跟着王老师回办公室小坐。

刚才发生的插曲早已传开,惹得之前那位男老师又诙谐又严肃地说:“晚江,你看,真理从来不怕考验!你现在终于知道,我埋汰的是谁了吧?”

“去去去!”王老师的抗议声仿佛惊雷。

A大广告系口碑在外,和许多知名广告公司都达成了定点实习协议。一直以来,王老师对晚江所在的麦田公司十分看好,时机成熟后,终于找了她来一起积极推进学校和麦田的合作。相关事宜进展顺利,若无意外本周之内就可完成签订。王老师自然非常欣慰:“也是辛苦你了,为了这事儿两头跑。”

“不会啊,其实毕业以后还能为母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我很享受。”晚江也不客气,拿了办公桌上的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无论是真心还是闹剧,她也算被刚才那位男生激得伤了元气,得赶紧补一补。

“咚——咚——”

门被敲响,晚江和王老师一同转头。门外站了位女生,手里抓着一沓白纸,有点儿紧张地望着她们。

中午被留下来在食堂吃了饭,以前总是抱怨又贵又难吃,素菜里随便搁点儿肥肉就能成荤。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哪怕再不济,学生时代的一切也都是好的——就算是咸得要死的青菜和干得离奇的米饭。

就像是一对和平分开的情侣,因着各种理由没办法再在一起。只要没什么深仇大恨,在彼此心里都不至于太难堪。

离开学校,晚江马不停蹄往广告协会赶。再过一个月就是亚太广告节,协会正在着手准备一大堆相关事宜。今年赴活动的团组成员人数创了新数字,选送的作品也多过往年,加上活动规则的一定量修改,事情便特别多。麦田是第二批进入协会的成员,今年照例有两三个前辈随团前往。晚江虽然目前还没这个命,但在同期里也算翘楚,麦祁便安排她过来帮帮忙,和广告协会的老师们混个脸熟。

整个白天几乎脚不沾地,悲剧的是还穿了一双快两寸的高跟鞋。乘车过来的路上,晚江觉得一双脚快废了,脚踝肿胀,动一下就痛。

她推开KFC的门,迎面就是炸鸡味,其实电话里约在这里见面,她还觉得蛮神奇的。四周一顾,终于在靠窗位置逮到了粤粤。小鬼头正从高岑手里咬烤翅,看见晚江过来,因为嘴巴正忙着于是将眼睛瞪得老大。

“小江阿姨!”

晚江听他油光发亮的小嘴巴喊出清脆的声音,突然觉得浑身疲劳消失大半:“不好意思迟到了。”

高岑将可乐递给她,摇摇头:“没事儿,我早就将堵车看成一种修行。想着以后上路带张麻将桌,遇上塞车了,就招呼前后左右的车主们一起在车顶上打几圈。”

晚江笑,她对高岑的崇拜似乎又上了一个台阶。

真正的美人儿,是在这样寻常的西式快餐店,手拿油腻鸡块毫不做作地咬着,你都会觉得气场无方。粤粤小手捏着根薯条,蘸上番茄酱,送到晚江嘴边。好乖,真是大方友爱的孩子,长大了肯定绅士,想跪在地上死皮赖脸求他做小丈夫的心都有了。

高岑喂完粤粤,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坐下开始问晚江正事:“你说的那份东西,给我看一看。”

晚江从包里拿出一沓白纸,准确地说,是一份关于中国古式家具的创意广告。

当时她在办公室遇见的女生,手里拿的便是这个。那女孩子报名参加了B市高校间联合举办的专业比赛,知道今天晚江会到学校和他们见面,于是早早想好了从师姐身上求些意见。女生的想法和表现力都十分出色新颖,从晚江的专业角度和范围来看,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在被问及古式家具本身的一些细节时,晚江真是犯了难。

隔行隔重山,她并不了解明末和清初的家具在工艺上有何区别。但是,她很快想到了高岑——因为那天有偷听到岳宁说,当初苏禾庭院的设计稿,高岑给过很多宝贵意见。

不管怎样,找她帮忙看看准是没错的。

高岑研究得仔细,稍微瞅出个细枝末节,就见她漂亮得无须再修的眉尖似蹙非蹙,一会儿又恢复原样。晚江和粤粤正乐此不疲地互相喂薯条,你一根我一根,很好玩似的。

这鬼灵精小子,怎么总能把旁人带得和他自己一样傻?高岑屈指弹了弹页角:“这样吧,晚上我回去再求教一下几个朋友,都是收藏古式家具的专家,他们给的意见应该更加中肯。”

“太好了,麻烦你费心。”

“小事儿。”

“啊——”

鸡块没拿住,在雪白的衣服上轱辘辘滚出一道鲜艳的番茄酱。粤粤盯着污渍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被惊动的高岑向他看过去,见状,只是默默无语地与儿子四目相对。哎哟!又是他最害怕的懒洋洋的表情!粤粤噘起小嘴,眼内波光粼粼,显得十分可怜无辜。但是小鬼头非常明白,自己这招必杀技对亲切善良如小江阿姨的女人势必管用,但在女王面前,绝对无效。

也许是为了捍卫自己在小江阿姨面前的男子汉气概,女王竟然和颜悦色地对小鬼头说:“这样真是又脏又难看,小姑娘会讨厌你的,一会儿去买套新的吧。”

粤粤简直喜出望外,连忙附和着:“好呀好呀!小江阿姨也要一起!”

离这不远就有一家大型儿童用品商场,国内外知名品牌都有开设专卖,服装玩具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晚江陪着高岑和粤粤逛了整整两层的童装区,但仍一无所获。其实粤粤很喜欢身上这件衣服,印着他最喜欢的卡通人物,是他叫爸爸的男人半个月前给他买的。但是高岑特别讨厌粤粤穿前夫买的衣服,所以巴不得买新的将它换掉。

“江粤小朋友,如果你眼光还是这么高,看不中喜欢的话,咱们不如光溜溜打赤膊吧?你那小肚子还挺可爱的。”高岑抱着手臂,倚在自动扶梯的扶手上,侧过脸来叫了粤粤全名。粤粤牵着晚江的手站在下面两级,他本来就又小又矮,加上这样的高度差,觉得妈妈越发高大威武。虽然有些词语听不明白,但还是小声“噢”了一下。

扶梯将他们升到第三层的童装专卖,还没走进第一家店,高岑便看见一男一女从远处拐过来。她微不可闻一哂,啧,这个世界,果然还是太小了。晚江正和粤粤说着话,似乎还没发觉即将火星撞地球。高岑细细琢磨着,自己是该帮一把避过去呢,还是推一把看好戏呢?

只是前者的话,光辉圣母似乎不是她惯有的风格,所以——

“这么巧。”高岑拎手袋的手挥了两下。

岳宁放开苏闻小跑过来,还没到高岑跟前就忙不迭说:“姐你知道嘛,昨天在店里瞧见你这身墨绿色套装,我当时就和苏闻说,岑姐穿起来一定好看!”

高岑伸手在她光滑的脸上摸了一把:“那是,反正在你这丫头片子眼里,我呢随便披个麻袋都好看。”

岳宁笑盈盈,发现站在高岑身后不远处的人,不由大喜:“晚江,是你呀,好久不见!”

被唤名的人慌忙从苏闻身上调回目光,脚跟却下意识往后移了半步。可粤粤就在这时猛地拖住她的手,一下子便迎了上去。

没办法了。晚江心里想着,回答说:“岳宁,好久不见了。”

高岑在一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多一分就假,少一分不够真:“哎?你们之前见过面吗?”岳宁将那KTV相遇说了一遍,接着转身对仍旧定在原地的苏闻说:“你站那么远干吗啊?”

苏闻终于也走过来。

这种场合拼的就是演技,一个人演好了还不成,两个人都到位才完美,就好像实力过硬的电影明星互相同台飙戏。在高岑看来,虽然双方都火候不足,但至少没有致命破绽。非得挑出一星半点儿的话,就是在她这双毒辣的眼睛看来,俩人的笑容都有些灿烂过头。

“你们俩来这里买什么?不会是……”

“不是不是!我有朋友刚生了宝宝,改天要去看她,所以想准备一些礼物。”

高岑从手袋里摸出手机,接听之前朝晚江说:“你看看,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呢,她倒怪紧张的。”

岳宁知道自己又被嘲笑了,赶紧蹲下去只顾和粤粤说话。

剩下面对面站立的两个人,在相视一笑后,各自转开了视线。

高岑很快讲完,走回来拍岳宁的肩膀:“我要去南边一趟,没开车,你送我过去。”从小到大,大姐头的话一直被奉为绝对指令,岳宁没有任何犹豫,爽快地说“好”。

“我有点儿急事要去处理,晚江,麻烦你带粤粤再逛一逛,我待会儿叫人过来接你们回去。”

晚江点头应允,岳宁临走前对粤粤说:“阿姨先走啦,让叔叔留下来陪你玩儿。看上喜欢的就告诉他,知道了吗?”

车子从停车场里驶出来,岳宁将方向盘往右打,拐向了大马路。上车后,高岑就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惹得岳宁很是好奇:“怎么了姐?”

屏幕上,短信显示发送成功。高岑把手机扔回手袋,降下车窗,晚风吹得她心情越发愉悦。

“没什么。”

真是无比糟糕的组合。

三个人人偶似的站成一排,前后看去就是一个“凹”形。粤粤在中间仰着小脑袋,用一张呆萌的脸轮流打量两个奇奇怪怪的大人。

从前共你,促膝把酒,实实在在,踏入过我宇宙,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友人也好恋人也罢,其实每一种情,经历一趟这样的落差,你伸出手能接住的,只剩一抔凄凉。

“走吧,买新衣服去。”还是苏闻先开口,他把粤粤抱起来,然后看向晚江。

她没有回避,有一瞬间,她在心里苦涩地哀悼,跟前这个钝了眼神的男人,和她爱过的那个少年,是多么不相像。只有她知道,他有过的清亮明朗。

像极了寻常的三口之家,苏闻抱着粤粤一件衣服一件衣服看过去,小鬼嘴一努,他便停下来问是不是看中了哪件。晚江看他俩挑得挺认真,就默默坐到了休息凳上,她俯下身揉脚踝,她的脚,真的要痛死了。

“小朋友,你穿这几件一定都很帅气。阿姨不骗你噢,不然你可以问问你妈妈。”

导购朝晚江方向指了指。粤粤飞快扭过头,以为是高岑回来了,末了悻悻然转过来:“她是小江阿姨,不是我妈妈。”

“穿上身看看吧,这几件都试一下。”苏闻颠颠怀里的宝贝。

粤粤被带去换衣服,晚江一直被脚上的疼痛困扰,没注意苏闻的离开。等她发觉的时候,他已经快走到自己面前,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看不明白是什么。他蹲下去,对晚江说:“你把鞋子换下来,先穿这个。”原来是一套亲子拖鞋,大概是不能单买,所以他买了一整套。一共三双,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颜色,只是大小不同。毛茸茸的材质,看上去就很软。他把女士那双拿出来,标签有点儿难卸,他低头弄得很仔细。

他蹲在她面前,这样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头顶的发旋。触手可及的距离,可她还是觉得非常远。据说情侣之间是不能送鞋的,他们俩都没有送过鞋给彼此,可还是分开了。仔细想想,很多故事从某句话开始,就停在了那儿,而非未完待续。一如当年,他们不过是在结束时分,就悲哀地预见了从此相见无期,再见亦是分离。

或许,此时此刻的场景,就是一个迟来的桥段也说不定。

苏闻把拖鞋端端正正摆到晚江脚边:“回家记得擦膏药,这几天都不要再穿高跟鞋了。”

晚江“嗯”了一声,趿上拖鞋,果真像踩在云端一样舒服:“谢谢,很好穿。”

粤粤早就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站在那里听一脸羡慕的导购说:“你爸爸对女朋友真好。”

粤粤皱起眉头,非常非常认真地解释:“叔叔不是我爸爸,小江阿姨是我舅舅的女朋友。”

反正一块钱舅舅是这么说的。

导购无语,贵圈真乱,亏这个小朋友能搞得清。

“但是,我爸爸也是很好哒——”自说自话的粤粤突然眼睛一亮,喊得特别大声,“啊呀!舅舅啊!那是我舅舅!”

晚江脑门一转,看见高以樊不知何时从天而降,就站在过道中央。似乎来了很久,可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发觉。高以樊走过来,也没问晚江怎么了,毕竟是一目了然的事。

高岑在短信里让他过来接人,还神神秘秘地附言说会有惊喜。如果这就是惊喜的话,他大可不必跑这一趟。这世上相信高岑说的话的人,统统都是蠢材。

苏闻站起来,高以樊却越过了他,径直走向粤粤。小鬼朝他甜甜笑着,高以樊捏一把那肉嘟嘟的脸蛋:“挑好了没?”

粤粤拍拍身上穿着的衣服,很希望从高以樊嘴里听到好的评价,可惜他忘了舅舅是妈妈的弟弟。

“不好看,我们去别家。”

导购:“……”

高以樊带粤粤去换衣服,结束后回到晚江和苏闻身边:“脚疼就不要走了,坐这里等着,我们去那边看。”

他说完悄悄盯了粤粤一眼,小鬼心领神会,立马接道:“叔叔也陪粤粤去看吧!”

苏闻:“好。”

晚江目送着他们离去,高以樊抱着粤粤,苏闻走在后面。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漂亮小正太逛商场什么的,真是怪异到让人无法直视……

最后粤粤总算买到了满意的衣服,大概是累了的缘故,趴在高以樊肩头昏昏欲睡。车被岳宁开走了,苏闻是打车走的。来时商场下面的停车场没有车位,高以樊把车停在半条街以外的地方。晚江手里拎着高跟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大约是自己穿拖鞋的缘故,遭到不少路人侧目。

她怪不好意思的,只想快点儿坐上车,偏偏高以樊乐于散步,不紧不慢。

反正他也看不见,晚江对着他的后脑勺比画了一拳。

谁知高以樊竟转过来,靠近她,把粤粤往她怀里送。晚江不明就里,但孩子的重量已经挨过来,不接住不行,唔,小鬼还挺沉的。高以樊捏捏胳膊,接着弯腰蹲下去,伸手握住晚江的脚踝。

“喂——你要干吗?”

“把拖鞋脱了。”

“为什么啊?脱了我穿啥?”

“大街上穿拖鞋不文明,影响市容。”

“大晚上谁看我穿什么啊,唉你不要捏我脚,很痛啊!”

被高以樊扯着脚,害得她站不稳,怀里还抱着粤粤,万一摔跤她真要难辞其咎。经过一番挣扎,拖鞋终于成功被高以樊脱掉,然后他就把那双刚买的拖鞋扔进了街边的垃圾箱。

晚江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气得满脑袋冒烟。光脚不说,还抱着个孩子,乍一看仿佛一个无家可归的悲惨母亲。

这个凶残的男人……

“你不觉得现在这样更不文明更影响市容吗?”

“知道了你还待在那里干吗?”他走出去好几步,摸出车钥匙晃了晃,“再不过来我就先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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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远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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