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宽托着行李箱离开喧闹的办公室的时候,一时茫然不知要去何方。
他在路口停了脚步,点了支烟。
白色的烟雾从口中吐出来的时候,手机铃音响了。
“喂?”闫宽摘了烟滑动电话。
“宽子,在哪呢?怎么一转身你就不见了?”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很大,连带着周围杂乱的声音。
“走了。”闫宽将烟又送回口中,咬在牙间。
“走了?”电话里的声音蓦然提高,“工资你不要了?三个月工资加起来二万多,你不要了?”
过长的烟灰掉了下来,落在闫宽的裤子上。
“操。”他伸手去弹,可过热的烟灰还是在米色的裤子上留下一团乌黑。
闫宽懊恼地扔了烟,有些烦躁地回电话中的人:“要也要不回来,老刘自身难保,欠了银行和高利贷一屁股债,他哪里还有钱给咱们发工资。”
“那也不行啊,我怎么的也不能给他白卖命啊!我就在这堵着,能要回来多少是多少,最差也要搬点东西抵工资啊!”
“差不多得了,老刘有孩子要养。”闫宽看看眼前的绿灯,脚下有些犹豫。
“得得得,我做不到你那么圣人,挂了!”
电话被挂断了,闫宽将手机放回口袋,踩着绿灯尾巴过了路。
一路走走停停,见到长椅就坐下发会儿愣、出会儿神的闫宽,在晚上九点多来到了一家餐馆。
餐馆破破旧旧,牌匾上的霓虹灯已经坏了几个,在昏黄的路灯下勉强能看清“大强正宗川菜”几个字。
闫宽拖着行李箱撩起有些油污的门帘进了餐馆。
九点刚过,正是用餐的高峰期,但餐馆中客人不多,仅有两桌。
闫宽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向吧台后面看了一眼。
吧台后面站着个三十左右岁的女人,个子不高,面色粉白有些胖,打扮得并不入时,还有些土气。
她低着头好像在算账,听见有人进来也没抬头,只是热情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想吃点什么?”
闫宽没吭声,那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笔,拿着菜单绕过吧台带着笑就迎了过来:“看看吃点什么?我们这川菜可正宗了...”
“嫂子。”闫宽叫了一声,面上有些尴尬。
“宽子?”那女人显然有些吃惊,继而笑了,“你怎么来了,没提前跟你大强哥打个电话?”
然后不等闫宽回答,就抻着脖子往后厨的方向喊道:“大强,宽子来了,你出来一下。”
不多时,从后厨出来一个男人,脖子上还搭了一条半旧不新的白毛巾,他用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子,眯着眼睛笑道:“宽子来了?吃饭了没,我去给你炒两个菜。”
闫宽也笑:“大强,你先忙,我不饿,一会咱俩喝点。”
“成。”被叫做大强的男人拿起旁边的罐头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还有两个菜就做完了,你等会。”
许是怕闫宽干待着无聊,大强让一个后厨的伙计给他端了一盘花生米,开了一瓶啤酒。
小伙计看起来十六七岁,生得有些黑,是个爱笑话多的。
他摸了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笑嘻嘻道:“你是老板的朋友?就是那个天天在写字楼上班的朋友?”
闫宽觉得小伙计口中的“朋友”十有八九就是自己,他笑着点点头:“可能是。”
小伙计一听眼睛亮了:“大强哥总说你了不起,有本事,不用出力也能赚钱。”
小伙计带着崇拜的话让闫宽一怔,冷白的皮肤上涌上窘意,神色也暗淡下来。
“瓜娃子,不去给你大强哥打下手,在这里磨叽什么。”
浓重的四川方言从吧台后面传了过来,大强的媳妇从账本中抬起来头骂骂咧咧。
“知道了。”小伙计吐了吐舌头,又往嘴里顺了一颗花生米,才灰溜溜地跑回后厨。
接近十点的时候,餐馆里没了客人。闫宽和大强一人倒上了一杯啤酒。
大强姓张,与闫宽是同乡。
他们11年前一起从东北那个偏远的农村来到这个三线城市,闫宽读大学,张大强打零工。
四年后,闫宽大学毕业,开始给人打工,张大强开了这家四川餐馆。
“你说我一个东北汉子,现在却做得一手正宗川菜,是不是也挺厉害的。”张大强开了一瓶老白干,倒了一杯,“喝不惯啤酒,没劲儿。”
张大强酒喝了三五口之后才感觉到闫宽的不对劲:“宽子,今个儿咋这么闷呢,咋的了?”
闫宽喝了一口啤酒刚想说话,张大强的媳妇将一条暗红色的围巾往脖子上一围,拍了拍衣服上的浮灰走了过来。
“宽子,你们喝,我回去了,娃儿还在家等我哩。”
“好的,嫂子你快回吧,别让孩子等急了。”闫宽连忙说道。
女人笑了笑,转脸对着张大强就冷了脸:“少喝点晓得吗?见酒就没命。”
“嗯呐,知道了,快走吧,走吧。”张大强一脸不耐,挥着手赶走了媳妇,转眼就又倒上了一杯酒,向闫宽举起酒杯,“你啊,就是聪明,打小就聪明,活的也明白,这人啊没立业成什么家,你看我,天天困在那个小后厨,还要应付老婆孩子,哎,没劲!”
闫宽用桌子角磕了磕烟灰:“你是在影射我快30了还孤家寡人吗?”
“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你活得明白。”张大强的眼神往墙边立着的行李箱上又瞟了一眼,“你怎么还带个箱子?搬家啊?”
“我失业了。”闫宽仰头喝了一杯酒,酒精让他的窘意消除了不少,荒凉与失落疯长起来。
“失业了?”张大强瞪大了眼睛,“你们公司效益不是挺好的吗?”
“今年整体大环境不好,我那小公司更是不禁风浪,倒闭了。”
“啊。”张大强眨了眨眼睛,琢磨了半天安慰人的话,“没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学历高,不愁找不到工作。”
在张大强眼中,上了一个二流大学的闫宽已经是人中龙凤,自然不会找不到工作。
闫宽无声地笑笑,又喝了一杯。
“现在有眉目吗?工作?”张大强又问。
“还没。现在整体环境不好,互联网公司倒闭了不少。”
“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张大强又看了一眼行李箱。
闫宽落下眼眸吐了一口烟:“我上个月刚刚给家里寄了钱。”
一听这话,张大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闫宽家里情况实在特殊,家中有个病歪歪的老娘要养,还有个同样毛病不断的婶子需要照顾。婶子家还有两个弟妹,几口人都靠着闫宽过活。
“...在我这拿点?”张大强为人仗义,十年来又屡屡受到闫宽照顾,刚来H城那几年屁大个事都得找闫宽帮忙,即便闫宽能力有限,也尽可能地帮了他。
“不用。”闫宽摇摇头,“吃饭钱还有,就是没住的地方。”
他透过带着油渍的玻璃看了一眼外面横七竖八的楼房,觉得从一个个格子中射出的昏黄灯光那么遥不可及,那些朦胧的光线将人与人分得泾渭分明,这个城市不舍的分给外乡人一点温柔。
“租房子太贵,租金最少押一付三。”闫宽搓着手中的花生米,将红色的外皮搓散,露出白花花的脆弱的内里。
“啊,这样啊...”张大强思量了一下,想出了主意,“你租什么房子,住我这,我这店里晚上没人。”
随即,他又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家里地方太小,又有孩子闹...”
“大强哥,”闫宽打断他,“住店里挺好,你这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可是白天?”
“白天我出去找工作,不会耽误你和嫂子的生意。”
“不不不,不是怕你耽误生意,这不是怕你住得不自在吗?我这里早上六点帮厨就要来店里,晚上弄不好得十一二点...”
“没事,住得惯。”闫宽用杯子在张大强的酒杯上碰了一下,“谢了。”
张大强哈哈大笑,拍了两下闫宽的肩:“谢什么,都是兄弟,用不着。”
闫宽扯了扯嘴上的皮肉,笑得勉强。
又喝了几杯,张大强看闫宽实在没心思,便给他张罗起床铺。
“你就住这儿。”他推开厨房后面的一个装着杂物的小屋,“将这些东西收拾收拾,放张行军床,你将就下。”
“挺好。”闫宽由衷的说。他原来是住公司,公司有间不用的办公室,就给几个单身的小伙子做了宿舍,条件没见得多好,不过闫宽却挺知足,住了一年多,在今天被扫地出了门。
“那行,你不嫌弃就行。”张大强脚下晃荡了一下,强撑着说道,“我帮你收拾收拾。”
“大强,你回去吧,嫂子还等着你呢,我自己收拾。”
张大强爱喝两口,但酒量一般。他和闫宽是兄弟,倒也不客气:“那行,我先回了,你自己收拾吧。这是店门钥匙,给你留一把。”
闫宽接过钥匙,无声地在张大强肩上拍了拍。
张大强走后,闫宽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躺在了行军床上。不是觉得累,是觉得自己应该抽个时间好好想想未来。
未来。
闫宽习惯性地去摸烟,他将烟咬在牙间,忽然感到挺迷茫的。
闫宽今年29。毕业七八年了,工作换了四五次,近几年也做过主管或者项目经理,可是到头来还是个三无人员。
无车、无房、无存款。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这个三线城市经济欠发达,工资给得不高;一方面闫宽家中就像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闫宽有些烦躁,他翻了个身。
当务之急是先找一个工作,H城互联网公司这个圈子他还算熟悉,心中思量一圈,有些气馁。
今年被誉为互联网企业寒冬,各个公司都在裁员,又哪里会有新的工作机会?
香烟猩红的一点火光在暗夜中明明灭灭,闫宽叹了一声,决定明天先投几个简历试试,再出门找点曾经的关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工作,不求工资与级别,能够安身立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