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早已蔓延到了平阳城的每一处角落。郊外,那漫山遍野的落花依旧不分黄昏日落得向下飘扬,远远望去,宛若置身画中,月色笼罩,愈显朦胧美色。
“诶不是我说,方才窑子里那几个妞真他娘美,要不是,嗝,要不是老子没钱,老子早他大爷的上了!”远处走来三两醉汉,手握酒坛,衣衫褴褛,目中眼神淫秽之极,嘴中脏话不断。
“切!瞧你那点儿出息。”身边一稍年轻的汉子接口,“那几个小娘们儿算个什么东西,你是没看到过咱斐国的第一美人儿,你要是看到了,准保你三天三夜都闭不上眼!”
那几个流浪汉向着这片赏花林走来,走得近了,才看到路边站着一个三岁小奶娃,粉雕玉琢,模样可爱。
“哟,这是谁家的小奶娃,看这穿着,指不定是哪门大户人家的。”其中一名流浪汉压低声音对同伴说着,神情愈加猥亵,“不如……”
“可,可你看他那眼神,咋,咋这么可怕呢!”其中一名看着汤圆的表情,有些犹豫。
“我拍死个你混球!”那名流浪汉一巴掌甩在他脑袋上,气得跳脚,“三四岁的小毛孩子都怕,你他妈就一窝囊废!”
“呵。”汤圆终于侧过脸,妖娆的凤眼尽是刺骨寒意,冷笑道,“三岁毛孩?谁是三岁毛孩?”
为首那名流浪汉被他的眼神刺了一刺,可一看到他弱小的身板,底气再次变足,啜了口唾沫到手掌中,搓了搓手就朝着他扑过去,粗暴吼道:“妈的,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真他妈当自己是小少爷,看老子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汤圆慢慢眯起眼,耳畔反复荡起的皆是那一声声刺耳的“三岁奶娃”。他怒极反笑,一下子跳跃到了高空之中,身后黑发好似倾斜而下的暴雨般肆意霸道,他的浑身杀气蔓延,不过一招,那几名醉汉皆已倒地。
妖风散去,汤圆重新站定在地上,抬头透过枝桠看着空中新月,面无表情。
“我怎么可能会有喜欢娈童那种癖好,别听那熊孩子瞎说!”
“喂!熊孩子,你又怎么了!”
“再耍小孩心性,小心我揍你哦!我真的会揍你哦!”
……
汤圆沐浴在月光下,低头看着自己柔软小巧的孩童手掌,看着自己身上小巧可爱的衣裳,又看着被月光无限拉长的影子,他似乎又看到叶欢一步一步向斐子笑而去时的那个背影,可他却连伸手去拉她的勇气都没有……时间渐渐流逝,汤圆双手紧握成拳,双眼片刻之间变作了血红色,他伸手一拳狠狠砸向身边这颗大树,林中妖风再次蔓延,他的黑发竟又化成了银色,可不过眨眼,就又恢复成了往常的黑。
那颗大树的树干开了裂,汤圆闭上眼,等再睁开时,面容恢复成平日的波澜不惊模样,面无表情得转身离开。
等第二日叶欢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侧头看去,身侧却依旧没有汤圆。她一急,只当汤圆彻夜未归,下了床就要往门外冲,可刚打开门便看到汤圆正好面无表情得经过她的房门前,衣着妥当。
“汤圆儿!”叶欢伸手一叉腰叫住他,怒气开始上来了。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去,严肃得看着他,“我同你说了几次了,让你不要随意乱走?你怎能这样任性,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三四岁的孩子最容易被拐卖你知道吗……”
“够了。”汤圆冷然打断她,看向她的凤眼中满是讽刺,“我的事,你不用管。”
“你说什么?叶欢愣了,不敢置信得看着他,“什么不用管?你是由我带进尘世中的,我就当对你负责。我叶欢自问从不是始乱终的人,就算你烦我,我也会管你一辈子!”
大抵是说话声音太大声,斐子笑闻声而来,站在叶欢身后柔声问道:“怎么了?”
叶欢伸手抓了抓长发,略烦躁得摇了摇头:“没事,你别担心。”
汤圆看了叶欢和斐子笑一眼,心中越觉莫名烦躁,转身果断离开。
叶欢亦被汤圆气得不轻,回房内一番梳洗之后重新出了房门,一言不发得坐在斐子笑对面匆匆吃了几口早饭,斐子笑同她说的几句话也只是有气无力得附和了几声,汤圆坐在他们的隔壁桌前,脸色亦很难看。
早饭之后,三人继续赶路。汤圆驾着马车在客栈门口等她上车,可叶欢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斐子笑的骏马前,仰头说:“我也想骑马!”
斐子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弯腰伸手去拉她:“自然可以。”
不等叶欢上马,汤圆的脸色早已黑透,伸手狠狠一扬马鞭,马车瞬间飞出,将叶欢和斐子笑甩在了身后。
这样的状态足足持续了两日,汤圆和叶欢谁都没有再主动开口向对方说话,似乎谁先开口谁便败下了阵,谁便输了。
又是一日黄昏时,那泛黄的夕阳洒在枝桠茂盛的树林间,在地上倒映出一个个斑驳的光影,重重叠叠,煞是好看,偶尔一阵凉风袭来,吹得地上一片嫩草攒动,当真算是一副好景致。
斐子笑汤圆停了车马,打算在这片树林中过一夜,整天整天的赶路早已让叶欢苦不堪言,屁股被马背震得奇痛,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咬牙硬扛着。才刚下马,叶欢赶忙冲到就近的一颗树下趴着休息,也不管是否弄脏了自己的衣裳。
斐子笑看着她愁眉苦脸的面容笑了笑,道:“我去拾些柴火。”
汤圆依旧一言不发、面容冷清,停靠好马车后,坐到了距离叶欢不远处的地方,自顾盯着某一处发呆。
树林偌大,仅余耳畔凉风习习声,吹动得那满树枝叶簌簌作响。这样舒适的日子,明明应当好好享受才是,可为什么她和汤圆却莫名其妙得开始了冷战呢?叶欢背靠着树干,看着远方越来越沉闷的夕阳出了神。
“额咳!”叶欢的脸色有些忸怩,嘴中发出了一个音,又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向着汤圆那处而去。终于靠得近了,叶欢轻咳了咳,侧头看着他,“汤圆儿,你……还生气吗?”
汤圆平淡得瞥着了她一眼:“没有。”
“你别生气了。”叶欢又靠近他一点,伸手轻轻揉了揉汤圆的脑袋,柔声道,“这么乖的孩子,怎么能跟大人生气呢……”
可这句话还未说完,汤圆的面容又开始冷了下来,那凤眸之中似有波涛汹涌,叶欢一急,赶忙改口:“好好好,我,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汤圆侧头看着她,终是缓和了下来,可脸色依旧难看。
“咳,我……我有事要对你说。”叶欢的声音低了下去,解释道,“原本前些天我便打算同你说,可从那日开始你都在同我闹别扭,也就耽搁了下来。”
“何事?”汤圆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把玩着。
不知为何,叶欢总觉得有些莫名的心虚,她的眼神有些闪烁,结结巴巴道:“我,我答应了斐子笑,等到了都城便同他成亲……”
话音未落,汤圆手中的石子化作了粉末从他手缝中流下,顺着风的方向飘洒开。他抬起凤眼扫向她,那眼眸竟是出奇的平静……与疏离,好似眼前的叶欢和他不过是陌路人。
叶欢心中没来由得一紧,赶忙抓住他的胳膊解释:“汤圆你听我说,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是因为斐子笑说……”
“阿欢。”斐子笑从远处走来,适时出现,手中抱着一小堆柴火,依旧是那样的笑容,对她说,“阿欢,我捡了些细柴,你且来帮我生火。”
“这就来。”叶欢侧头附和一声,又继续对着汤圆,伸手想去拉他的手,却被汤圆闪过。他看着她,面无表情,冰冷至极。
“汤圆……”叶欢喃喃叫他,心口突得空落落的,好似遗失了什么东西,“三个月,只要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带你走……”
斐子笑走到叶欢身侧,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适时打断她的话柔声道:“发的什么呆,天色已暗,不想吃晚膳了不成?”
叶欢勉强拉扯出尴尬笑容,双眼又看了眼冷漠的汤圆,终是叹口气,心中慢慢被一股莫名其妙的苦涩所填满。
她却未曾注意到,汤圆隐在袖子下的手,竟已渐渐化作了尖锐的爪,手背之上青筋毕现,那双澄澈的眼眸在某一个瞬间,又变作了诡谲的血红色,只是晃眼之间,已消失不见。
天色愈加幽暗,笼罩得世间万物影子横斜,冷清感蔓延在每一个角落。三人谁都未曾说话,叶欢心中烦躁,提议干脆连夜赶路,遂一行人便又顶着月色继续前行。
此处距离斐国国都阙城已经不远,至多再走一夜就可以到。叶欢重新坐回马车上,听着窗外轱辘声,闭上眼,眼前一遍一遍浮现的全是汤圆略带嘲讽意味的冷笑。罢了,等明日到了阙城再解释想来也不迟。
夜色加深,困意阵阵来袭,她便猫在马车内,不知不觉中沉沉睡了过去。可她却未曾料到,方才在小树林中的寥寥数语,竟是她与汤圆的最后对话。
“今夜夜色不错。”马车外,斐子笑骑在高头大马上,优雅微笑,好似此时面对的是一片怎样绚烂的无边景致。
汤圆憋了一眼周遭的一片破败草丛,又抬眼憋了眼稀疏挂在夜帘之中的零丁星光,干脆直接无视了他。
斐子笑也不恼,依旧淡笑:“汤圆兄,不知你来阙城的目的为何?”
汤圆依旧看着头顶圆月,半晌才道:“天池。”
“什么?”斐子笑眼中极快划过一丝诧异,伸手下意识拉住了马的缰绳,驻足看他,“天池?”
“嗯。”
斐子笑忘了他许久,突而又笑了起来,眯了眯双眼,终恢复往日的面具表情:“你去天池做甚。”
汤圆瞥了他一眼,眸中有暗流涌动:“你只需告诉我,在哪里。”
“呵。”斐子笑低笑一声,“我若告诉你,当如何,若不告诉你,又当如何?”
汤圆嘴角蔓延出笑意,眸中邪气更深三分:“就算你不说,我自有办法寻到天池。”
“本宫当真是喜欢你的性子。”斐子笑轻夹马肚,哒哒马蹄声继续响起。
“说,还是不说?”汤圆侧首。
“本宫自当愿做个顺水人情。”斐子笑淡笑凝望已泛鱼肚白的天空,身姿依旧挺拔。
“何时?”
“今日。”
汤圆侧头看了眼身后的车厢,闭了闭眼,一声‘好’字干脆利落得脱口而出。
语毕,空气之中再无声息。一车两马赶路赶得飞快,等到了阙城,天色依旧蒙着层暗色,衬得东方鱼肚白愈加耀眼。
一路回了太子府,下人们早已守在门口等候多时。众人正要对斐子笑行礼,被他用眼神制止,下了高马,让下人牵过绳索,斐子笑弯腰进了马车厢内,面色从容得点了叶欢的睡穴,这才轻柔得将叶欢打横抱起,将她抱下马车,大步进了太子府。
汤圆看着他的背影,脚步顿了顿,终还是跟着走了上去。
斐子笑将叶欢安排在了最大的院子里,他把她抱上床,盖好被子,这才退了出来,汤圆就站在院子口,面容有些出神。
“不打算进去同她道别?”斐子笑站定在他身侧。
汤圆眸中明明灭灭,许久,亦只吐出了两个字:“罢了。”语毕,转身,异常决绝。可他那双手,分明握得这般紧。
再不做任何停顿,二人换上两匹快马一前一后再次出了城。一路之上只余风声在耳边徐徐作响,斐子笑领着汤圆,一路七拐八绕,原先的官道逐渐被偏僻小径所代替,行至最后,连马蹄行驶都已勉强,吁得一声,两匹马停下,斐子笑翻身下来,对汤圆解释道:“天池的位置颇隐蔽,若没有我的带路,只怕你花上十天都不一定能找到它。”
汤圆点了点头算是应答,便又继续保持沉默,尾随着斐子笑走走停停,许久之后,耳边总算慢慢听见了潺潺不断的流水声。如此眼前明明已是山穷水尽之处,斐子笑却不知在哪里绕了一个圈,接着又往前直行了几步,眼前竟瞬间豁然开朗,好似误入了一方遗世独立的桃花源林。
想来应是布下了阵法,若没有斐子笑的带领,只怕他当真需花费好多时日才能找到这处地方。汤圆暗中记下了走时路线,一边在心中思量着。
天泉所在的位置,环境非常棒,处在一片深山之中,放眼望去,入目皆是一片葱葱郁郁之色,高耸入云的树木并排在两侧,在马车的快速行进中不断地向后退去,放眼望去,和树木一同茁壮成长的还有将近及腰高的野草,野草从中时不时夹杂着一朵颜色艳丽的大花,大张着夺目的花瓣,也不知是在引诱着什么。
斐子笑见汤圆正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又耐心道:“天池乃阙城的护城河,河水滋养万物,遂生长在天泉旁的植物,皆是逐倍数增长,是普通植物无法企及的。”
汤圆向着天池步步而去,但见整个湖面一望无垠,偶有一道微风吹拂而过,在湖面上漾开阵阵涟漪,漂亮之极。且整个湖面都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迷雾之中,碧蓝天,山峰峭,天泉净,好一副迷人双眼的绝世奇景!
能有这样一幅人间仙境,想来天池果真是个修行圣地。
“接下去,你打算如何?”斐子笑依旧笑意不断,侧头问道。
汤圆看着晶莹剔透的湖面,许久,才说:“照顾好她。”
“本宫自当照顾好本宫的爱妃。”斐子笑面不改色。
“好。”汤圆将目光重新凝聚在天池上,双眼烁烁生辉,眸底似有何物想要破土而出。
斐子笑转身离开,走出不下十步,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巨大的水波声,他诧异转头望去,却见方才汤圆所在的位置哪里还有人影,而前一刻尚风平浪静的天池,此时已被掀起了巨大波澜,一层一层急速得向远方晕染开。
东方的朝阳猛然跃上了头顶,艳阳日就此拉开序幕,那耀眼光照一路折射而来,衬得这湖面波光粼粼流光溢彩,衬得斐子笑一席白衣宛若枝头傲寒梅。
“唔。”斐子笑眯了眯眼,他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把古朴折扇,刷得一声打开,只见那扇上分外苍穹有力草书三字:君王业。
再次回到城中,已是中午。斐子笑举止优雅落落大方得接受城内众人对他行来的敬礼,看到街边有一老妪心酸卖粥亦会为之停留,扔下一小锭碎银之后缓缓离去。众人不禁愈加纷纷感慨未来君主定会是一代明君……前方便是太子府,斐子笑眯了眯眼,用修长的扇柄轻拍了拍脑袋,低低自言自语:“怎忘了爱妃身上的睡穴……呵。”
他嘴角泛起一抹淡笑,略加快脚步进了府中,径直来到叶欢院落,推开屋,伸手往叶欢身上又是轻轻一点。
“啊……”叶欢眉头略皱,一声轻吟总算转醒过来。却又觉得脑袋异常疼痛,正要伸手去揉太阳穴,却只觉已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已贴了上来,小心翼翼且手法精准,缓慢揉着她的双穴。
熟悉的墨竹香飘进她的鼻尖,她的思绪总算缓了过来,抓住斐子笑的手,又环视了周围陌生的闺房,方后知后觉道:“此处可是太子府?”
斐子笑收回手,唇角浅笑看着她:“寅时便已到了,见你睡得深,便未曾惊扰你。”
叶欢愣愣得点了点头,起身下了床来:“奇怪,我怎睡得这般沉,我从未这样过。”
“我让下人安排洗漱。”斐子笑避开叶欢话题,扔下此话便出了门去。
“嗯,好。”叶欢坐在化妆桌前,又问,“诶,对了,汤圆呢,他还在睡吗?”
斐子笑侧头对她笑了笑:“他出府了。”
“出府了?去哪了?”
“未曾问过。”
“哦……”叶欢收回视线,觉得有些奇怪,心中猛然间浮现起几丝恐慌,可又觉是自己太过多虑,便未曾在意。
换上罗衫水袖裙,梳好头间随云髻,画好眉峰点上绛唇,本是美人,稍加修饰更是清丽脱俗。一席打扮完毕,斐子笑再次适时出现,对眼前的叶欢表示了惊艳,而后,站在叶欢身侧,打算陪同她一起出门看看,熟悉一下阙城景致。
只是……叶欢看着斐子笑身后陪行的男男女女二三十人,不禁有些汗颜,不过是出门逛街,这仗势未免有些大得诡异……了吧……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笑得有些尴尬。
斐国本便富裕,阙城乃斐国的城都,国泰民安繁荣昌盛云云自是不用多提,且区别于芜城的大胆奔放,斐国的民风更偏向于婉约风华,凡是路过的女子,皆穿着得体大方,十分保守,就连脖颈都被衣衫给掩盖了去,偶尔有一两个年轻姑娘不经意露出白皙的脖颈来,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说不尽道不明的优雅风情。
各商各户皆是生意兴隆,时常有或口遮美人扇,或手捻云锦帕的大家闺秀含羞走过,年轻的书生们在书院齐声朗诵四书五经,锦衣翩公子们则三两个在酒楼茶肆小聚,高谈阔论当今朝政形式,街边捏泥人儿的爷爷亦是一副逗乐之相,跟捏出来的欢喜佛有得一拼。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叶欢偷偷瞥了一眼站在身旁淑人君子如斐子笑,果然只有阙城这般好的水土环境,才能养育出他这般温润如美玉的男子吧。——唔,若是忽略这一路走来的行礼声,这次的出游也当算得上是完美。
叶欢正偷偷打量着他,哪曾想斐子笑恰在此时与她四眼相对,透彻的双眼满是兴味得瞧着她,好笑道:“没曾想你竟这般着急,还未入了我太子府,便偷偷观赏你未来的夫婿。”
叶欢唇角一抽,讪笑:“太子,您真会多虑。”
斐子笑似乎被逗乐得不行,脸色都微微泛了红,又干脆建议道:“夜晚的阙城愈加繁华。等到夜里我带你去夜市瞧瞧,可好?”
叶欢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答应了下来,只是心中愈加好奇汤圆去了哪里,怎许久都不见人影。
大抵是看穿了叶欢的心思,斐子笑又补充了一句说:“方才汤圆出门曾交代我会晚些时候回来,大抵是有什么事情要解决。”
叶欢更纳闷了,却也无可奈何,只有叹口气,低低抱怨道:“小屁孩,不知道我会担心麽……”
斐子笑惘若未闻,继续带着叶欢高调游遍了半个国都。只是走到半途,却发生了一则小插曲。
当是时,叶欢正沉浸在汤圆这般不懂事的悲伤中难以自拔,正前方却不知从何处闯出了一辆急速疯跑的马车来,不偏不倚正是对着叶欢直直得冲了过来。
刹那之间,叶欢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竟忘了回避。只是朦胧间,只觉自己的身体竟飞了出去,而后靠着一个柔软的物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等到身体停下,她甩甩脑袋,才看清原是高贵冷艳的太子殿下竟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的,沿着街道滚了好几圈才总算避过了那横冲直撞的马车。
“太子,属下无能!”身后侍卫齐刷刷得单膝跪地,开始求罚。
叶欢不禁在心中腹诽,出事的时候没见谁这样主动,事情一过各个都冒出头来,好一群机智的小侍卫,就跟演练好似的。
——等等,演练?
叶欢眯了眯眼,看了眼身后跟随着的众人,突然好似明白了什么,不禁心中嗤笑一声,面上则不动声色,依旧一副发了懵的呆样。
斐子笑亲自将她小心翼翼得扶起,又弯腰轻轻拍打掉她身上沾染的灰尘,又伸手亲昵得揉了揉她的额头,将她耳际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去。这副深情的模样,当真让人羡艳。
叶欢垂下眼睑,回想着斐子笑要求自己嫁给他的要求,有什么想法似要从她脑海中破壳而出。
“可有受伤?”斐子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焦急询问。
叶欢回以一笑:“不碍事,莫担心了。”
斐子笑一下子将叶欢搂在怀中,如呵护珍宝:“欢儿,我不能失去你……”
欢儿……叶欢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
“怎么在发抖,可是染了风寒?”斐子笑眉头微皱,伸手就要来探叶欢的额头。
“不,不……”叶欢笑得愈加尴尬,“不要紧……”
这一幕幕正是被附近围观群众看在眼里,且说斐国太子斐子笑子笑茁壮成长至今依旧守身如玉,不曾多看哪位姑娘过。如今却对眼前这娇俏可人的姑娘这般在意,定是太子情窦初开了,且瞧这舍己为佳人的架势,只怕太子还是颗痴情种子。这姑娘当真是好福气,竟能入了斐太子的眼,真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啊……云云,总之,第二日,整个阙城都传遍了太子恋上了一名长相貌美的姑娘,且还有越传越烈的架势。当然,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绕了一圈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太子府,叶欢早就疲惫不堪。只是之前一直未曾注意,现下她才看到,斐子笑的府邸却跟他此人这般温文尔雅,假山小溪三两桃花,优美得好似一幅画卷,后花园那河中欢快游着几尾红色鲤鱼,池水清澈见底,当真让人心旷神怡。叶欢一路走过,心情不禁变好了许多。
当日夜晚,夜幕正降临,小丫鬟就匆匆跑进叶欢院子,一脸神秘得对叶欢说:“姑娘,太子有请——”
那小丫鬟面若桃花,满脸春色,瞧着叶欢的目光仿若在看着全天下最幸福的人。这让叶欢感觉很不好,心中的防备也竖了起来,再加上汤圆的整日未归,让她心中愈加烦躁,若是天黑了汤圆还未回来,她便出去找他!有天大的急事要走也该跟她打声招呼才是,他怎能这样任性,说走就走?!
跟着那丫鬟走出院落,又出了府邸,看着人来人往繁华热闹的阙城,不禁被感染了几分,略扫去了心头的担忧。那丫鬟领着她一直走,直走出了好远,才看到前方有一大布棚。在丫鬟示意下叶欢进了去,却见棚内光线昏暗,但依旧能看到旁边围满了人,而布棚的正前方……那一袭耀眼白衣,不是斐子笑又是何人。
走得进了,才发现棚内很空旷,虽然没有点蜡烛,可那正中央,却摆放着一个四方的帷幕,帷幕背后泛着柔和的光,而帷幕上,正倒映着两个皮影。
她愣愣得看着那两个小小的影子,看着那一男一女,一来一回,一退一进。
帷幕后方,慢慢响起了斐子笑的声音:“良辰之中,自含美景;春夏之季,自有芳菲。这位娘子,你长得好生貌美,笑靥如花,不知小生可有幸与你一同观赏这大好河山,共结锦绣良缘?”
帷幕之中,那男子的皮影,正弯腰冲着那女子作着揖,随即又直起身来,一边说,一边晃着脑袋,又道:“天上灵丹,地上仙草,镜中瑶花,水中倒月,你若欢喜,吾便去寻。”
“你可明白小生心意,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这位娘子,你若愿意,便说声好,此番天色不早,若是误了花烛之夜,岂不可惜?”
斐子笑笑意吟吟从帷幕背后探出头来,看着叶欢,双目柔软。
叶欢呆滞原地,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位娘子,你可愿意 ?”斐子笑浅笑,又冲她问了一句。
叶欢这才回神,脸色有些发烫,慢慢走到帷幕后,蹲在斐子笑身边,亦伸手去扶住那女子的皮影,一边生涩得摆弄着皮影的身子,嘴中一边应道:“多,多谢公子好意,可惜小女早已有了婚配,只怕此番要让公子伤了心。”
“哦?不知是何家公子这般三生有幸,能抱得美人归?”斐子笑操作着的小男皮影伸手抚额,一派失望的模样。
“吾家夫婿,正是……”说及此,叶欢说不下去了,她的夫婿,不正是斐子笑麽。
果然,见她停下了说辞,斐子笑轻声笑出了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兴味打趣道:“夫人,怎得不说了?”
叶欢看着斐子笑儒雅面容,勉强笑了笑,别开了眼去。
“这套皮影人儿是西域一个大使所进供的,我瞧着有趣,便向父皇建议建了这皮影棚,本宫怕你成日无趣,闲来无事倒也可以来耍耍。”斐子笑放下手中的皮影,站起身来,又道,“走吧,夫人,我带你去夜市瞧瞧。”
语毕,斐子笑拉着叶欢的手向外而去,十指相扣的温度异常灼热,叶欢有些别扭得挣了挣,却被他愈加紧得攥在手心。叶欢突然有些惶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领着她走向一条偏僻的弄堂,一直走得深了,才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去,语气有些冷:“叶欢,你将是我的太子妃。”
叶欢一颤:“不过是说好的三个月,何必这样认真……”
不等她话音落下,斐子笑已转过声来定定看着她:“呵,既然你已允若给我三个月,便要扮演好这三个月的角色,说好是三个月,少一天,少一时辰,少一刻,少一盏茶时间,都不算三个月。付清雪,你且听好,我要你完整的三个月。三个月一到,我定会放你走。”
“——好。”艰难吐出这个字,叶欢抿了抿唇,只觉喉间干涩,再无话可说。
“你从天宇逃婚,只怕连累的只有你爹爹。我知你定会担忧老丞相安危,如今你爹已被天宇国六王爷云楚所控制,我已派心腹潜入天宇收集云楚谋反证据,你且安心。”斐子笑的口吻软了下来,走近叶欢身边,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好!”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叶欢总算恢复了一丝喜悦,又问,“可是汤圆现在还没有回来呢,你能派人出去寻吗?”
斐子笑的手一僵,看着月色下笑得娇俏的叶欢,许久,轻声说:“他死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叶欢揉了揉耳朵,眨了眨眼。
“他,死,了。”斐子笑定定得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斐子笑,你说得什么屁话。”叶欢的脸色冷了下去,“他只不过是贪玩多玩了一会,怎会无缘无故死了?”
斐子笑垂了垂眼,半晌,终是伸手去扶住她的双肩,轻声道:“阿欢,他死了。我未骗你……”
不等斐子笑说尽,叶欢双腿一软就往下跌去。
此瞬间,叶欢只觉整个世界正一点一点在她面前分崩离析,天空,建筑,泥土,被一口可怕的黑暗所慢慢吞噬着,可她却无处可避,无路可逃,她想大声尖叫,却发现自己嗓子发哑,再说不出半个字,胸腔内的疼痛伴随着无以名状的空虚感呈数倍爆发,她脸色扭曲得捂住胸口,脸色惨白:“你,你对他下手了……”
斐子笑闭了闭眼:“不是我。”
不是你么……可是,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叶欢想打他,想骂他,奈何眼前泛来阵阵黑色,她再也承受不住胸口的窒息感,竟生生晕了过去。
恍惚之间,叶欢好像回到了那日在寒幽林内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在风中翻飞的瀑布银发,面容冷清,仿若寒雾中若隐若现的水莲,妖冶丛生,好似神明。
她走在黑暗里,看到前方竟然出现了一道冥火,那火将汤圆包裹在其中,徐徐将他带离了地面,深蓝光芒中,他面目冷清得悬浮在半空中,银发翻飞,尖耳狐尾。
她拼了命得向前追去,可无论如何都触摸不到他。
场景一转,她又梦见自己回了那一片寒幽林,可她却在大树底下发现了汤圆早已变冷的尸体,她大骇,转过身,却看见斐子笑手中的长剑正一点一滴得朝着地上滴着血……她尖叫出声,却始终走不出这个该死的噩梦,眼前一遍遍掠过的,全是毫无血色的汤圆的脸,那般可怖。
斐子笑大横抱着她,脸上第一次消失了那面具般虚伪的笑容。
待到第二日日上了竹子杆头,服侍的丫鬟敲了数遍叶欢的门,叶欢却始终没有反应。最后还惊动了斐子笑,等到他皱紧眉峰一把推开了叶欢的房间门时,才发现叶欢已发了烧。
斐子笑的心思愈加不愉快,叫了御医来诊脉,御医摸着自己的小山羊胡子下了定论:“噩梦缠身,心神不稳,导致晚间大量出汗,由此受了风寒。无碍,无碍,待老臣开一记良方,自然药到病除。”
听医生的话配好了药,又熬成了汤,斐子笑沉着脸,亲手将这一碗苦涩至及的汤药给叶欢灌下了肚。
叶欢皱紧眉头,在斐子笑冷冽的视线中,硬是将这药喝得一口不剩。
斐子笑手一扬,挥退了一众仆人,平日里淡笑的伪装在此时褪去得一点不剩,冷着一张脸,长指紧紧握住叶欢的下巴,冷道:“噩梦缠身,嗯?你到是同本宫说说,你做了个什么噩梦,竟能将你吓作这般模样。”
叶欢吃痛,轻呼出声,斐子笑这才放轻了些自己手指的力道。她咬紧牙关看着他,脸色愈加憔悴:“斐子笑,汤圆是不是被你,被你……”
“被我杀了?”斐子笑挑了眉,似乎是对叶欢的这个定论感到可笑,片刻,却又突然低低笑了声,也不知道是在嘲笑什么。又见他眯起眼来,转而问道:“方才的药,可苦?”
叶欢一愣,随即愈加恼怒:“斐子笑,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
不等叶欢说完话,斐子笑竟然探过了头来,低头噙住了她的唇瓣,不等叶欢有所反应,长舌早已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一点一点慢慢扫过她的整个口腔,将她嘴中残余的苦涩中药气息尽数吸允了过去。
叶欢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之间竟都忘记了推开他,等她好不容易大脑转过弯来的时候,斐子笑已经唇角微挑心满意足得离开了她的唇,末了,竟还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此药,果然甚苦。”
叶欢彻底呆滞,看斐子笑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斐子笑盯着叶欢的若隐若现的白皙锁骨,双目变得愈加幽暗了些,侧过了脑袋去,闭上眼,停顿了许久,这才重新转过脑袋来,只是声音却带上了几分沙哑:“你且好生歇着,晚些时辰,本宫再来瞧你。”
叶欢快速下了床,从背后手脚并用得狠狠敲打着他的身体,一边哭一边愤怒道:“你把我的汤圆还给我!你说,是不是你对他下的手!你这个疯子!你把我的汤圆还给我啊——”
斐子笑重新转过身来,一下子禁锢住了叶欢的身体,也不理她说的话,自顾在她耳畔低沉道:“就算婚礼延期也无所谓,还是你的身子要紧些。不过大婚本宫已在筹备,等你身子好了,同我一起进宫去见父王。”
“成什么亲!斐子笑我不信汤圆真的死了……我不信,我真的不信……”说着说着,叶欢缓缓蹲下了身子,哭得撕心裂肺。
斐子笑亦蹲下身去,伸手轻轻拍着叶欢颤抖的背部,轻道:“你若不信,我明日便全国发出告示,寻找汤圆,可好?”
叶欢泪眼朦胧中抬起脑袋,抽抽噎噎得道:“好,好的……”模样委屈得好似一只小猫。
“只要再过几日,随我入宫。”斐子笑又柔声道。
叶欢伸手擦了擦眼泪,断断续续道:“只要你将告示贴出去……其他,其他我都听你的……”她的眼睛红红的,瞧上去当真引人怜惜。
斐子笑看着缩成一团的她,隐隐觉得心中似有某一块位置正在逐渐变软,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