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午后暖洋洋的。
底比斯的军营沐浴在阳光下,不知哪处树梢上传来声声蝉鸣,虽有些吵闹,但在这样的明媚和温暖中,仍让人产生一些慵懒。一个传令兵从大门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沿途吸引了士兵们的目光,有些还忍俊不禁地笑。
真是个冒失鬼!
直到路的尽头,那扇门被传令兵极其莽撞地推开。
“哐当!”
“……大人,不好了!”
“慌什么?”
多伦用银匙轻轻拨弄着杯中还未沉底的茶叶,这种来自东方丘陵上的特产,光是闻起来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窗外耀眼的阳光倾洒进来,伴随着茶杯上轻轻飘起的热气,真是一个闲逸的午后啊……如果不是门口那个急匆匆跑进来的士兵,多伦肯定会发出这样一声感叹。过了好久,多伦才抬起头。
“什么事?”
“王……王上遇刺了。”士兵的话语显得很不自然。
“你说什么?”多伦突然站起身,半秒钟前还洋溢在全身每一寸角落的舒适感,像是飘在半空中的羽毛遭遇了倾盆大雨湿淋淋地坠落下来。“你再说一遍!”多伦的两边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再也不觉得闲逸了。
“王上出巡途中遇刺,城内已经大乱了!”
士兵详细解释说,可以感受得到他心中的慌乱、以及恐惧。
“在哪儿?”
多伦站了起来,早就握起他的佩剑,准备即刻赶往事发地。作为底比斯的防务长官,重任在身,从律法而言,他不需要对此时王上遇刺的事故负责;可作为王国的中层将领,尤其还是忒瑞斯派系的军官,他不得不谨慎起来。
士兵回答:“北街集市。”
“集市?!”
多伦有些诧异,最终还是等不及士兵的回答,先一步夺门而出。
士兵一步接不上一步地紧跟多伦,尽可能把他知道的情况报告上去:“听说是王上准备到城北的麦田巡视,途径北街时,那里正在举行庙会,有刺客混在人群中,用箭矢击中了王上。据目前的消息来看,或许……有些严重。”
从军营出来,多伦看到,原本应该很热闹的街道,此时已经戒了严,全副武装的士兵随处可见,人们纷纷躲在家中,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这样的状况,似乎好几年都没有见过了,因为那位英明而又仁慈的王,从来不允许士兵们在城中滋扰他的子民。隐隐中,多伦预见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
“当时近卫军在王上身边,但还是没能防备住。”士兵继续说,“我听说王上中箭后被送回了宫,近卫军的索图中尉正在进行排查。”
多伦顿了一下,又继续脚步匆匆。
“索图?”
“是的。近卫军已经全部出动,北街被封锁,而且搜索范围在不断扩大。”
“传令封锁城门,赶紧!”
“是!”
多伦咬了咬唇,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
底比斯历史悠久。在遥远的狩猎时代,来自西方的忒瑞斯人开始在这里采石和伐木、并建立过早期的工场,为这片贫瘠的土地带来了文明。
但底比斯城的历史还不足十年。
第三次流域战争时,北安王带领忒瑞斯军团来到这里,不可避免地与东方游牧民族发生冲突。出乎意料的是,北安王最终成功调息了那场战争,并联合北流域各族,在饱经战火的废墟上建立新的家园,成立了北翡翠王国。
王国的建立,也同时昭示着第三次流域战争的结束。
遥想,那还只是十年前的事情。
和这座城市一样,王国看起来也是那么的年轻。
骚乱从北街开始迅速蔓延,原本和煦的阳光仿佛一瞬间变得冰冷,就连午后的微风都突然萧瑟起来。北安王遇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底比斯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惶恐不安,不是因为全城戒严限制了他们的自由,而是,谁也不知道王上遭遇不测后王国会变得如何。有史以来,因为北流域复杂的局势,对北安王进行的刺杀事件屡见不鲜,王国甚至因此制定有一套完整的应对方案。
但这一次显然失策了。
北安王遇刺,负主要责任的就是索图。
索图是近卫军的统领,二十岁就被授予中尉军衔,深得北安王信任。但他或许想不到,才任职两年,就遇到了这么大的变故。事故发生不到一个小时,已经有不下于十个王国贵族或高官来找索图询问,有的甚至还厉声责斥,严令他迅速找出行刺的刺客。此时,索图当然也知道多伦为什么将他拦在这里。
“你们继续搜,任何可疑的人都必须扣押审问。”
索图向士兵发出了命令,等士兵奉命离开后,他才看向多伦。
街角,只剩下这两个人。
看起来,索图并不是那么轻松,这个俊朗的小伙子,眉毛几乎都快皱成了一条线,肩上承受的压力,仿佛马上就能把他压垮。多伦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什么能耐,依他一贯的看法,只觉得多半是东边那些家伙硬塞到王上手里的;又或者,是王上刻意的破格提拔,为了所谓的“政治平衡”。
多伦并不懂政治。
“中尉。”
“少将阁下。”索图看到多伦的臂章,不得不恭敬地行军礼。
“别的我就不说了,到审判的时候你再慢慢解释。”多伦皱着眉,并不想与这个还颇显稚嫩的年轻军官废话,他直接表明来意:“王上遇刺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我想知道,刺客在哪儿?你的三千名士兵将底比斯翻了快一遍,人呢?”
“少将……我会抓到刺客的。”
索图咬着牙,但听上去像是一种辩解。
刺客能在近卫军的眼皮底下作案,那么必然也有可能在近卫军的搜捕下逃之夭夭,完全有理由相信,再过一个小时,或许就永远抓不到刺客了。
……甚至,在这其中还能嗅出一些别的什么。
“扯淡!”多伦瞥了索图一眼,并没有给这位中尉统领多少面子,“将你的近卫军撤走,由我防务署接管。至于你,想想怎么解释这个事故吧。”
“不行!”多伦话刚说完,索图几乎脱口而出,“王上五年前就下了禁令,除了近卫军,任何军事部署都不能擅入底比斯,更不能进入平民生活的区域进行搜查、逮捕之类的行动,请恕我不能同意。除非,您有军务府的调令。”
“……”
多伦没有说话。他有意打量了一下索图。
这个禁令,多伦当然知道。但在这样的时节,索图以禁令为由,一口反对多伦率军入城搜查,并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这,就不得不让人产生某方面的怀疑了。事实是,忒瑞斯派系的多伦本就不信任东方人,他早就这么怀疑了;而现在,他甚至开始想,索图现在的举动,到底是在搜查、还是在包庇?
当然,禁令是没有错的。
多伦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而且此时此刻军务府的公爵大人正在前线,他不可能等得到调令下来。多伦再看索图一眼,内心深处,开始更加的谨慎。
“好,你继续查。”
“谢少将阁下体谅。”索图松了口气。
“不过,在公爵大人回来之前,希望你能做好一份详尽的报告。”多伦说完转身就走,但在转身之际,留给了索图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索图明白对方的意思。
……
夜。
底比斯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城内的戒严依然没有解除,凄凉的月色下,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几片红枫叶提早落了下来,在晚风中时而荡起时而坠落。整座城市显得很沉寂,唯独城中的几处地方,时不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仓促、并带着十足的沉重。
到了深夜,防务署还亮着灯。
多伦没想到这一次的事故会这么严重。
他本以为王上只是受了惊、或者受了一点小伤,可是随着王宫中的消息迟迟不发,他感到愈加不安起来,甚至,心中那份预感,让他开始恐惧。
多伦派出去打探情况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进进出出。
“报告:近卫军已于半个小时前停止了在城中的搜捕行动,现驻扎于王宫周围,不知道什么目的,他们戒备很森严,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王宫。”
“报告:外务府没有动静。”
“报告:宫中内侍长刚刚召见了索图。”
“……你刚才说,让近卫军把守王宫的也是内侍长?”多伦抓住其中一个重点,进行询问。内侍官员向来只负责王宫内务,并没有实权,更别说调动近卫军了,这很可疑。再加上,近卫军突然之间停止了对刺客的搜捕……
“是的。”
士兵给了多伦肯定的回答,接着退了出去。
“现在情况很不妙啊。”多伦的身旁还坐着一个人,看起来,应该是军中参谋、或是其他官署过来的政客。政客和多伦一样眉头紧皱,分析说:“这一次王上遇刺,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并不乐观。此时此刻,公爵大人远在前线战场,而你担当防务的一万士兵受制于律法,没有调令的话连军营的大门都不能出;另外,近卫军的索图,我听说是东边的人……这,就提供了某些可能。”
“什么可能?”多伦看过去。
“政变。”
“……”
多伦没有说话。他越想越怕,这一系列事情联系起来,证明政变的说法并不是胡乱猜测。王国的党派之争,是连南方遥远的那些小城邦都有所听闻的。王国东西方水火不容,在西方人多伦看来,并不排除东方人走向疯狂的可能。
“少将,必要的时候,你应该做出选择啊!”
政客说了一句似有深意的话。
多伦并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当他看到对方正在盯着他手里的剑时,他明白了。“……公爵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多伦不敢选择,只能这么问。
“事发以后,内史官大人就立即往前线传信了。”
“那就好。”多伦深吸一口气。
“多伦,我和你出生在相邻的两个村庄,连家乡的口音都是一样的。从那时起,我们一起跟随公爵大人,已经十五年了。”政客突然看着多伦说,他顿了一下,“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王上遭遇了不测,你将向谁继续效忠?”
“……”
多伦被对方的话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又一个传令兵进了门来,向多伦报告最新的情况:“大人,刚刚获悉,在瓦瑞安修学的公主殿下连夜被紧急召回,现在已经进城了。”
“公主……”
这一句话,让多伦和他身旁的那个人不由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