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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讲完经出了禅堂,我猛地挣脱海持的怀抱,一路小跑跟师父回到方丈室,待师父坐定后便趴在他的脚边。

不一会儿,海剑就追了进来,跪在师父面前道:“师父!您还是为我剃度出家吧!”

“你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出家呢?”师父轻言。

“我受不了心里那么痛了,好多年来,我一直这样痛着,心里就像一把剑一样一直在心里刺穿着,一天一天,一遍一遍,白天黑夜,我一直都能听到心在汩汩流血的声音。好多年了,一直在流,我试尽了一切我能做的方法,但是仍然止不住血流……”海剑的话猛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佛说无常,毕竟诸法不生不灭。苦因受而起,佛说诸法无所有,受空,何有苦?我们所有的苦,都是因为我们把‘无常’当做‘常’了,以为是我的就都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不管怎么争取都要变成我的,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会老,健康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会病,有财富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会穷,拥有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会失去……可是无常却随时都会到来。人生只有四分之一无常的快乐,我们每一天睁开眼睛就没有哪一件事情不等着我们去解决。一切本来是苦是空,说苦道空,是因为我们把世俗的苦乐看得太认真,要么活在过去,要么活在未来,就是不能活在当下。这是人活得苦的根源哪。”

海剑听着便把头深深低下。

“人生苦,真个苦啊!尘世本来是苦,既然知道苦就别再把人生演得那么苦了。能把眼前的事处理好,彼此安慰,不给自己找麻烦,也不要给别人找麻烦,人前说不得的不要做,人前做不到的不要说,这是一种生活的智慧,更是一种人生的态度。把苦和空统统放下,其实本来什么都没有,人生有痛是好事,证明还没有麻木,好好对待自己周围的亲人、朋友,把痛苦的我放下,修行一个正法的我、快乐的我,人生这短短几十年活在当下,不找麻烦,不起冲突,把握好现前的,珍惜爱自己的人、自己爱的人就是一种幸福。你说呢?”师父问海剑。

“师父,我心里早已经对幸福没有了概念。这许多年来,我除了漫无边际的等待,剩下的都是心痛。那是真的痛,痛到后来我连笑都不会了,哪里还敢期盼幸福?是,我可以让自己过得在别人眼里看来是所谓的幸福,可是我骗不了自己,我心里的伤口愈来愈深邃,已经无药可救。我知道一切都是苦,所以我才那么希望出家,或许这样对我来说是种解脱。”海剑面如死灰的表情让人后怕。

师父摇头叹息道:“爱是无常,恨也无常,痛苦、快乐都是无常,以物质为基础的快乐不会长久,以个人精神为导向的快乐也不会永恒,因为一切都是空的,我们抓不住,那何苦还要抓?我执、法执,一个是无常,一个是空,我们一只手抓着无常当做常,一只手抓着空来念苦,双手紧紧不放,怎么会得解脱呢?你现在这样的状态能出家吗?出了家你心里的挂碍会减少吗?不会!反而会有更多的羁绊,那出家的意义在哪里呢?是逃避现实吗?”

“不!师父!我知道出家的意义,出了家,弘法是家务,利生为事业。我会遵守的,会发大愿心的!可我要是不出家,我就会一直期待着有人会来救赎我,但是我知道,不会有的,只有我能救我自己。唯有出家了,我才能放下。”

“非也非也!放下?要是你真的放下就不会执著出家了。不是吗?红尘了了了不断,恩恩爱爱爱不完。人生苦,苦无尽。你能有觉悟想要跳出苦海,此心难得,比沉溺在滔滔苦海里找不到船和岸要好啊!不是我不收你,而是在等待一个时机,现在还不到时候……”师父说着安详地闭上眼睛。

“师父,我想知道您说的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海剑还没放弃。

“我说的这个时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不是什么天机,但是至少不是你现在这样的时候,你现在出家恐怕正应了‘不披袈裟烦事多,披上袈裟事更多’的古话啊!中道实相,中道实相……‘中道’才是‘实相’啊!过犹不及,太过于悲观绝望,太过于奢华享乐,都不适于修行。人世间最长久的就是平淡,大喜大悲,凡是太灿烂的东西都不会太长久。我说的,你明白吗?”师父还是很安详地闭着眼睛。

“中道实相,中道实相……”海剑喃喃自语,“我明白师父的意思,我现在的状态过于消极……”

“你应是明白的。勘参佛理其实和寻常做人一样,话少胜过多言,心静何来多梦,总之多说无益,沉默是金哪!”师父安详地再次闭眼,不再说什么。

“谢谢师父!弟子拜退!”海剑低头问讯,合掌退出师父的方丈室。

我轻身挺着四肢站了起来,想看看师父是不是睡着了,或者坐禅入观了。睡着和入观在我看来是一样的,都是气定神闲地闭着眼睛。

“海静!”师父突然叫出我的名字,我缓缓地站起来看着师父。“因果相应,也许你比我们都明白……”师父说着,眼睛一直没有睁开。

我听得一头雾水。我只是一只猫,我又怎会懂呢?

七昙花一现

后来的几天,感觉一切突然平静了下来,我渐渐习惯了圆觉寺的生活,晨钟暮鼓,梵音缭绕。师父还是会每天来看我,海持还是每天都给我把饭拌好,僧众偶尔也会来和我逗乐解闷。

海剑也不再那么着急地提削发出家的事,而是常常坐在后山通往燎剑殿的数百层石阶上,呆呆地看着那座殿发呆,看着石阶上那落得锦重重的樱花瓣,他的心事重重也都写在了脸上。

这天早课后,海剑拿着扫帚去后山清扫积叶,看到海持抱着我在后山的古树下坐着发呆,我在他怀里安静地陪着他。

“海持,你这是怎么了?平常这时候你不是都在厨房里帮忙吗?”海剑走过来问。

“今天春分,是我养父的祭日,我早上做完早课后就一直想他,很想很想……”海持说着开始流泪,却没有半点抽泣声。“养父一生过得很苦,他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能种一手好田地。养父对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将来当一个好农民,老老实实种一手好田,有个好收成……我在心里很感谢养父,只是还没有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海持的泪滴在我的身上,从毛一直顺着渗到了皮上,感觉滚烫滚烫的。我第一次看到出家人流泪,心里很是不好受。以前在我眼里,出家人是没有七情六欲的,至少是没有眼泪的。

“海持,难得你这么知父母恩啊!要不等我清扫了积叶,我陪你去山下的集市去逛逛,看你养父喜欢吃什么,咱们买一些回来,晚上我和你诵《弥陀经》超度祭奠他。”海剑关切地安慰道。

“嗯,谢谢师兄!”海持毕竟还是个孩子,听到暖心的话,马上就破涕为笑了。

海剑说完就开始清扫积叶,海持把我放下来,也去找了把扫帚和他一起清扫。

正扫得起劲时,通觉师父拿着一个盛水壶走了过来,站在海剑身边说:“放下!”

海剑立刻将手里的扫把放在地上。

“我并没有叫你放下扫把,我要你放下你的六根、六尘、六识,当你都放下了,你就会从痛苦桎梏中解脱出来了。”

“师父,我明白您对我说的意思,只是……”海剑没再说下去。

“你可见这昙花昨夜已绽放?”师傅指着海剑身旁的那棵昙花说道。

“哦?记得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半夜起床到阳台上静静等待着昙花开放,那几年里我见过很多很多昙花绽放的样子,可是后来慢慢长大了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因为天亮后它就谢了。”

“昙花,又名月下美人和韦驮花,据说昙花这个名称缘起于《妙法莲花经》:‘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原意系指转轮王出世,昙花才开;而转轮王八万年才出世,则昙花之开,乃万载难逢了。故用‘昙花一现’来形容难得的不常见的事物,后比喻事物之乍现即逝。”

师父俯下身看看已经凋零的花朵,接着说:“这花很特别,总是选在黎明夜幕时分朝露初凝的那一刻才悄然绽放,如弹指红颜,刹那芳华,然后,默默凋零,悄然谢幕。相传昙花和佛祖座下的韦驮尊者有一段哀怨缠绵的故事,所以昙花又叫韦驮花。传说昙花是一个花神,她每天都开花,四季都很灿烂,她爱上了一个每天为她锄草的小伙子,后来玉帝知道了这件事情,就大发雷霆,要拆散鸳鸯。玉帝把花神贬为一生只能开一瞬间的花,不让她再和情郎相见,还把那个小伙子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驮,让他忘记前尘,忘记花神。可是花神却忘不了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驼尊者都会上山采春露为佛祖煎茶,就选在那个时候开花!希望能见韦驮尊者一面,就一次,一次就够了!遗憾的是,春去春来,花开花谢,可韦驮还是不认得她!所以民间流传着一段‘昙花一现,只为韦驮’的千古憾事。感情哪,不管是一生一世还是一瞬间,重要的是,是否是真感情。能一生一世固然好,可有时无法做到一生一世,那么瞬间的真情或许也会让一个人温暖一辈子……”

“师父,这‘昙花一现,只为韦驮’,今朝绽放,是为了前世未了的眷恋,也是为了今生的望眼欲穿。如果只看一眼就花落,如果才话别就已枯亡,那一瞬间的感情纵然多么真诚,可是这瞬间过后,留下的遗憾却会叫人痛彻骨髓啊!”

“人和人的追求不一样,有的人追求一时的绚烂,有的人希望细水长流,可是飞蛾终究飞不过沧海,昙花终究开不过正午!不要痴心妄想要某个人一生只钟情于你,那是不可能的,她能选择爱你,就有权利选择爱别人!有一天失去了她,没必要痛彻心扉,伤心欲绝!要看清爱的本质,只有那样,才能在爱中,得到爱的升华。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曾经失去的和未能得到的,而是现在拥有的!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恒久不变的,佛说无常,毕竟诸法不生不灭。有句古话说得好,‘把手牵他行不得,但当自肯乃相应’,都是一个‘肯’字,话说‘回头是岸’,你回头是因为你肯,别人相应也要自己肯啊!肯就是随缘,不肯就是无缘,非得让别人肯就是攀缘!苦索不如随缘、顺缘哪!人虽然不能忘记过去,但是一定要放下过去。可我们恰恰就是一旦有了什么就放不下什么。名、利、权、情,一旦有了就再也不容易把它放下,而不管它是否已经过了花期。可这些又有哪一样是真实的呢?没有的时候努力追求,或许追求的本身是一种快乐,但是拥有了之后呢?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世间百态究竟无常,拥有时的快乐最后都会成为痛苦惆怅的根源。以物质和个人精神导向为基础的快乐,难免患得患失,终觉得百不如意。不是吗?”师父和颜悦色地说。

“是的,师父,无奈我只是个俗人,看不透‘得到’的虚妄,**的漩涡终不能满足。正因为这些放不下的东西给了我身心的重担枷锁,让我在所求不得的漩涡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所以,我想统统放下了来出家。”

“无论什么时候,放下就会收获许多。人最大的麻烦,就是记性太好,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特别是诸如我付出了多少得到了什么这种埋怨,始终是对亲近的人记得最清楚,正是《梁皇忏》里说的——‘怨从亲起’啊!记性太好就什么都很难放下,可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淡忘’,喜怒哀乐、悲伤痛苦都会一点点淡忘。人生索性有‘淡忘’这两个字,否则一味执著,更不可收拾。你总是说你要放下,可是你真的放下了吗?我看你连‘淡忘’都没有做到。真正的放下是不觉得自己欠别人的,也不觉得别人欠自己的,那才能心安哪!你还是不明白,你这样的出家不过是躲避现实罢了。事实上,当你走出这座寺院,你又将走入你原来的生活轨道之中,就像你走进了圆觉寺必将走出圆觉寺一样。要真正地得大自在,就要真正地放下,这谈何容易呢?正如李清照所说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正如李白所说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师父说得海剑再次低下头。

“是,我在生活中一直用生命体验着‘执著’,甚至是‘贪嗔痴’,所以更明白‘放下’的不易。”海剑面露忏悔。

“放下不易,那就提起。真正的放下是拿出勇气提起!想必你也听过布袋和尚所作的《插秧偈》——

手持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

退后原来是向前

“这首偈多么形象生动啊!插秧就是弯腰低头一边退一边插。其实很多时候,弯腰低头就能看见我们苦苦追寻的那个天,懂得退后就是向前、就能圆满哪!海剑,你该回去了!回去放下、低头、退后……”师父说着向前缓缓走去,接着又道:“从现在开始,找一个寂寞的机会,先让自己寂寞下来,然后再向自己发问:我是什么?我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我认识自己吗?认识些什么?认识了多少?我为何生在天地之间,如何生在天地之间,天地之间如何使我生存?我对我的周遭事物,理解了多少?理解些什么?我是人?人应如何?我已如何?我觉得人生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痛苦何处来,快乐何处去?自知有苦乐,也能知道他人有苦乐吗?我生于天地之间,对天地之间的一切万有,理解了多少?理解了些什么?……像这些问题,任便举出一个,必将无以回答,即使勉强回答,此一答案的分数,必也少得可怜!即使是集古来的大宗教家、大哲学家、大科学家,数千年研究的大成,也只说出了一点一滴、片鳞半爪而已。释迦世尊,虽称正遍知觉,但其所觉的形上境界,乃是唯证乃知的,乃是不假言说的,我们凡夫,自也无法从佛教的经论之中找到本末究竟。此一本末究竟或事物终始,仍须从寂寞之中去开悟出来。”

“师父……”海剑低低地叫了一声。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人若能常持此意,以应事接物,身心将何等自在!”师父说着转身即走。

海剑呆呆地站在原地。

“师兄!师父让你走么?我去向他求情让你留下来,他最疼我了,他一定会答应的!”海持放下扫把就要去追师父。

“不用了,海持!我明白师父的意思……师父说的是对的,我是应该回去了……”海剑喃喃自语。

“那你还会回来吗?”海持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不知道,也许……我不知道……”海剑说着继续清扫积叶。

“师父曾经对我说过,心里的积叶是扫不完的,只有把心底沉积的东西扫除了,才会真正地快乐和自在起来。”海持也继续扫。

海剑他这就要走了?他不是很想出家吗?怎么这么轻易就走了?我在一边听着,心里自是有许多不舍。他对我那么好,这些天他每天都来给我梳理皮毛,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待遇呢!他要是走了,那我怎么办呢?

不,我是只猫,我怎么能对一个人产生留恋呢?我在心底提醒自己,以前我不也没人给我梳理皮毛么?以前我不也是一只猫独自生活么?……可是一想到他真的要走,心里就酸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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