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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湄从新加坡回来给成茵带了几袋子零食,而成茵回馈给她的是几袋子衣服,还有一句云淡风轻的话,“我打算跳槽了。”

谢湄的心思全在漂亮衣服上,“那就跳呗,这年头跳个槽一点都不稀奇。”

“我想进军咨询业。”

谢湄这才把注意力从衣服上收回,讶然瞪向成茵,“你说什么?你,你要做咨询?”

“是!”成茵答得铿锵有力。

谢湄忧心忡忡,“你怎么还没走出阴影?你这是何必呢,就算跟人怄气,也不用做这么绝呀!你说你在原来的行业里做得好好的……”

“我没跟人怄气,我是想争一口气!”

一想到杨帆拿自己当小孩训的情景,成茵的脊梁骨就挺得笔直,“我要加入一个比他那公司强很多的公司,抢他的客户和业绩,这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打秋风。”

“……”

“当然,这仅仅是我奋斗的目标之一,我的另一个目标是,”她的目光开始凝重,“找一个比他还厉害的成功人士做男朋友,我要他有一天对我刮目相看!”

成茵的眼眸因为这一番宣誓而闪闪发光,里面荡漾着的全是憧憬的小星星,谢湄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啧啧叹息,“因爱生恨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你来真的,可你怎么能保证跳得进那个行业?还得是大公司,还得是高端业务,门槛可不低哦!”

“有志者事竟成!”成茵丝毫没被打击到,“吴士宏当年进IBM还做过清洁工呢!”

“你不会也想从清洁工做起吧?”谢湄打量她那双细皮嫩肉的手,半含戏谑。

“没那么惨!我打算从做助理开始起步。”

“已经有目标了?”

“嗯,AST在招部门助理,我已经投简历了。”

“AST?”谢湄拧眉思索,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他们酒店的客户名单上,“是那家美国顶尖的咨询公司AST?”

“正是。”

谢湄暗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成茵,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但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这公司可……”

“行了行了,你甭给我泼冷水了,我志在必得,拼着被潜规则了也得成功!”

谢湄只得吞掉后面的规劝,成茵一旦犯起牛脾气,谁也拦不住。

无论从工作经验以及抗压能力等各种软硬条件来衡量,谢湄都不看好成茵的这次跨行业跳槽。

然而,这世上似乎还有一种叫“奇迹”的玩意儿。

一周后,成茵在电话里尖叫着告诉她,“谢湄谢湄!你能相信吗?我被AST录取啦!!!”

谢湄立刻也回以惊声尖叫,“什么!你真被潜规则啦??”

“去你的!”成茵开心大笑,“我那是和你开玩笑呢!什么规则也没有,总之呢,这回我是真成功啦!”

那天晚上,谢湄特意推掉了一个重要饭局,和成茵相约去吃她最爱的火锅。

“你这样深入虎穴行复仇大计,只怕杨某人一眼就能识破吧?”谢湄笑呵呵地打趣她。

“识破也没办法!”成茵俨然春风得意,“任何人都阻挡不了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不过我警告过三哥了,让他不要多嘴。”

谢湄学她软软的口吻,“你三哥对你转行有什么看法?他是不是也看穿你的心思了?”

成茵扁扁嘴默认,以唐晔的智商,这还用说么!他一听这消息就没怎么开口,一双别有深意的眼眸要笑不笑地盯着成茵就足够她心里起毛了。

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转而反问谢湄:“你对我三哥的反应还是挺有把握的嘛!怎么样,哪天我再把他约出来,你们俩聊聊?”

谢湄咯咯笑了一阵后说:“等他什么时候把那车换个牌子再说吧!”

成茵也跟着大笑起来。

这是自那桩倒霉的糗事过后成茵首次发出开朗明快的笑声,谢湄觉得,无论她跳槽后的结果是步步高升还是生不如死,这一刻也是值得庆祝的。

两只载满红酒的杯子在空中砰然对撞,微醺的谢湄笑嘻嘻地开口,“来,为成茵的奋斗干杯!”

第一天上班,成茵的直线老板高翔出差未归,一位名叫刘宗伟的同事接待了她,从他递过来的名片上,成茵了解到他是分管某个组的项目经理,但他不让她称呼自己刘经理,“叫我埃伦就行了。”

刘宗伟花了一个上午给成茵做入职培训,介绍AST辉煌的历史,AST在全球尤其是中国的业务状况,他自信骄傲的神色感染了成茵,她有种终于走上正途的振奋。

在介绍到AST中国的主要客户以及合作伙伴时,成茵发现,杨帆所在的英锐咨询公司居然罗列在AST的合作伙伴名单中,顿时愣住。

如此说来,英锐和AST非但不存在抢食关系,还是非常密切的合作者,那她“站在巨人肩上打秋风”的美梦岂不是就此破灭了?

“呃……埃伦,不好意思,”她举手打断刘宗伟,“我能不能听听AST和英锐的合作情况?他们是……怎么开始的?”

刘宗伟牵动嘴角,那神情竟似在赞扬成茵的锐利似的。

其实英锐的背景他刚才已经大致给成茵介绍了下,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咨询公司,能够把手伸到AST的肩膀上来并不失时机勾住,必有其不同寻常的原因,只是他没明说而已,没想到成茵“明察秋毫”,这在他们这行是个不可缺失的特质。

“三年前,英锐还是个什么都做的杂务公司,业务量不多,员工流动又快,可以说很不得志。后来他们的投资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有个在美国咨询业呆过几年的业内人士有意回国发展,所以就拉拢了他。加盟后,凭借他在这个圈子里的人脉做得风生水起,然后……唔,很自然就和我们公司建立了联系。”

“那人……叫什么名字?”成茵明知故问。

“安迪杨,杨帆。”

听到杨帆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成茵有种异常奇妙的感觉,当然,也不乏沮丧,看来,她的A计划还未实施就已经泡汤了。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不过她很快安慰自己,没事,我还有B计划。

身处这样一个人才济济的大公司,她就不信淘不出一个比杨帆强的人来。

她正胡思乱想,刘宗伟忽然抛下手上的白板笔问:“你原来是德资企业的?”

“不是,公司是意大利人开的。”成茵顺口答,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那你可要小心了,高登,哦,就是高翔,他不太喜欢意大利公司出来的人。”

“为什么?”成茵心头一凛,这话从何说起,难道就是所谓的下马威?

“这个么……他以前和意大利人有过合作,说他们的思维出了名的混乱。”

“不至于吧。”成茵讪讪,“我们那儿……还可以啊!”

不过她马上联想到每个季度末部门里混乱得跟打仗一样,底气顷刻间也虚了下来。

“高登招人有三不原则,不招意大利企业出来的,不招J大的,不招女性。”

成茵脑海里飞过一串代表无语的省略号,“这又是为什么?”

“不招J大的,是因为部门里以前来过几个J大的学生,个个志大才疏,让人反感;至于不招女性,主要也是因为这里的工作强度比较大,女孩子可能会承受不住压力。反正这些都是高登招人的原则,人事部都知道。”

成茵听得犯晕,干笑着反问,“既然如此,我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原因很简单,你不是他招进来的。”

“……”

“我们部门的招人许可刚批下来,高登就出长差去了,碰巧他的老板罗伯特过来坐阵,顺手就把招聘这事也揽了下来。罗伯特喜欢用女孩子,认为女生做事比较细心。面试过后他曾经说过,你是那几个应征者中表现最自然的,口语说得虽然有点结巴,不过条理还算清晰。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略微停顿,面庞上浮起一丝含有深意的微笑,“他娶了个意大利人做老婆。”

简而言之,还算过硬的学历背景和几个巧合交织在一起,让成茵走了回狗屎运,她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觉得倒霉。

“不过,你进了AST也不代表什么,如果做得不好,试用期内随时可能走人。”

同样的规章条例哪个公司都有,可偏偏从刘宗伟的嘴巴里说出来,就是那么的让人坐立不安,成茵有种泥牛入海的感觉。

难不成她跟谢湄关于“潜规则”的玩笑要一语成畿?

可怎么也得先看看对方人长什么样吧!她长这么大,一次完整的恋爱都没谈过,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

刘宗伟见成茵一脸凝重,遂轻笑着缓和语气,“你也别太紧张,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公司里的规矩,不过高登人不赖,对下属也挺照顾的。再说,”他忽然一反严肃的表情,俏皮地对她眨了眨眼睛,“你是咱们部门唯一的女同事,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把你保下来啊!”

至此成茵才明白,原来刘大人刚才的一本正经都是装的,她差点痉挛的心脏终于恢复了舒坦,“谢谢埃伦!那以后有什么麻烦我就直接请教你,可以不?”

初来乍到一个新环境,人总是习惯于抓住自己率先碰到的那根稻草,成茵也不例外,况且她对想像中的老板高翔还是有种凛然不可亲近的惧怕感。

“没问题!”刘宗伟答得畅快,略略沉吟后又道:“后天高登就回来了,按照惯例,他会先找你谈话。”

“谈什么?”成茵眼眸闪亮,“你能给点提示吗?”

“我想,他会告诉你三件事。”

“第一,”高翔在白板前转身,脸上一丝笑意也无,“有不懂的地方要及时问,尽快搞明白,不要不懂装懂。”

成茵用力点头。

“第二,产生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缺乏承认错误的勇气,还拿别的错误去掩盖,我不希望你也是这样一类人。”

成茵使劲点头。

“第三,随时可能会加班,你要有心理准备。”

成茵深吸一口气,再次点头。

没见老板之前,成茵就已经明白,无论老板长成啥样,她都执行不了潜规则这种高风险、高难度的任务,此刻望着高翔那张不算难看但铁板一块的脸,她又给这个不能完成的任务的难度系数多加了好几个点。

既然没胆冒险,又想在此地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只有好好干了。

高翔安排刘宗伟带她,这正中成茵的下怀。

进AST一周后,成茵发现,除非有非参加不可的会议,平常同事们都不来办公室,个个神出鬼没,刘宗伟算这群人中在办公室最呆得住的一个了,不过也是隔三差五就要拎成茵一起去跑客户现场。

跟刘宗伟一起做事很轻松,他脑子活络,人又开朗,熟悉了之后什么都肯跟成茵说,着实教了她不少入门常识。

这份职业和成茵以前那个物料管理的岗位,工作内容相差不是一点点。在这里,每天都有新奇的事发生,而当她看着那些能独立做项目的同事在会议室里把客户的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时,心头顿时涌起倾羡之意,好似有什么东西被默默激发了。

如果哪天她也能站在台上运筹帷幄就好了。

但眼下她离这个目标还很远。

同事们来往的邮件里充满了数不清的专用词汇,对她而言状如天书;高翔更是把她交上去的几份报告都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上面用红笔标注的圈圈叉叉让成茵心惊肉跳,照此情形下去,她和AST岂不是离沙扬娜拉不远了?

可干着急一点都不顶用,成茵只能靠加班来弥补自己的空白和无知。

她拿出大学时攻克英语四六级的劲头,先从各种专门词汇熟悉起来,到逐步搞明白邮件里都在讲什么,再到她所涉及参与的几个项目的全貌与细节,不管有无必要,她统统认真研读。实在搞不明白的就问,有时候刘宗伟不在,她就厚着脸皮去找不熟悉的同事询问。

当然不可能有得无失。要想多学东西就得多做事、嘴巴甜,所以,给人跑个腿、多打几份文件她从来没有二话,这样一来,她再要有什么问题请教别人,对方也不好意思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了。

高翔是工作狂,还是把办公室当家的那种,当他这个工作狂每晚锁门出来发现大厅的某个点上还有个比他更疯狂的人时,难免会萌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于是乎,在成茵逐渐像样的报告和甜美的笑容面前,他对她的偏见也像阳光下的冰层,慢慢融化开来。

换了工作后,成茵起早贪黑、一反常态的忙碌让周妈妈对她的跳槽起了疑心。

“我说你这孩子换单位就换单位吧,但也不能这么个换法呀!搞得跟签了卖身契一样!你到底图啥呀?工资特别高?也没听你提起啊!从前朝九晚五的多好,星期六星期天还能出去逛逛街,你再看看你现在,走路都在念念有词,像个什么样!”

成茵笑道:“妈,我跳槽是因为这个行业有前途嘛!”

周妈妈捶捶走酸了的双腿,“前不前途的我不懂,多挣钱才是硬道理,你工作这么积极,老板答应什么时候给你涨工资了没有?”

成茵殷勤地给妈妈泡来一杯蜂蜜水,然后坐她身旁言之凿凿地白乎,“赚钱在其次,正所谓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您仔细琢磨琢磨,当今社会什么最吃香?那绝对是耍嘴皮子的最吃香!耍嘴皮子靠的是什么?”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当然是这儿啦!古人都说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您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上个月一定挣了不少吧?”

周妈妈立刻得意起来,对她伸出俩指,“这个数!”

成茵乍舌,“两万?妈您现在绝对属于高薪阶层!”

在阳台上护理植物的老爹一听,立刻重重叹了口气,“什么高薪!坑的还不都是亲戚朋友的钱。”

周妈妈的脸顿时拉长,不乐意了,“这怎么能叫坑呢?有公司有合同,利益也有保障的,这怎么能算坑么!”

老爹放下水壶走进来,“那你怎么不试试去给陌生人推销啊!看你卖不卖得出去,朋友那都是没办法,给咱们面子!”

“嗨!周远志,我不就劝老许为他老伴买了两份保险嘛!人家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在这儿动肝上火的?他肯买那是因为他信任我……”

成茵一吐舌头,在父母没完没了的争辩声中偷偷溜回房间,继续钻研数据去了,反正关于妈妈这份工作正当与否的争论在这个家里是永无休止的。

进AST的第一个月就这么无风无浪地过去了,春节转眼就至,亲戚间的走动必不可少,成茵除了非去不可的应酬之外,其余时间就猫在家里做功课,七天的长假弥足珍贵,给了她迎头追赶的好时机。

在家做事虽然也辛苦,好在人自由,不用天天去公司报到,时间也能自己掌控,早晨还能睡懒觉,这是成茵久违了的享受。

到了初五,连父母都懒怠往外跑了,一家三口猫在家里捣持吃的,当然大厨还是老爹,成茵休息的时候也会跑去给他凑个手。

周妈妈现在是家里赚钱最多的成员,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很多家务她都理直气壮撂手不管了。周老爹虽然有怨气,但他退休在家后,除了摆弄摆弄阳台上那几盆花,平日也没什么事,就这么半推半就地成了一把手的保姆。

这天家里包馄饨吃,这个成茵拿手,她包的馄饨肉馅厚实又从来不会散,一个个码在案板上,憨憨的透着股可爱劲儿。

老爹与她并排站着,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让成茵如闻滚滚惊雷。

“茵茵,李卉那个叫杨帆的表弟前阵子是不是追过你?”

“呃……啊??”成茵一哆嗦,皮子差点从指缝间溜走,“没有的事儿,你听谁瞎说呢!”

老爹笑呵呵地,“别瞒我了,你说出去加班那次,其实根本不是去公司,是和他见面去的吧,难怪那天晚上回来脸色就不好看。”

成茵的脑子当场死机,老爹什么时候成狄仁杰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反问:“是……是李卉说的?”

她这一问更是将谣传坐实。

老爹道:“李卉怎么会跟我们说呢,是姚远无意间说出来,被你舅妈听到,她又忍不住告诉了我们。”

“舅妈还夸你呢!”妈妈一脚跨进厨房,“她平时没少受李卉明的暗的挤兑,你把她常放口边唱的那个什么了不得的表弟这么一揣,你舅妈甭提有多解气了!”

成茵的小心肝顿时颤啊颤的,杨帆这回算是冤大发了。

老爹抿了抿嘴反驳,“话不能这么说,李卉和大嫂不合,关杨家那孩子什么事。我倒觉得杨帆不错,长得一表人才,家教又好,说话做事有板有眼的,叫人心里踏实。茵茵,你的年纪呢,这种事也该考虑起来了,旁的都是假的,最重要是人得好。”

没等成茵有所反应,周妈妈先愠怒上了。

“你最近怎么老跟我唱反调啊?合着我反对的你就赞成啊!”

“咱就事论事,你别扩大。”

“好,就说这事!杨帆是有出息,可有出息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咱们茵茵不能挑挑,非得就他呀!再说了,他那个人总是四平八稳的,不管说什么都要考虑好了才开口,茵茵这么爱热闹,跟他在一起非闷死不可!”

听着爸妈各执一端、理直气壮地辩论,成茵羞得只恨少个地洞钻进去。

“哎呀你们烦死啦!”她把手上的馄饨皮子一摔,转身就奔回了房间。

厨房里的吵吵声立刻应声而止,周老爹和周妈妈面面相觑一番,压低了嗓门又互相埋怨起来。

成茵面如死灰地坐在棉被上,就差把满头头发给揪下来了。她本来渐趋平静的一颗心让新年期间的这场亲戚大串联生生击了个粉碎。

越想越窝囊,本来自己是原告,这下子,反成被告了。从今往后,她还得欠杨帆一个大人情。

成茵觉得,自己多年前保存的那份美好的初恋情怀,自从被她愚蠢地拱手奉出去之后就全变味了。

如今,她连偶尔咀嚼一下过去那几个经典片段的闲情雅致都没有,每天忙忙碌碌地钻营在琐碎事务中,就怕回忆浮上心头,仿佛唯其如此,才能杜绝那份频频涌来的难堪。

可她能怨谁去,还不都是自找的。

成茵的报表终于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而且在部门会议上也能说出点自己的见解来,每当这时,她总能感觉到高翔投射过来的目光里含着些微嘉许,仿佛在说:“孺子还算可教也。”

新年伊始,业界有个级别不低的技术咨询研讨会,内容包括几名资深人士的讲座以及为出台新的行业标准提前收集反馈意见。

高翔没空参加,特意委派了刘宗伟和成茵一块儿去,还当着成茵的面叮嘱刘宗伟,“记得带芬妮好好转转。”

出了高翔的办公室,刘宗伟就对成茵挤了挤眼睛,“机会不错。”

他是关系至上论者,尤喜此类交际场合,而高翔对他的嘱咐意味着成茵终于有资格代表AST出去结识更多的人了。

论坛设在某大学的一间小礼堂内。

一走进去,浓重的学术气息扑面而来,这主要缘于随处可见的宣传招牌,旧的理念用新的词汇重新排列组合后高高悬挂起来,与底下的人声鼎沸相得益彰。来宾中没几个人是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等开幕的,原本宽敞的走廊里塞满了各式各样高谈阔论的人。

刘宗伟果然守职,和新朋旧友打招呼时不忘顺带把成茵推销出去,因为高翔的威名远播,很多人都因为成茵能够击败异性跻身他的团队而对她刮目相看,争着过来一睹芳容,她带去的一叠名片很快就只剩了几张。

不过和这些纸片相比,刘宗伟本人更象一张AST的名片,走到哪儿都有人笑脸相迎。

成茵很快发现,几乎没有多少人关心讲座的内容是什么,但对讲座前这场序曲般的自由交流表现踊跃。

刘宗伟抽空告诉她,因为研讨涉及行业标准,不仅是各大咨询公司都派人过来参加,连不少与之相关的企业也会赶来旁听,所以,对咨询公司们而言是个不可多得的推销自己的好机会。

成茵正琢磨要不要假作不经意地问一声“像英锐这样的小公司会不会被邀请”时,视野里,杨帆已经领着三四个下属气宇轩昂地迈步进来,其中两个成茵似乎在AST见到过想必是过来谈什么合作项目的,而离他最近的,自然是抢眼夺目的卷发美女舒妍。

看见杨帆,成茵的心头还是无可自控地人仰马翻,她一面轻轻告诫自己“淡定!淡定!”一面悄悄往置于角落的茶水间里钻。

她需要时间平复心情。

这时候,只要认真端详她的面容,就能看到她风平浪静的表情下面那一层浓稠的慌乱。

杨帆一路走过去,微笑着频频与人打招呼,显然也是久经沙场的一员老将。不过相较于刘宗伟,他要低调谦逊一些,至少没看见他动不动就拍人肩膀。

成茵在茶水间里灌下一杯又苦又涩的浓茶后,紧张的心绪有所缓解。

这是她与杨帆“较量战”的第一个回合,如果她连首关都要怯场,那以后的“仗”还怎么打?

不管她有多么不情愿看见他,但既然已经跟他站在同一舞台上了,她就没有不战而降的道理。

她就是为了他才走到这里的,不,确切地说,是为了在他面前丢失的尊严。

如果现在选择逃跑,她将一辈子唾弃自己。

等她做完面部肌肉运动从茶水间走出来时,刘宗伟正在人群中掂着脚四处寻觅她的芳踪。

“芬妮,快过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成茵振作精神,带着一脸饱满的笑迎了上去。

演讲台边的两块空地上围满了欢快交谈的人,刘宗伟领着成茵走过去,远远地就朝另一端的那群人高喊,“安迪!安迪!”

成茵连做三次深呼吸,才不至于让脸上的笑容脱线。

跟人谈兴正浓的杨帆闻讯转过身来,漾足笑意的双眸划过刘宗伟的脸,随即扫到了成茵,他像遭遇极寒一般表情瞬间冻住。

“来,我给你们介绍!”只有刘宗伟兴高采烈,“这是我的新同事芬妮!芬妮,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业内猛将杨帆!安迪,芬妮可是对你仰慕已久哦!”

成茵和杨帆喉咙口同时发痒,各自干咳了数声,天晓得刘宗伟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她很快掩盖住心头不适,对着杨帆嫣然一笑,“很高兴认识你,安迪!”

“你……”杨帆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站在他身后的舒妍却一脸堆笑地抢过来和成茵握手,“原来你就是高登新招的美女助理啊!久仰大名!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我们公司哦!”

言毕还朝成茵飞了个媚眼,看那意思,如果不是人多的场合,她会扑进成茵怀里也说不定。

杨帆终于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对成茵笑笑,同时伸出手去,“你好,芬妮!”

两人的手在空中蜻蜓点水似的一握,旋即松开,仿佛彼此都怕多占了对方的便宜。

不知情的刘宗伟高兴地对成茵挤挤眼睛,又转头对杨帆说:“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拿下雅达那单呢!听说你这次把启年的高总郁闷坏了。”

杨帆道:“高总是专门做大买卖的,雅达的项目不复杂,他未必真有兴趣去做。否则,以启年的实力,我们哪里争得下来。”

“嘿!你可真会说话。”

讲座很快开始,聚集的人堆纷纷散开。

成茵和刘宗伟坐在靠中央的位置,听觉效果一流,可惜大师们的讲话她一句没听进去,压低嗓门责备刘宗伟,“你刚才干嘛跟杨帆那么说我啊?”

刘宗伟说过就忘,有点懵懂,“我说什么了?”

“就是说我,咳,仰慕他什么的。”

刘宗伟乐道:“谁让你平时老跟我打听他消息来着?没关系啦,我就随口那么一说而已,你别放心上,你是不知道,追他的人多了去了,这种玩笑他根本不会在意。”

他这又一个随口一说彻底把成茵的嘴和心都给堵上了。

杨帆就坐在他们前排的左侧,和舒妍并肩,时而两人的头会凑在一起低语几句,成茵更加觉得气闷,偏偏眼睛还不争气,着了魔似的总忍不住往那儿偷着溜。

她现在终于明白自虐是怎么回事了。

讲座进行到一半,刘宗伟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悄悄对成茵说:“我有事得先走,你在这儿好好听着,回头给高登写个好看点儿的报告。”

成茵也不便多问,点头应承。

心神就这么一打岔,等她再把注意力投向台上时,发现此刻正在演讲的人竟然换成了杨帆。

麦克风里传出来的声音多少有点异样,但那富有磁性的后挫音依然给了成茵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慨。

她望着此刻站在台上潇洒谈吐的杨帆,一种震撼的冲击感滚滚而来。

和她记忆中那个白衣少年相比,杨帆其实有了很大的变化,除了眉宇间那股自信和稳笃经年不变外,他的脑门仿佛更宽了,身板也厚实了许多,就连一贯温和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丝难以掩藏的锐利。

可以说,这是一个十分彻底的陌生人,而她周成茵,竟然凭借着几个年少时的片段鲁莽地向他表达了爱意。

她的羞耻感再度复苏,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难以置信,面颊滚烫,浑身更是灼热一片。

她再也坐不住,弓腰猫着身子离开座位,她必须去茶水间再灌一杯浓茶下去压压体内涌动的不适。

茶水间的门口,舒妍正手捧纸杯,目不错珠地盯着台上。等成茵走近,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一看是成茵,脸上的笑容立刻又跳脱起来。

“嗨,芬妮!”

成茵勉强对她笑笑,“口渴,倒杯茶喝。”

舒妍热情地给她让开一条道,尾随进去,茶水间里没人,成茵一边取茶包,一边就听舒妍在身后用神秘兮兮的口吻笑道:“你跟安迪真是太有趣了。”

“什么意思?”成茵心头一跳,她现在脆弱得草木皆兵。

“你进AST是安迪介绍的吧?你们俩刚才那个初次见面演得跟真的一样,可惜瞒不过我。”

成茵错愕地回过头来,看到舒妍一脸挖到瑰宝的得意。

“呵呵,你真聪明。”她僵硬地笑了笑。

八卦的炮制方法果然五花八门,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基本都出于八卦者的自行想像。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啦!安迪都没告诉过我,说明他不想别人知道,我懂!”

舒妍的热络令成茵不便拂袖而去,两人执杯站在茶水间门口,这时礼堂里刚好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杨帆的演讲结束了,正向听众致意谢幕。

“安迪到哪儿都是这么引人注目。”舒妍的语气里充满骄傲和依恋。

成茵不适地喝一口茶,再喝一口。

“真羡慕你啊!”舒妍扭头对她道:“如果我有一个安迪这样的表哥就好了,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吧?”

“……凑合。”成茵粗起嗓子含糊着回答。

舒妍闪着亮光的脸让她再也无法滞留下去,她把杯子里的茶喝个精光,扔掉纸杯,跟舒妍打了声招呼就回座位了。

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可以肯定,舒妍对杨帆的感情绝不止于上下级关系那么简单。

她使劲扭动身子,把自己从深入的胡思乱想中拽了出来。

研讨会结束后,成茵为避开出入高峰,在绿树成荫的校园里闲庭信步了片刻才往人流渐渐稀疏的大门走去。

正在街边拦车,一辆蓝色的斯科达停在她面前,舒妍的脑袋从车内探出,“芬妮,你要回公司吗?我们送你。”

成茵一下子就认出这是杨帆的车,本能地拒绝,“谢谢!不必了,我坐出租走就可以。”

“可是这一带出租车很少的,你还是上来吧,反正安迪也是要去AST。”

成茵还在磨蹭,杨帆的声音打车里传出,“成茵,快点上来,这里不许久停。”

她没辙,只得别别扭扭拉开后车座的门,一头钻了进去。

车里就杨帆和舒妍俩人,都坐前面,成茵盯着他们中间的空隙,干巴巴地说:“谢谢啊!”

舒妍咯咯笑,“你们兄妹俩还这么客气啊!”

“应该的。”成茵依然保持着谨慎。

杨帆轻笑着哼了一声没说话。

舒妍继续高兴地说:“芬妮,以后有你在,AST的人就更不会为难我们了。”

成茵刚想表明自己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时,杨帆已经笑着开口,“难道以前有人为难过你吗?如果有,怎么不告诉我。”

“不是啦!”舒妍娇嗔道,“我是想说,有熟人在,至少有些事情可以预先通个气嘛!”

她回头向成茵解释,“以前我们在D市的时候,你不知道有多惨!好几次都是很晚了,突然接到AST这边的通知,要我们务必明天一早到公司开会。没办法,只好半夜三更赶路过来,否则哪里保证得了第二天的会议能准时参加呀!”

“现在公司搬过来了,以后这种事自然不会再发生。”杨帆轻言慢语,仿佛是在安慰舒妍。

听着两人一来一回的交流,成茵不难想象他们之间的亲密与默契,那于她而言,是杨帆的另外一面,完全陌生的。

她默默地将目光转向车窗外,看路边的景致飞快向后退,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隔膜,初进车来时的别扭与忐忑反而慢慢消失了。

过了某个十字路口,杨帆把舒妍放下车,她要去附近的审批中心办点事。

车子往前滑了一段,溜进一条车辆稀少的小道,杨帆忽然踩下刹车,成茵身子微震,愕然向前望去。

“坐前面来。”杨帆平静地吩咐,“我有话跟你说。”

成茵愣了一下,无声地推开车门,转到副驾位置上。

杨帆没有看她,也没有立即启动车子,静默了片刻才问:“你什么时候进AST的?”

“年前。”

“感觉很突然。”杨帆表情里含着什么样的猜测显而易见。

成茵不得不艰难地为自己辩解,“你别误会,我进AST不是因为你,我只是……对这个行业比较好奇,刚好又有这么个机会……”

“你不用向我解释,”杨帆瞥了她一眼,“你有选择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的自由。”

成茵低下了头。

车内一阵寂静,像在等待某种情绪被尽快消化。

还是杨帆先打破沉默,“不过,既然你进了AST,以后我们会有很多机会见面,我不希望我们未来的相处受到之前的影响,你也不用刻意避开我,这样可以吗?”

成茵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想了会儿才说:“你以前问过我一个问题,我一直没回答你。”

杨帆不解地看她。

“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

成茵轻轻吁了口气,目光投向前方的道路,“12岁那年,我被困在树上不敢下来,是你在树下对我张开手臂,让我往下跳,你说你会接住我,我相信了你,闭着眼睛跳下来,果然安然无恙。从那以后,我就记住了你。”

杨帆双手扶在方向盘上,神情专注地听着,成茵的嗓音里有种他从未感受过的低柔,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15岁,我跟着大哥大嫂去田坊为你出国留学饯行。那天我终于搞明白自己内心那团始终模糊的影子是什么。我想像你一样,想成为大家都交口称赞的人,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想追随你,想有一天……能跟你在一起。”

杨帆的心头涌起一股无声的潮水,他的思绪也跟着成茵的叙述追溯至意气风发的当年,只是,成茵的身影在他的记忆里始终不甚清晰。

成茵转过脸来问他,“你还记得我和你击掌盟誓的事吗?我说将来我也要去美国留学,你答应到时候接应我。”

杨帆眼神茫然,脸上现出一丝尴尬。

成茵不在意地笑笑,继续说:“升高中后,我的成绩几乎年年都是全班第一,也从没出过全年级前三位。那时候,我相信自己去得了美国,相信我有一天终能找到你,但是——你有了女朋友。”

杨帆默然,眼帘一垂,遮盖住眸中的所有内容。

“我为此难过了很久,我发觉我们之间原来有那么大的差距,无论是时间上的还是空间上的,不管我怎么拼命,也总是追不上你。这以后,又是几年过去了。在我差不多快忘记你时,你却突然回来了,还是单身一人。”

“……”

“我对自己说,‘周成茵,这或许是天意,是你的机会,不管怎么样,你都得去试试,否则将来肯定会后悔。”

她自嘲地笑了下,“结果你当然全知道了。”

“成茵……”杨帆禁不住低唤她一声,却仅此而已。

心头不是没有震撼的,他从不知道,像成茵这样开朗活泼的女孩,竟然也能将一段心事藏得这样深,但此时此刻,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叙述了这么一大段,成茵原来以为自己会激动,甚至会流泪,却没想到,她能这样平静。

“三哥说,我一直在追逐一个虚幻的影子。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究竟对不对,我确实一点也不了解你。但我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因为,”她轻轻地、如梦似幻般地吐出了后面那句话,“我终于圆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梦。”

车内静得让人几欲窒息,杨帆的双手还紧紧抓在方向盘上,胸腔里的潮水还在静悄悄地涌上来,他不能确切地分辨那意味着什么,但此时此刻,他对成茵的确是改观了。

原来他以为由唐晔撮合的这段“荒唐”的表白只是淘气的成茵不成熟的一次胡闹。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错了。

成茵的双眸渐次明亮起来,面庞上那一缕与她的娃娃脸不甚相称的忧郁也在倏忽之间逃遁开去,她望向杨帆的同时泛起明朗的笑颜。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谢谢你为我在亲戚面前遮掩,我知道我的任性给你带来了麻烦,一直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杨帆仓促地笑了一下,“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懂事,我有点适应不了。”

成茵咬着唇笑起来,笼罩在他们之间的那层尴尬难堪的气息也终于在此时大大淡化。

“我和你之间,如果还有什么牵扯的话,也只剩下兄妹关系了,所以,你完全不必为工作上的事担心。”

“我相信。”杨帆也淡淡地笑,心里却没有预见的轻松,很多情绪,他根本来不及收拾。

到了AST门口,杨帆却没有下车的意思,成茵转脸问他,“你不进去?”

“嗯,想起来还有点别的事,改天过来吧。”

成茵推门下车,杨帆正等着看她步入公司大门,她的脸却赫然出现在车玻璃外,灿烂地朝自己笑着。

杨帆不解其意,落下车窗,用询问的眼神盯住她。

“谢谢你,杨帆哥!”成茵说着,用力对他挥了挥手,转身轻快地走了进去。

她一脸明媚的笑容让杨帆一阵恍惚,而那一声“哥”被她叫得如此自然流畅,仿佛预告了某种心理上的转换。

杨帆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慢吞吞启动了车子朝前驶去。

成茵在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后又从门内退出来,返回到台阶上,远远地目送尚在视野中的那辆斯科达。

忽然之间,她觉得阳光是如此灿烂,空气是如此清新,头顶的这片天空是如此湛蓝,而她的内心又是如此轻松。

她仿佛是把某个包袱卸在了杨帆车上,长久以来的心结也在不经意间悄悄打开。

是谁说的,只有摔倒过,才会真正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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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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