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陶洁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再度见到爱丽丝时,陶洁感觉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她了,虽然谈不上亲切,但还是主动跟她打了招呼。
爱丽丝也不再跟她阴阳怪气,语气几乎有点沉痛,“贝蒂打电话跟我说了,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陶洁便问:“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吗?”
“没有。”爱丽丝翻了个白眼,“肯定要休息一阵子的!哦,对了,她说你那儿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问。”
陶洁见她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也懒得答理她,扯了点儿敷衍的笑意就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去了。
临近中午时,贝蒂给她打来电话,声音很嘶哑,但情绪不再激动,显得有点虚弱,她告诉陶洁,打算休半个月假陪陪父亲,文森特已经批准了,她让陶洁把几个课程的时间调整一下,然后发个最新的计划表给她。虽然休假,但贝蒂允诺每天都会定时收邮件。陶洁边听边记录着,在心里感叹她活脱脱就是个女超人,天大的事都无法挡住她工作的激情。
“苏州的培训怎么样?”贝蒂问她。
陶洁就把情况简短地向她汇报了一下,并着重强调了麦志强的功劳,“评估分数也不错,每项都保持在4.3分以上。”她喜滋滋地告诉贝蒂,今天早上来的头一件事就是算分数,她们的目标分数是4.2。
“哦,是嘛!”贝蒂幽幽地道,听声音并没有喜悦,反而有些酸溜溜的。
陶洁被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搞得有点愣神,转而明白过来,她忘记了,贝蒂是个很需要存在感的女人,如果没有她在,一切仍然运转得很好,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悦只是一瞬间的事,贝蒂很快就恢复了专业的态度,“你找时间给麦总申请个感谢奖,虽然他不见得在乎这个,但这是我们的心意,你在系统里申请好了告诉我,我会上线去批。”
陶洁答应了,又把贝蒂吩咐的其他几件零碎事宜一并记录妥当,才算结束了这个电话。
陶洁把接下来一个月各个部门的培训计划浏览了一遍,除了要收集几项数据、敦促几个项目培训定期进行外,她手头只有一个中级培训要举办,讲师都是事前都联络过的,压力不大,她把计划稍作调整,抽去贝蒂负责的部分,只要把替代人落实了,这一个月就能轻松过去,而且据她所知,那几个课程的讲师候选人有好几个。
经历了苏州之行后,陶洁自我感觉要比从前沉稳不少,不再会为一点小事患得患失,紧张半天,只要悉心安排,总有解决的办法。
午饭后,陶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爱丽丝在后面叫她。
“刚才贝蒂又打电话过来了,她说接下来一个月你手头应该没什么大事,我这儿倒是有好几个培训要做,另外还有一个大型会议在三亚,她让我找你帮忙呢!”
陶洁眨巴了几下眼睛,虽然对爱丽丝说话的口气很不感冒,但三亚对她具备一定的吸引力,所以爽快地点了点头,同时心里有一丝疑惑,爱丽丝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会议时间是下周四到周六。”爱丽丝说着把手上一张单子甩给她,“这是参加会议的名单和日程表,你先把人员确认一遍,然后给他们把酒店订上。有什么问题再个别找我吧。”
没多久,贝蒂又给陶洁打来电话,这一次,她的心情听起来要好不少,交待完了上午遗漏的几件小事后,她又补充道:“爱丽丝手上有个大型会议,是对BR培训的年度评估,参加会议的都是经理级别以上的员工,我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想让你帮忙她一下,而且组织这种会议对你本身的经验来讲也很有好处,只要经历过一次,搞清楚它的组织流程,以后你也可以独立担当会议的组织者了。”
陶洁忙道:“爱丽丝已经跟我说了,我会跟她合作的。”
贝蒂挺高兴,“陶洁,其实你的能力还满强的,只是欠缺一些经验,多参与各类场合对你的职业发展有帮助。暂时先不说这个,等我回来咱们再细聊吧。”
这是陶洁自进BR以来第一次听到老板如此直言不讳地夸奖自己,心里顿时也热乎乎的,浑身都觉得振作。
爱丽丝刚巧从她身旁经过,戒备的目光漠然地从她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上扫过。
花了三天时间,陶洁总算把与会人员及酒店确定了下来,参加会议的同事来自全国各地,不少没有及时回复邮件的人,陶洁只能打电话过去确认,大多数人对改进BR培训质量这样的议题并没有太大兴趣,往往敷衍一句,“已经办得很不错啦!”但一听说是在三亚开,又纷纷心动起来,陶洁恍悟爱丽丝为什么要把地点选在海南了。
临下班前,陶洁在走廊上与麦志强不期而遇,因为苏州之行,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了不少,至少陶洁这样认为,所以见了他分外觉得亲切。
“麦总,三亚的会你怎么不去啊?”她半是嗔怨半是好奇地问他。
麦志强原来在受邀请之列,但他推荐了自己的一个下属经理代替自己过去。
“刚好有个别的会议,早就约好了,要开一周,调剂不开。”麦志强说话时虽然面含微笑,语气却是淡淡的,让陶洁有些讪讪,仿佛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两人擦肩而过后,陶洁忍不住又回头朝他的背影张望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落寞。
老板不在办公室的日子,时间一样溜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周末。
陶洁结束了手上那个中级培训课程,在公司餐厅草草吃了晚餐,才慢悠悠地回家。
为了帮爱丽丝准备会议细节,她现在常常加班,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吃晚饭,还不如加会儿班,顺便在公司把晚饭解决了,既经济又实惠。
在公司里,只要你存心想干,多的是鸡毛蒜皮的琐碎让你操心。老板看见了,还会特别喜欢你,可惜贝蒂不在。
回到冷冷清清的租房内,陶洁简单洗漱后就换了睡衣爬上床,就着幽幽的白色灯光看一会儿书,她今天特别累,听了一整天扩音机的嘈杂,只想享受片刻安静。
李耀明近来加班加得更勤快了,且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不过即使回来早了,跟陶洁也没什么话可讲,以往常常放在嘴边的“创业”二字也绝口不提,往往倒头就睡,沉闷得很。
自从那次争吵之后,两人之间仿佛忽然添了一层隔膜,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雷区,以免引发更激烈的纠纷。
陶洁明白,凡是跟钱相关的争吵都是很伤感情的,有好几次,她忍不住心软,想想还是算了,别跟他争了,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她一直希望两人能开开心心的,现在这样的关系真够叫人憋屈的,可一看见他那张郁郁寡欢且刻意消沉的脸,她就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觉得自己如果真的那样干了,就实在太犯便宜了。
她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当然是为了李耀明。可是他回馈自己什么了?
在这样的寸寸计较中,两人之间的隔阂之冰越结越厚。大家都在等,等着对方先破冰,谁也不愿意主动。
心烦意乱地翻了几页小说,却没看进去几个字,搁在枕头边上的手机倒响了起来。
陶洁先以为是李耀明打来的,翻开盖子一看,居然是爸爸的号码,常规检查又来了。
电话一接通,爸爸劈头第一句话就问她,“小洁,你的住址是万泉庄xx路95号吧?”
陶洁莫名其妙,“是啊,怎么啦?”
“可那条路上没这号啊!”电话那头有点吵吵,仿佛是机车行驶的声音。
陶洁皱起眉,越发纳闷,“爸您打听这干什么呀!”
“我能不打听么?我现在就在北京,正往你住的地方赶呢!你妈跟我一起。”
“啊?!”陶洁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就从床上滚落下来,她慌慌张张跳下床,到处找拖鞋,惶惶然之间,还把左右脚给穿反了。
“爸,你,你们怎么会来北京啊?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我这一点准备都没有!”六神无主的陶洁在屋子里团团转。
“还不是你妈,死要面子,不让我跟你说!”爸爸在电话里调侃着,听声音心情不错,大概是想到即将看见宝贝女儿了,隐约还传来一个尖柔的女音,悉悉索索,似在埋怨,肯定是妈妈。
陶洁如临深渊,再没有什么事比爸妈的突击检查更加恐怖的了,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法将他们遣返回家。
“那,那你们今天住哪儿呀?”陶洁结结巴巴地问,“我,我这儿可小了,你们,你们没法住的。”
“这你就别操心啦!”爸爸道,“我们刚从酒店出来,房间已经订好了。不过司机师傅好像对你住的那块儿不是很熟,要不我把电话给他,你跟他说说怎么走?”
手机里很快传来一个陌生的男音,听声音的确不象老北京,原来他开着车一直在万泉庄外围兜转,陶洁他们住的这个地方确实有点曲折,她跟司机确认了几个关键路标后,那司机才慢慢拐过弯来。
抛下电话,陶洁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又把室内所有关于李耀明的东西统统找角落和柜子隐藏起来,如果让爸妈亲眼目睹他们同居的证据,陶洁真难想像他们会是怎样的表情。
时间紧迫,她手忙脚乱地销毁着各类可疑痕迹,忽然想起来应该给李耀明打个电话通通气,否则两方面撞在一起,那得多尴尬!
拨通了李耀明的号码,陶洁也顾不上怄气了,直截了当把来意说明,李耀明也唬了一大跳,心里发虚,却还兀自嘴硬,“反正迟早要碰面的,现在见见也没事。”
听他如此不咸不淡的口气,陶洁顿时火冒三丈,“你要不怕挨骂你就回来好了!”
气呼呼地站在屋子中央匀气时,陶洁才意识到,李耀明回来根本不会挨骂,因为她父母都不是那种会撒泼耍横的人,她刚才对李耀明的态度是有点过分,很显然,她把自己内心的紧张和不安都转嫁到李耀明头上去了。
车窗外亮光一闪,陶洁心头立刻跟着紧了一下,做贼似的俯在窗玻璃上向外张望,片刻后,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老爸还在跟司机客气地挥手道别,而先下车的妈妈早已迫不及待地打量起周遭环境来,白澄澄的街灯下,但见她的眉头越锁越紧,陶洁的脸也跟着扭曲起来。
一通敲门声过后,陶洁站在门这边,重重喘了两大口气,然后伸手用力拉开了门,脸上堆满了笑,用来掩饰那发自内心的难堪与局促,“爸,妈,咳,你们来啦!”
爸爸先踏进门来,笑嘻嘻地看着她,“小洁,你好像瘦了点儿嘛!”
“是吗?”陶洁讪讪地摸摸自己的脸,“我没觉得,能瘦下来当然是好事。”
她妈闻言嗔责地扫了她一眼,陶洁从这一眼中立刻察觉出母亲对自己的怒气已经完全消失了,她于是走近母亲一步,拽拽她的胳膊,近似撒娇地唤了一声,“妈——”
妈妈心一软,叹了口气,目光从室内陈旧的设施上转落到陶洁脸上,“你怎么住这么破的地方?”
“还行啦!”陶洁努力笑着解释:“这里地段好,出门、上市区都方便,这是在北京嘛!”
“那倒是!”爸爸立刻帮腔道:“这儿挺好的,刚才车子开过来,我看见清华、北大都在附近呢!”
“好什么!”妈妈哼了一声,“她又不是来北京读书的,跟学校离得近有什么用?啧啧,这儿的环境也太差了!”
爸爸使劲朝陶洁挤眼睛,陶洁领悟,赶忙搂着妈妈往里面走,“来,别光站着说话呀,进来坐吧。妈,一路上飞机坐得累不累?”
父母在沙发上一落座,陶洁立刻从柜子上找了两只干净茶杯给他们倒了两杯水,这杯子还是她初来时在超市看着喜欢添置的,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了,茶叶是没有的,幸好妈妈一贯主张喝白开水,既干净又养生。
“你租这儿花多少钱?”妈妈还在经济问题上穷追不舍。
“一千多。”陶洁把水杯分别递给父母。
杯子有点烫手,两人接了,想随手搁下,又没处可放,陶洁赶紧又替他们把杯子拿了过去,放在餐桌上,“凉凉再喝吧。”
“你看看,小洁在外面锻炼了这么小半年,比在家里的时候能干多了。”爸爸打量着虽然简陋却还算干净的室内笑呵呵地对妈妈说。
妈妈不置可否地哼了一下。
陶洁感激地向父亲投过去一瞥,目光掠过沙发边沿时,忽然发现沙发脚下露出一截灰色的东西来,她神经一抖,借着聊天的当儿偷偷瞄了好几眼,赫然醒悟那应该是李耀明换下来的臭袜子,他一向喜欢坐在沙发上硗着脚穿袜子换鞋。
这一发现让陶洁倒抽了一口凉气,暗恼刚才打扫时太匆忙,居然遗漏了如此难堪的证据!
那截袜子就在妈妈脚跟底下,跟她的鞋子相距不过几厘米,陶洁心神不宁地寻思着得想办法把这双该死的臭袜子销毁了才行。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妈妈的盘问还在继续。
“呃?哦,两千多块吧。”
其实这些信息陶洁都跟爸爸说过,爸爸既然知道了,妈妈就没有不知道的道理,真奇怪她为什么还要一五一十地来问自己。
“不过我们公司福利挺好的,还给员工买了商业保险。”她竭力想给自己的待遇美化上几分。
“你一个月挣两千多块,光房租就要花掉一千多,那你其他开销都怎么办?电费、水费,吃饭、买衣服,这些全部加起来,几百块一个月怎么够?”妈妈犀利地盯着她。
陶洁的神思终于从臭袜子上挪到了妈妈的问题上,心里暗暗叫苦,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我,这个,呃,其实也还好啦。”陶洁绞尽脑汁地组织语句,“我,我以前工作就有一些积蓄的……”
话刚说完,陶洁就恨不能给自己脑袋上来一下,整个一语无伦次!
果然,妈妈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合着你跑北京来还得倒贴钱?那你来干什么的?”
陶洁张口结舌地看着母亲如电光一般锐利的眼神,心思飞快转了几下后,她决定采取一贯策略——当鸵鸟,由着妈妈数落一通,等她这股劲儿过去再说。
于是她索性把脖子一缩,扫眉搭眼地摆出一副挨训的姿势来,跟还是学生时期,考了不如意的成绩时回来面对家长时一模一样。
“哎呀,你别一来就教训孩子嘛!怎么说,她也在这儿呆了半年了,不都挺好的,她开口问咱要钱了吗?”关键时刻,还是爸爸挺身而出替她圆场。
陶洁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孝敬爸爸。
“你别装什么好人。”妈妈白了爸爸一眼,“问题就在这儿。你说,她一个人靠这点工资在北京能混得下去吗?”
陶洁心一凛。妈妈紧跟着又问:“你是不是跟那个姓李的男孩子在一起?”
陶洁瞅瞅妈妈,又瞅瞅爸爸,后者到了此时,也缄口不语了,她一下子孤立无援,心情几番起伏,长痛不如短痛,她轻轻点了点头,承认了。
“你们住一起了?”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好几个音阶,一股凌厉之风扑面而来。
“……没有。”陶洁硬着头皮撒谎。
“小洁有分寸的。”爸爸安慰妈妈,“再说,你看看这屋子,哪里住得了两个人?这分明就是单人间嘛!”他的眼睛瞟向那张双人床时还是顿了一下,幸好陶洁心细,已经把枕头藏掉了一只。
十有八九爸爸已经跟妈妈提过她跟李耀明的事儿了,妈妈并没有显出很吃惊的模样,但失落总还是有的。
只是她这趟过来也不纯粹是来谴责女儿的,不管陶洁做了多令她不满的事,女儿总归是女儿,陶妈妈心里,疼爱比责备要多,否则也不会不顾颜面来北京看她了。
她望着陶洁语重心长,“不管你跟他处得怎么样,有些关口还是要把住的,否则将来吃亏的总是你自己……”
陶洁心里烦乱,却还得频频点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通知了李耀明,让他暂时别回来,但是那只袜子……
妈妈的语气一降,气氛顿时松快了一些,爸爸乘势把随身带来的一只旅行包拉到脚跟前,“来,小洁,爸爸给你带了好多你爱吃的东西过来,瞧,肉脯、蜜饯、鱼松……哦,还有你妈妈给你买的新衣服!”
东西一样样被拿出来,陶洁暂时恢复了欢快,象小时候期待出差归来的爸爸变戏法那样蹲在他的脚边,看他从包里一件件地把包装好的东西拿出来,没一会儿,沙发上就垒起了高高一摞。只是陶洁却难拾幼时那种全心全意的满足感。
衣服是妈妈挑的,她瞥了眼陶洁身上那件还是从家里带过来的秋衣,语气里有点心疼,“你说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放着家里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非要跑这儿来受罪!”
一只纸袋子没放稳,从沙发沿上滑了下来,妈妈见状俯身去拾,目光却瞬间被地上的某样东西吸引过去。
等陶洁跟爸爸把行李包掏空了,拍拍手准备起身安置这批新到物资时,一只灰色的袜子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她眼前,圆弧状的鳄鱼标记赫然在前,袜子上还沾着几缕纤维尘埃,以及一股浓郁的汗臭味儿!
捏着袜子的,是妈妈那只净白冰凉的手,她的脸带着嫌恶与震惊跟袜子一起映入陶洁的视野。
“这是什么?”妈妈的声音有点颤抖,刚刚还笑微微的爸爸此刻也变了脸色。
“……”陶洁沉默了,她无话可说。她知道继续撒谎只会让妈妈更愤怒。
“姓李的就住在这里,和你一起,对不对?”妈妈厉声问道。
“他叫李耀明。”陶洁忽然抬起头来,静静地说,她对妈妈一口一个“姓李的”非常不满。
妈妈用陌生的眼神望着她,又转头看看爸爸,“你,早知道?”
爸爸摇了摇头。
妈妈呼地站起身来,“老陶,我们走!”
爸爸迟疑了一下,终于也站了起来,看着女儿垂首默然的模样,又感到有点不忍,“小洁……”
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门重重阖上的声音把陶洁震得头下意识地一抬,房间里又只剩了她一个人,和一盏恍惚的银灯。只有沙发上堆高的那一摞东西提醒着陶洁,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起身,走到沙发跟前,又弯下腰去,把妈妈狠力抛下的那只袜子拾起,漠然瞅了两眼,奇怪自己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张惶失措的心情了。
提着袜子走到垃圾筒边上,她手一松,袜子飘然落下。
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稍顷,李耀明的身影出现在陶洁面前。
“他们走了?”他一脸倦意。
陶洁看看他,“你早回来了?”
“是啊!没敢进来,在门外站了会儿,真够凉的。”
他说着把电脑包从肩上卸下,一时也无话可说。眼角瞟到沙发上好多吃的,遂走过去,拾起来看了两眼,“你爸妈可真疼你啊!我拆一包肉脯吃了哈,今天晚饭都没吃,饿死我了。”
身后没有响声,李耀明扭过脸去一看,陶洁站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床边,面颊上流下两行热泪,她哭了。
这天晚上,陶洁给爸妈拨了好多个电话,妈妈都不肯接,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她的授意,连爸爸也不接她电话了。
李耀明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地看她忙活,他已经从刚才陶洁简约的描述中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束手无策的同时,对陶洁父母的态度也心存不满,他是真心对他们的女儿,可他们却把自己视作洪水猛兽。再说陶洁早就成年了,她爱干什么为什么还要事先争得父母的同意,又不是小孩子。
他自己是出生在一个有兄弟姐妹的家庭,自然无法理解陶洁父母对独生女儿的溺爱心理。
大半夜,两人均无心睡眠。
李耀明看着陶洁满面愁容,忍不住道:“你别这样了,既然他们知道了不是挺好,反正这都是早晚的事儿,我不是早就说过,早点见一见你父母,比现在这样被动的局面强不知多少呢!”
陶洁烦躁地翻过身,趴在枕头上,她没法把母亲的那些原话传递给李耀明听,太伤人了,她怕他暴跳如雷。
大约一点多钟时,陶洁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立刻抓过来接听。
是爸爸打来的,声音象作贼,“小洁,你别给我们打电话了,你妈不让接。我就跟你说一声。”
“爸,你在哪儿说话呢?”
“卫生间。”
“哦——妈妈她……”
“唉,她不就那脾气吗!不过小洁,这次的事,你也不对。”
陶洁很少在父母面前撒谎,尤其是在父亲面前,她脸上露出惭愧之色,轻轻地问:“爸,你还生我气吗?”
爸爸一声叹息,却没有回答她,转而道:“你别着急,既然你妈肯来北京,对这个局面心里也肯定有数。等明天我再劝劝她。”
“谢谢爸爸。”陶洁嗓子眼里蓦地又哽咽起来,她觉得她每件事做得都很尽力,却没有多少人对她满意,这种挫败感是她来北京之前从未领受过的,只觉得满心都是又苦又咸的滋味。
陶洁一晚上没睡好,到凌晨四点多才迷迷糊糊蒙过去一会儿,睡了没多久就被李耀明的手机闹钟唤醒。
第二天是星期六,李耀明照例要去加班,虽然他也困得不行,还是挣扎着爬起来,低头望了眼枕头上半睁着眼的陶洁,“要不要我陪你?”
陶洁看看他,缓慢摇了摇头,“算了,你忙你的去吧。”
李耀明于是下了床,匆匆洗漱过后,拎着包出去,走到门口,不忘回头再叮嘱她一句,“有什么事你打我电话。”
“好。”陶洁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
一旦醒了就再难睡着,脑子里那些杂乱的念头再一次攥住她,折磨着她,她只得也起了床,头重脚轻地吃了点随便找了点东西来吃,之后心神不宁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
十点钟左右,爸爸终于又给她打来了电话,“你妈想跟你谈谈。”
陶洁精神一振,“好,在哪里?”
“她不肯去你那儿了,我们在酒店附近找了家饭馆,可以边吃边谈。”爸爸说着把地址报给了陶洁,离她住的地方不算远,坐公交就能到。
“我半小时后到。”
挂了电话,陶洁火速换好衣服出门。
一路往父母处赶的时候,一种奇妙的心绪笼罩在她的心间。
曾经,她是那样厌烦父母永远拿她当小孩似的唠叨,千方百计想逃开他们,可一旦发现自己的行为背离了父母的期望时,她还是会由衷感到惶恐。此时此刻,如果爸爸妈妈能够原谅她并理解她,她会对他们感激涕零。
这究竟是因为她还没有长大?还是因为她对自己面临的处境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周六的公交车挤得比肉馅儿还紧实,陶洁被夹在三五个来京旅游的年轻男女中间,听他们兴奋叽喳地对北京发表着好奇,当北大的校门从眼前掠过时,这几个大孩子异口同声发出崇拜的欢呼,一如初来北京时的陶洁那样。
如今,她对那几个隽秀的亮蓝衬托下的金字,只剩下了麻木,再靓丽的风景线也禁不起一天两三遍地在眼前晃。
陶洁走进饭馆,一眼就看见靠近窗边坐着等自己的父母,妈妈的脸色依旧很难看,时不时喝上一口茶,再将目光投向跟门口相反方向的窗外,倒是爸爸,始终眼巴巴地注视着门口的人来人往,也因此能在第一时间里看到走进门来的陶洁,他似乎是想起身跑过来迎她,但身子仅仅动了一下就稳住了,改成扬手召唤她过去。
这种场景令陶洁有种置身于某个梦境的晕眩感。
“爸,妈。”她怯怯地站在二老面前。
“坐下,坐下说。”爸爸用手指指对面的椅子对爱女道。
陶洁依言坐下,局势仿佛接受审判。
爸爸转头看看妈妈,陶妈妈低头给自己的茶杯里续了点儿茶水,又把茶壶放下,端起杯子,慢慢啜一口,搁下,目光又飘到了窗外,仅此而已。
爸爸见状,只得清清嗓子先了开口。
“小洁,你妈妈有话想问你,既然她不肯……咳,那就我来问吧,你跟那个李耀明,你们真的,咳,我是说,你真的想好了,非找他不可?”
陶洁左手紧紧捏着右手,她的心情跟从前考砸了某场重大考试一样糟糕,但似乎又有所不同,考试总是简单的,考砸了下次还有机会,而现在面临的这个选择,却关系到她的一生。
她的脑子里乱得很,本来很简单的一个答案,在父亲异常凝重的注视下和母亲冗闷到窒息的沉默中变得惶惑起来。
“……是的。”但她最终还是能够清晰地将这个答案吐出来,同时轻轻舒了口气,“爸、妈,我跟他,我们已经四年多了,他对我很好,真的,人也特别有出息,他……他将来还会自己创业。”在搜肠刮肚地替李耀明寻找美化道具时,那个曾经成为他们感情最大障碍的绊脚石也被她可笑地抬了出来,用以增加李耀明胜算的砝码。
她似乎听到妈妈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冷哼,正是这个声音骤然间触怒了陶洁,她可以自己跟李耀明闹别扭,说他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可她不容许别人瞧不起他,就算是自己的妈妈也不行。
“妈——”她直愣愣地瞅着母亲,“我知道您心里是怎么想的,您看不起李耀明,对不对?您觉得他一无所有,对不对?可是您想没想过,他在这儿,在北京,他所得到的每一分成果都是他用自己的智慧跟汗水换来的!您再看看您从前给我介绍的那些对象,有哪个不是靠着家里的关系舒舒服服在机关单位里坐吃等死?您觉得他们好,无非是觉得他们的家庭条件不错,您真的了解他们吗?您又了解我吗?”
妈妈的脸色发白,她的目光终于调到了自己女儿的脸上,后者脸上因为激动而引发的红晕以及双眸中燃烧的眸中愤怒让她觉得异常陌生。
“我绝不想跟一个只知道靠在父母身边当寄生虫的人过一辈子!”陶洁说完,猛地站起来,“爸,妈,对不起,不管你们的意见如何,我已经决定了。”
陶洁冲到饭馆门外时才感到浑身无力,刚才那被怒气鼓胀起来的气势倏地从体内抽离,她茫然四顾,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小洁,小洁!”爸爸紧随其后跑了出来,幸好她在门口愣神,让他逮住了她。
“爸,您别劝我了,您回去好好劝劝妈妈吧。”陶洁黯然推开爸爸的手,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
“小洁,你误会妈妈了。”爸爸眉头紧皱,他夹在两人中间,真有点不是滋味,“你妈妈她今天找你来谈,并不是为了要拆散你们!”
陶洁蓦地扭头盯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