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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陶洁坐在电脑前,最后一次检查发给培训学员的第三遍提醒通知,没有错漏,连标点也准确无误,鼠标轻轻一点,邮件发了出去,她长长舒了口气。

整整两周,她在手忙脚乱中磕磕绊绊地把苏州之行的准备工作大体敲定下来,自然少不了找爱丽丝的麻烦。尽管陶洁不喜欢看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可如果直接找贝蒂请教,很有可能再次引发贝蒂对她能力的信任危机,相比较而言,陶洁宁愿花更多的力气去跟爱丽丝泡蘑菇,反正泡着泡着,自己的脸皮也就厚起来了。

爱丽丝大概也烦了,再加上她自己手头还有做不完的事,也就懒得再花心思为难陶洁,往往很利索地用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了。

陶洁一半凭猜测,一半靠自己琢磨,再加上BR那随处可见,万无一失的流程指导表,总算没出什么差错,拿给贝蒂看的文件也不再被频繁地打回来了。

只是心里难免有些纳闷,培训地点干嘛非设在苏州不可,如果是在上海,别的不说,好歹教学仪器比如投影仪、音响什么的都能找当地办公室借一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找个同事帮衬一下,也不知道贝蒂怎么考虑的,偏偏放在苏州,那里连个办事处都没有,陶洁的工作量差不多翻了一倍。

腹诽尚未结束,远远的,就看见贝蒂从大厅那一头走过来,陶洁眨巴了几下眼睛,赶忙收起心里所有不良言辞。

“都准备好了?”贝蒂看起来有点憔悴,脸色白白的。

“嗯。”陶洁用力点头,一边在脑子里拼命搜索是否还有遗漏项。

“教材呢?”

“已经全部印好,上午就快递过去了。”

“培训老师都确认过了?”

“都确认过了,财务部的茱莉临时出差,去不了,我已经跟上海办公室的财务经理陈枫联系上了,她会接替茱莉讲财务那一块的课程。”

“很好。”贝蒂满意地点了点头,“机票订在下周一几点?”

“机票?”陶洁脑袋一昏,脸唰得一下就变得跟贝蒂一样白了,“我,我还没来得及订……”说到后面,声音轻得象蚊子叫,其实是她忘了。

贝蒂看看表,“不要紧,你现在去做申请,马上拿过来给我批,差旅中心24小时有人的。”

“好的,我马上去办!”陶洁眼睛闪亮,马上接下话茬,对贝蒂的宽容更是感激涕零。

在系统中做完申请,陶洁飞步冲向贝蒂的办公室,请她立刻批复,贝蒂见她跑得气喘吁吁地,皱了下眉道:“你打个电话过来不就好了,跑得这么累。”

陶洁笑笑,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人少的缘故,她觉得贝蒂跟自己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不过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老板就是老板,不要妄想跟老板做朋友,大家的立场始终不同。

收到差旅中心机票确认的传真后,陶洁又在脑子里把各项细节过了一遍,这一回,她确信是真的没什么遗漏了。

周一一早,李耀明帮陶洁把出差用的行李箱拎到新村外,她早就先他一步招停了一辆出租车,因为出差有行李的缘故,陶洁今天可以公费打车到公司。

李耀明帮着把行李箱塞到车子后备箱里,千叮万嘱她路上小心。

“知道啦!你真是比我爸还罗嗦。”陶洁笑嘻嘻地打断他。

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套裙,手上拎着笔记本电脑包,终于找着些白领的感觉了,当然,离精英还差着相当一段距离。

李耀明看着她娇小的身躯钻进车内,总觉得哪儿有点不放心,具体却又说不上来,也许陶洁给他的感觉始终太娇弱了。

但这显然是种错觉,想到前一阵她因为洗澡的事跟自己闹的事,李耀明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心里又有种莫名的紧绷绷的感觉。

上了车,陶洁又把头从车窗内伸出来,“对了,我去苏州,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吗?土特产之类的?”

李耀明双手撑在膝盖上,跟她面对面瞪着,“我什么都不要,你把自己看好,别丢了就成。”

“去你的。”陶洁笑着白了他一眼。

车子启动,很快就消失在李耀明的视野中,他收起胡乱的思绪,用力一提手上的电脑包,转身向另一头走去,匆匆进入自己的角色。

陶洁坐在出租车里,这可比平时挤公交要舒服太多,但她的脑子一刻也没闲着,把各项流程不厌其烦地又梳理了一遍。

半年前在家乡的韩资企业里混混沌沌过日子的景象仿佛离她越来越远,曾几何时,她居然也会变得如此谨慎、缜密,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

爱丽丝到得比她早,一杯咖啡搁在桌子上,袅袅地泛着热气,人却不知所踪。

她还没来得及去茶水间,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是贝蒂打给她的,让她立刻去办公室一趟。

撂下电话,她蹬着小高跟鞋就跑了过去。

贝蒂正在电脑前忙碌,陶洁隔着玻璃扫了她一眼,感觉她气色很差,脸白得象漂过似的。

看到陶洁全新的装扮时,贝蒂的眼里明显漾出讶异,但仅仅一闪而过,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下午我没法跟你一块儿走了,你帮我改迁下机票。”

“啊?为什么呀?”陶洁失声反问,心里陡然一空。

虽然跟老板一起坐飞机的滋味不一定好受,但有什么事至少还能有个人请教请教,这下可好,她岂不是成摸黑抓瞎了?

贝蒂对她的大惊小怪没有表现出反感,沉吟片刻道:“我妈病了,在大连住院。我得提前把手头的事做完,然后过去陪她。”

陶洁看看她的脸色,“没什么事吧?”

“不知道。”贝蒂低头去理文件,掩饰掉了眉宇间的一缕担忧,再抬头时,又是一脸刚硬了,适才的软弱只是一刹那的事情,陶洁怀疑她是不是有点后悔告诉自己这个消息。

“你帮我改迁后天的航班,这两天我打算把跟文森特的项目了掉,他答应我可以提前。”

文森特是贝蒂的老板,美籍华人,对贝蒂一直很赏识。

“哦。”陶洁没辙,看来自己只能孤军作战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当初一时逞能把这项目争过来是对还是错。

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贝蒂对她又说了句,“陶洁,培训的事就得靠你多操心了!”

她语气里的柔和与不安给了陶洁莫大的刺激,她忽然萌生出一股豪情,不能让老板对自己失望,更不能让自己失望。

她迅速收拾掉心头的纷乱,扭头对贝蒂笑笑,“放心,我会尽力。”

去苏州的航班定在下午四点,不是直达,得先到上海,然后乘大巴过去。

两点半,陶洁收拾行李赶往机场,随身携带的不光有她自己的行李箱和电脑包,还顺便提走了贝蒂的一个小型拉杆箱,里面分门别类地存放着她讲课所需的全部工具,她是个极其讲究的培训师。

到了机场,先去领了登机牌,将大件行李作了托运,贝蒂的箱子陶洁照例随身带着,比金子看得都牢。

坐在候机厅里,她又给李耀明发了条短信,隔了十分钟也没见他回,估计忙得不可开交。

她左右张望,有点无聊,离登机还有半个小时,她在附近的杂志铺上挑了本《女友》,边看边等。

麦志强一踏进大厅就看见了低头翻阅杂志的陶洁,撇嘴轻轻一笑,加快脚步向她走了过去。

“你到得真早。”他在陶洁身旁的空位上坐下,笑吟吟地与她打招呼,“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啊!麦总!”陶洁又惊又喜,赶忙合上杂志,“你去哪儿?上海办事处?”

“跟你一样,去苏州。”

“你的课不是第三天吗?要周四才上呢。”陶洁的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已经倒背如流的日程。

麦志强笑道:“我去苏州有点别的事,正好跟培训合在一块儿做了,出一趟差,办两件事。”

“那可真巧。”陶洁由衷笑着说。

能跟麦志强一起走,旅途就不会孤单,况且和他在一起,没有和自己老板在一起时的那份局促紧窒感。更重要的是,麦志强曾经见识过她最窘最潦倒的模样,而他并未因此拿异样的眼神看待自己,反而很耐心地开导过她,这让陶洁每次看见他,都会有一股油然而生的亲切感。

“不算巧。”麦志强道,眼里忽然透出几分狡黠,“知道是谁向贝蒂提议把课放在苏州的么?”

陶洁恍然大悟,“呀!不会是你吧!”

麦志强笑着向她霎了下眼睛,算作默认。

“好狡猾!”陶洁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继而发现自己失言,脸上顿时讪讪的起来。

麦志强对她的直言不讳却毫不以为意,跟着她一起爽朗地大笑,片刻后才转而问道:“贝蒂怎么没跟你一起走?”

麦志强跟贝蒂差不多是同一年进的BR,贝蒂为人要强,作风强悍,也因为工作上的意见跟不少同事闹过矛盾,唯独跟麦志强关系一直不错。

贝蒂在孩子五岁的时候就离了婚,这么多年,既要工作又要拉扯孩子,靠比别人多出数倍的努力才走到培训总监的位置,非常不容易。麦志强觉得这样的职场女性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重的。

陶洁在他舒畅的笑声中很快恢复了自然,“她家里好像有点儿事,需要调整安排,就讲课的那两天在现场。”

“看来这周得辛苦你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陶洁有一双明亮澄澈的大眼睛,她不化浓妆,因此即使是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也不会发现有远观时见识不到的雕刻痕迹,依然是那样干净清爽。这个女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她双眸同样的气息。

麦志强看着这双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她在会议室里哭得双目红肿时的窘样。

那天他远远地看见陶洁,本想跟她打招呼,没想到她一见自己就转身冲进了一间会议室,并把门锁得死死的,麦志强站在门外,进退维谷。

公司的女孩子因为工作压力大而偷偷流泪的不在少数,他以前在销售部时也曾有女下属受不了委屈跑到他跟前来哭诉,但在意外场合撞上别的部门的女孩哭泣发泄还是头一回。

本该折身回避,念头不知怎么转了个弯,他竟鬼使神差似的守在了门口——如果别的与会人员先过来,他还来得及找个由头把人遣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陶洁的身上有着在这个职场中少见的单纯与鲜活,但那样的单纯在职场里绝对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是致命危险的,它极有可能给她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麦志强当然明白,自己那几句泛泛而谈的劝慰抵不了什么大用,但他还是忍不住跟她说了,他知道她不是那种受了委屈会跑去找老板大喊大叫的员工。

此后,他也悄悄关注过她一阵,发现她并未就此消沉,反而对环境逐渐适应起来,心里多少感到一些欣慰。

两人坐着闲聊了一会儿,陶洁越发觉得跟麦志强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他没有一点上司的架子,但也不会让你感觉他是在刻意讨好你,而所聊的话题又总是刚好跟彼此都有些关联,又不必涉及很深,以免碰触职场地雷的那种。看来他金牌销售的名头真不是虚得的。

上了飞机后,麦志强帮她把行李安置妥当,两人的位置不在一起,他也没有要求调换,各自间隔着坐下。

两个小时的行程,在杂志与闭目养神的穿插中一晃而过。

抵达上海后,麦志强找了辆出租车,把正想去火车站打听车次信息的陶洁一起捎上,直奔苏州。

到苏州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两人同住一家酒店,麦志强早在路上就跟从其他办事处赶过去的同事通了电话,晚上他们要聚餐。

“晚饭你要跟我们一起吗?”他礼节性地向陶洁发出邀请。

陶洁自然谢绝了,她不太喜欢跟一群不熟悉的人吃饭,再说,她自己也有一堆事要忙。

在房间潦草地吃过晚餐后,陶洁就赶赴培训现场检查课堂布置情况,酒店负责跟她接口的销售代表陪同她一起前往检点。

问题不少,课桌根本没按陶洁提供的图样摆放,每桌的文具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投影仪也不够清晰,需要调换,还有音响设备,居然没有扩音器!

陶洁指挥着酒店销售把所有这些问题一一纠正过来,暗自庆幸贝蒂没有跟着一起来,否则非得数落自己事前的准备工作太差劲不可。

“你们外企的人,要求可真严格啊!”销售代表擦着汗跟陶洁感慨,她本来以为自己提供的设施已经很不错了。

陶洁笑笑道:“我老板的准则是,要么没有,如果有,就得百分之一百perfectready。”

忙到十点,才算把大部分问题解决,如果不是因为陶洁的请求,销售早就回家了,她不在这里,陶洁要什么没什么。

陶洁从培训礼物中抽出一份韩国产的不锈钢餐具送给那销售表示感谢,虽然自己是客户,但她要在这儿留足一周时间,有的是麻烦人家的地方,不如事先打点一下,方便今后办事,那销售果然很高兴。

从培训教室出来,陶洁又上了趟酒店附近的24小时营业的超市,补充了些课堂上需要的文具用品和矿泉水。

拎着两大包东西吃力地往电梯里走,后面有人叫她。

回头一看,是外出归来的麦志强。

“我来帮你提。”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马甲袋,低头瞅瞅她脑门上的薄汗,笑道:“这个可是力气活,不怎么适合你。”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陶洁的心情很不错,抿着嘴笑道:“是啊,其实我这个位置,应该招聘个壮汉最合适。”

麦志强问了她所在的楼层,一路送她上去,一直帮她拎到房间门口方才罢休,陶洁自是感谢不迭。

已经很晚了,陶洁也不方便请他进去坐坐,麦志强自然更没有那个意思,朝她挥挥手即转身离去。

取卡开门时,陶洁的目光不由自主往走廊上麦志强的背影投射过去,心里涌起融融的暖意,她是个很容易感动的人。

手机在背包里响了几声,她打开来看,李耀明有短信过来,他今天又加班。

躺倒在酒店床上时,陶洁只觉得累得要死,原来还担心睡不惯酒店的床,结果洗完澡爬上去,没五分钟就迷糊了过去。

没睡多久又被手机声吵醒,是爸爸打来的。

陶洁差不多每个周末都要给家里打电话,每次都是爸爸接的,无非是问些家长里短的话,陶洁对妈妈这么久还不肯答理自己深感无奈。

这两天她忙着准备培训的事,居然忘记给家里打电话了,爸爸耐不住,于是给她打了过来。

一听说陶洁在苏州,爸爸有点兴奋,“那不是离咱家挺近的?你能回来一趟吗?”

“不行啊。”陶洁对着白墙噘起了嘴,仿佛爸爸就在眼前,“我是在工作,行程排得满满的,而且我连回京机票都订好了,星期天一早回去,打折机票,没法改迁的。”

其实来之前,回家一趟的念头也曾在心头闪过,只是一想到回去还要看妈妈那张硬邦邦的脸,她心里就着实犯怵,只能随便找个借口胡乱搪塞爸爸。

爸爸不甘心,“那我们去苏州一趟好了。告诉我,你住哪个酒店?反正星期六我跟你妈都有空。”说着,又压低嗓门,仿佛怕妈妈听见,“小洁,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妈妈想你啦,这两天跟我旁敲侧击打听你在那边的情况呢!”

陶洁喜上眉梢,“真的啊!老爸你真厉害!”

爸爸苦笑一声,“厉害什么呀,你这个丫头啊,真是没良心,一走就是三四个月,你妈不理你,你也想不到要跟她主动求和。”

“我想跟她合好来着,是她不肯接我电话嘛!”陶洁不免委屈。

“算了,不说了。”爸爸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你还没告诉我住哪家酒店呢!”

“爸,我看你们还是别过来了。”陶洁忙道,“再近也要坐三个小时的汽车呢,挺累的,我妈出门在外又容易失眠。再说你们真要来了,也不一定能跟我说得上几句话,我在一个培训上面,忙得要命,到时候肯定顾不上你们。”顿一下又道,“等放假的时候吧,国庆放假我找时间回去一趟好了。”

“小洁。”爸爸迟疑了一下,“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

陶洁一听他的口气心里顿时一紧,隐约明白他想问什么了,果不其然,爸爸接下来就又开始老生常谈了,“你去北京是不是为了李耀明?”

“爸——”陶洁觉得有点烦。

“不是爸爸想窥探你的隐私,爸爸一直都尊重你的选择,但你是不是也该把一些情况真实地跟爸爸说一说呢?”

当惯了老师的爸爸用平时训导学生的口吻对陶洁道,她能听出里面有一丝威严的气息,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不太敢用撒娇来搪塞爸爸了。

她反复迟疑后,终于应了一声,“……嗯。”

说出来了,心里的惴惴不安反倒减轻了不少,反正迟早要知道的,至少,隔着电话线,他们再愤怒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其实当初在学校时,陶洁就意意思思跟父母提过这事,他们一听对方是从小县城里出来的,就不怎么乐意,尤其是妈妈,说话更是斩钉截铁,“那种地方出来的人,一家子老老少少不知道有多麻烦呢,你没看电视里演的,全是因为跟农村人结婚惹出来的麻烦事!小洁,我告诉你,你一毕业就得给我回来,爸爸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远嫁这种事,你想都别想。”

当时陶洁为了这事跟妈妈就怄过好几天气,还是爸爸从中调解了才改善关系的,不过此后“李耀明”这个名字就成了双方无法碰触的雷区,横梗在妈妈心上,提都提不得。

陶洁本质上是个乖乖女,不想惹父母操心,但她同时又是个爱情至上的理想主义者。既然明的不行,她就打算走曲线救国,偷偷溜走,等将来生米煮成熟饭了,谅妈妈也没辙。

她没想到的是,来了北京之后才发现这条路真是千里迢迢,遥遥无期。

电话那头一时静默下来,爸爸难得这么安静,陶洁心里有点莫名的难过。

“爸,我长大了,您不是一直说,希望我能当自己的主人么?”

爸爸听着她把自己过去鼓励她的话都一股脑儿还给自己,只是无奈地轻吁了口气,他明白,女儿的确是长大了,很多事也都不再需要向做父母的请示了。

“那你……有没有……”爸爸仿佛不甘心,吞吞吐吐地继续追问下去,“你们有没有……住在一起?”很艰难的一句话,但到底还是给问了出来。

陶洁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吾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承认,“那个……没有……当然没有,爸你别乱想。”

“哦,那,那就好。”爸爸也很尴尬,重重吁了口气,不知道是轻松还是窒闷。

跟父亲的这通电话让陶洁既觉得沉重同时又有点释然,挑明了其实更好,省得再象从前那样偷偷摸摸的,她相信爸爸是爱自己的,也会好好跟母亲解释。一想到不用面对母亲知情后如珠炮似的轰击,她禁不住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再重重呼出一口气,那声音跟她爸爸在电话里发出的如出一辙。

培训第一天是从咨询公司聘请来的讲师的课程,陶洁战战兢兢听命于一旁,半天下来,她却发现自己有点过于谨慎了。

课堂气氛轻松活跃,咨询师的教具大部分都是自备来的,陶洁坐在教室角落里,悠闲地度过了头一天的时光。

第二天是财务专业课程,讲师是来自上海办公室的财务总监陈枫。

陈枫四十多岁,女性,在BR服务了已近十五个年头,从一个小小的保洁员做到中方最高级别的财务主管,她是BR的传奇之一,也是BR几个最有名的工作狂中的代表人物。

第一天吃中饭时,陶洁跟几个学员坐在一起,因此听到不少关于陈枫的私人八卦。

据说她跟至今碌碌无为的丈夫分居已近八年,可以说是把全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加班对她来说天经地义,因为回家也不过是孤单对着四面白墙发呆。她的前任老板在回美国之前曾经握着她的手称赞她,“你是我所见过的BR最为出色能干的员工。”

但就是这样一位一心为公司做牛做马的员工,在08年那场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中,差点被列入裁员名单,只因为她的薪水在back-office中的高分位线上。幸亏那位曾经夸奖过她的前任老板在总部看到了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出于念旧,及时拯救了她一把。

“我可以为公司去死。”这是她得知前任老板对自己伸出援手后的唯一反应。

陶洁立刻就想到了中国的那句古话,“士为知己者死。”

现代社会,尤其是在换人比翻书还快的外企中,果真还存在这样的伯乐与千里马似的关系么?

第二天,陶洁终于见到了陈枫本人,她有一张沧桑坚毅的脸,笑容既友善又硬朗。谈吐更是一如陶洁预想的那样,干脆、果断、决绝。

陈枫讲课思路清晰,逻辑严密,赢得学员的广泛好评,更难能可贵的是,对于她不清楚如何解答的问题,她从来不会为了面子含糊其辞掩盖过去,而是会直接告诉你,她不知道,等回去查实后再给予答复,并跟提出疑问的学员互相交换联络方式。

陶洁在角落里关注着场上的一切,很快就对陈枫竖立起了好感。中午她主动跟陈枫在一桌上用餐,学员们也都很喜欢她,把陈枫周围挤得满满的。

聊天的话题更是五花八门,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她当年是怎样从小卒做到将军上的,对于这个问题,陈枫想来已经回答过无数遍了,她举的那些细小的例子既生动又很能感染人。

“BR当初在x市招聘的时候,我还在一家国营单位里混日子,当时X市的外企还凤毛麟角,我于是对自己说,我一定得进这家公司,好像有个声音在召唤自己,我总觉得只要进了BR,我的命运就会发生改变,真是很神奇的第六感,然后我就去应聘了。那时候,我的学历只有高中毕业,大事干不了,只能做保洁员。我想保洁员就保洁员吧,先进来再说,至少工资比原来单位高一截啊!”

陶洁混迹在众人当中,听得也是有滋有味。

“当时BR的管理人员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老外,欧美人,吃不惯公司统一定制的中餐。其实别说他们了,连我都吃不惯,经常自己带午餐包过去。有一回很偶然的,有个叫jonny的美国人看到了我的午餐,下午他让秘书告诉我,请我明天帮忙给他做一份午餐,就照我那天吃的花色就成,我一口答应。没想到那会成为一个开始,此后,来找我做便当的老外越来越多,要求也各不相同,我忙得团团转,后来灵机一动,就做了一份菜谱,每种菜肴都标明了使用的材料、成本核算,人工费用等明细,并分发给每位要订餐的老外一份,让他们勾选出一周想要的食谱,我只要按方抓药就成,省去了很多来回沟通的时间。”

“陈总,照这个发展趋势,您后来应该去开快餐连锁店才对啊!”听众中有人打岔,引发出一阵笑声。

陈枫也笑了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我这个无牌照作坊经营了一个月不到就被勒令停业了。不过我的志向也不在这上面,这事纯属吃力不讨好,要花很多功夫下去才能让客户满意,利润又薄。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因为我的计划表做得很周密精准,价格也公道透明,有位财务部的头儿觉得我有点当会计的潜质,刚好他们那儿缺一个登机账本的后勤,就把我招过去了。我在那儿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我跟好几位同事恶补了许多财会知识,还花钱去上了个补习班。后来会计制度改革,所有的数据都要输入电脑了,可我连打字都不会,只能乘别人下班的时候留下来继续摸索,就这么坚持了一年,终于赶上了其他同事。”

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听者都能想象得出来,在她成功的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正是她的刻苦,造就了后来的神奇。

听陈枫侃职业是很带劲的一件事,人人都能从中得到鼓励,但她却几乎不谈自己的家庭,三言两语就打发掉了,在她的话语中,总是在强调着工作对她的意义有多么重要。

“我不能没有工作,一天都不行。”她总是这样感慨。

“那总会有退休的一天啊!退休后您打算做什么?”陶洁忍不住插嘴问她。

陈枫瞥了她一眼,慢慢地道:“不知道,没想过。”她有点茫然地阖上眼睛,然后笑道,“也许会自杀。”

望着陈枫不再年轻的脸庞,陶洁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从心头升起,刚才因为她高谈阔论所带来激昂情绪也一下子荡然无存。

在企业里,成功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呢?它要以怎样的代价才能获得?又是否真的值得?

陶洁理不清楚,但直觉告诉她,她绝不想象陈枫那样,做个除了工作什么也不需要的机器。

陈枫是下午六点讲完课的,当晚就坐火车回了上海,明天一早还有一个会议在等着她。

两天熬下来,陶洁已然成了熟练工,贝蒂偶有电话过来,她每次都能神清气爽地以“万事皆顺”作回答,信心由此增强了不少。

第三天一整天和第四天上午都是麦志强的课,消失了两天的他一大早就准时出现在讲台上,陶洁远远望着他,心里竟有种踏实感,不再象前两天那样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麦志强讲课的语速不快不慢,给人从容不迫的沉稳感,他很喜欢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实例来带动课堂气氛,学员门大都钟情于这种授课方式,连陶洁都听得津津有味。

麦志强建议大家有问题可以随时提,打断他讲话也没关系,他的鼓励催生出异常轻松活泼的课堂气氛,各种有趣的问题此起彼伏,甚至有些爱出风头的人还借此来发表一些奇谈怪论,麦志强一概笑着照单全收,“做营销就是要想尽各种办法去挖掘客户的甜蜜点,中规中矩的模式化理论在激烈的竞争中已经没有立锥之地了。”

陶洁发现,每个能走到讲台上去的老师都不简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杀手锏和致命吸引力。也难怪,这是BR最高级的培训,几乎每个讲师都是在BR身经百战、千里挑一出来的。

在被这些讲师的个人魅力迷住的同时,陶洁不觉又想到了自己的未来,她是不是也能够有朝一日走到台前,光是感受一下来自台下的那数道倾佩的目光也是一种无上的荣光罢?

这样想的时候,陈枫的脸再度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引发她一阵警觉,然后不得不在心里坦承,与其人前风光,她其实更享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小人物生活。

坐在角落的桌子前正听得入迷,忽然有个声音在她斜对面响起,“袁老师,红色的白板笔没有了,麻烦你给麦老师拿几支过来,谢谢!”

学员们哄堂大笑,陶洁也微红着脸起身出去拿笔,她有些懊恼,自己过分注意讲课内容,以至于忽略了trainer的需求。

这帮学员里很有几个能搞怪的,他们忽然发现陶洁长得颇有几分象电影演员袁泉,于是在一个人开口叫了她“袁老师”之后,其他人都纷纷效仿,以至于大家最后都没记住她的真名。

不过陶洁没觉得有什么不高兴的,两天下来,她跟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同事们相处得非常融洽了,她尽心尽责的办事态度赢得了绝大部分同事的好感。

拿着笔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教室,刚好麦志强在让大家分组讨论,他背对着门站在陶洁的桌子旁,双手缚在背后,若有所思地观望着踊跃发言的学员们。

乘这功夫,陶洁忙上前把几支笔递给他,麦志强笑着接过,对她说了声谢谢,目光里似有揶揄之意,她还没体味过来,却听他轻轻唤了声,“袁老师。”

陶洁脸一红,没想到他也会跟自己开这种玩笑,正不知该如何应对,麦志强已经走向讲台,讨论结束了。

下午六点左右,课程刚结束,陶洁就接到贝蒂的电话,她已经到酒店了。

陶洁告诉她晚宴的具体时间,两人约好一会儿在包厢里见。

按照惯例,培训期间可以有一到两次大会餐,讲师与学员以及学员们互相之间都能联络下感情,人脉与纽带无论在哪里都有用武之地。

方便起见,陶洁把第一次会餐的地点放在了酒店,熟门熟路。她提前了十分钟到包厢,已经有不少学员坐着喝茶了,贝蒂跟麦志强也都在,正聊得高兴。

陶洁走过去跟贝蒂打了招呼,她脸上的气色看上去比在北京时好了不少,但陶洁总觉得有点强撑似的。

麦志强不失时机在贝蒂面前夸赞了陶洁几句,陶洁不免感激地投过去一瞥,贝蒂是要面子的人,听毕自然也很高兴。

聚餐开始时,两个讲师跟陶洁分别各占一桌,陶洁其实不善言辞,但没办法,她是组织者,绝对的主人身份,幸好她坐的这一桌上女同事偏多,大家吃起东西来都文绉绉的,不似另外两桌那样放肆狂闹。

也许是之前几天的课太紧张了,此时一旦放开,大家难免有点忘形,几个会闹的男学员,以麦志强那一桌的为最,公然拼起酒来。

没多久,贝蒂就走过来,凑在陶洁耳边低语,“我还得回去备课,先走了,这里你好好看着点儿,别让他们闹得太过分。”

陶洁知道她的习惯,每次讲课前都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认真备课,培养讲课情绪。她赶忙点头应承。

贝蒂一走,现场能镇得住气氛的就只剩下麦志强一人了,但他是销售出身,见惯了这种起哄笑闹的场面,也不阻止,于是拼酒的现象就愈演愈烈起来。

陶洁本想安安静静在邻桌打酱油看热闹,直到晚宴结束为止,没成想“树欲静而风不止”,麦志强那一桌忽然有人在嚷嚷,“那个小袁老师呢?小袁老师哪儿去了?”

陶洁一惊,本能地回头,只见那位特别会闹的叫盛军的男学员已经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走到她面前,腰一弯,手一托,作了个“请”的姿势,“袁老师,跟我去那桌上坐坐吧。”

陶洁见他脸色通红,十分疑心他是否已经喝醉,但架不住旁边桌子上的哄闹声,只得站起来走了过去。

“袁老师,我们都看得出来,这两天你很辛苦,我们呢,没什么能报答的,只能敬你一杯酒,聊表心意,你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这哪是报答,分明是为难!

麦志强抱着膀子坐在陶洁正对面,含笑看陶洁红头胀脸地推开面前的酒杯,很显然,她不会喝酒。

这一桌上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是销售出身,有几个还曾经在麦志强手下干过,个个能说会道,岂肯就此罢休,陶洁不知道,她越是推让,他们就越来劲。

“不赏脸是不是?大家说,袁老师不赏脸咱们怎么办?”能搞的销售扯开嗓子问同伴。

“那就罚老师唱支歌给我们听吧!”有人笑嘻嘻地提议。

周围一片稀里哗啦的鼓掌声。

陶洁的脸色越发通红,麦志强眼看她快撑不住了,开始考虑是否需要挺身出来给她挡挡酒。

但出乎他的意料,陶洁却突然端起了桌上的杯子。

“酒我是真不会喝,不过我更不会唱歌。”她凝神瞅了眼杯中的红酒,表情痛苦,但一想到自己如果不喝,这帮人恐怕不肯放过自己,索性长痛不如短痛了!

她一咬牙,一扬脖,就把整杯红酒给灌了下去。

底下一片哗然,“袁老师好酒量啊!”

陶洁把酒杯重重搁在桌子上,她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都燃烧了起来。

“来来,袁老师,我敬你一杯,您真是巾帼英雄啊,这是!”三四只酒杯几乎在同一时刻涌到她跟前,人人都被她刚才的“豪举”给震撼了!

陶洁知道自己不能再喝,坚决回绝,“不能再喝了,刚才那杯就算我敬大家的好了,再说明天还有课,喝趴下了可就没人给你跑腿了!”

“没事没事,袁老师如果真的趴下了,就好好睡一觉,我们绝不打扰!”始终站在她身旁的盛军油嘴滑舌地说。

陶洁此时已是面若桃花,娇艳欲滴,水波流转间,竟有种平日不多见的妩媚,麦志强觑在眼里,内心深处没来由地被拨动了一下。

“好了,好了,大家都适可而止吧。”麦志强笑着起身解围,“还看不出来么,小袁老师真不会喝酒,哪是你们的对手啊!”

“嗬!麦总给袁老师出头啊?那行!我们敬袁老师的酒您都替她喝了成不成?”销售们就坡下驴,把矛头转向了麦志强。

陶洁扶着面前的一张椅子背,浑浑噩噩地看大家插科打诨,一言不发,仿佛置身度外一般,脑子里一会儿混沌一会儿清醒,竟然感到一种放肆的痛快。

麦志强迅速瞟了陶洁一眼,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八成已经醉了。

“可以。”他不紧不慢地对敬酒者道,“不过只限于已经搁桌上的这几杯,再有谁浑水摸鱼非要敬就不厚道啦!”

他数了数面前的杯子,一共五盏,陶洁来之前,他并没有喝多少,自忖了一下,应该能撑得住,于是吸了口气,一盏盏举起来喝。

每饮完一盏,就会有人带头鼓掌,大约是这边的戏份太精彩了,其他两桌也有不少人跑过来围观。

麦志强做销售的时候,酒量很好,后来有过胃出血后喝起来就明显节制了。他喝酒跟别人不一样,不是一喝脸就红,反而越喝脸越白,精神也越好。

还剩最后一杯时,他的手刚伸过去,那杯盏却被陶洁先一步抢了过去,她微嘟起嘴,含着笑高声对始作俑者的销售道:“我其实不是老师,不过既然你称我一声老师,那老师说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此时围观的就愁气氛太寡淡,七嘴八舌替他嚷嚷,“听,当然听。”

那销售眼见陶洁一副不胜酒力的醉状,自然不好意思再欺负她,点头笑道:“好,我听。即便袁老师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在所不辞!”

陶洁莞尔一笑,“那倒不必,油锅还得现搭,很麻烦。”

众人大笑,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挺羞涩的小姑娘原来还是内秀。

“刚才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敬了我那么多杯,无论如何,我也得回敬才是!”她扭头忽然对麦志强道:“麦总,这一杯我可拿来做人情了,您没意见吧?”

麦志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能少喝一杯总是好事,当下也笑着点点头。

一杯红酒对销售而言实在是小意思,他二话不说接过来,当着大家的面几口就灌了下去。

陶洁满意地鼓了鼓掌,此时她的脑袋开始胀疼,她意识到得尽快离开了,否则难保不出洋相。

“时间不早了,我看大家也应该都吃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去结账,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

“哎,袁老师,这样不太……”销售显然没尽兴,还想接着闹。

陶洁回身一摆手,干脆拒绝,“我是辅导员,我说了算,还有,我不姓袁,我姓陶。”

结账很简单,找酒店方面接待的负责人签个字就成了。

签完字,陶洁感到头重脚轻,便没再回包厢,直接摸着墙往电梯间走,准备赶紧回房休息。

她的房间跟贝蒂的在同一楼层上,才从电梯里出来,就看见贝蒂脚步匆匆地往电梯这边赶,一边走路,一边还在接电话,眉头紧蹙,显得不胜厌烦。

“……你听我说,我全都安排好了,连最大的项目昨天都跟老板刚刚review完……我知道,只要再等我两天而已,我明天讲完课,后天就能过去,我机票都买好了……

她似乎在跟谁解释着什么,但对方好像对她给出的答复不满意,在短暂的停顿后,她声音忽然扬高,“那你究竟要我怎么样?!我也有工作的,我不能丢下三十个学生不管啊……”

贝蒂横眉厉目地站在电梯口,神情十分激动,陶洁经过她身边时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跟她打招呼,但很显然,贝蒂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电话以外的地方。

陶洁在她身后停留了几秒,又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面颊,最终决定不打扰她,直接擦身过去。

回到房间,她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又撕开免费的绿茶包,冲了一杯滚烫的热茶晾在桌子上,然后去盥洗室冲了个澡。

才刚把睡衣换上,房门外就有人在轻轻叩门。

她朝门口处望了两眼,不知道会是谁,不过学员多,倒是常有人来找她。她只得又换了件衣服,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麦志强,看见她还能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开门,脸上立刻露出松一口气的神色,“你没事?”

陶洁挺不好意思,“没什么,我没醉。”

“我刚才见你……咳……”麦志强说了一半没说下去,“你没事就好。”

“谢谢麦总关心。”陶洁笑着道,真诚感激他。

麦志强只是来看看她怎么样了,按说看完就该走人,可脚下却有点挪不开步。

“要进来坐一下吗?”陶洁见他光站着不动,出于礼貌邀请了他一下,不过他如果真进来了,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有点紧张,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是不那么自然。

幸亏他摆手说了句,“哦,不用。”

却没有立刻就走。

“你刚才,为什么把最后一杯酒抢了?”他半开玩笑地问。

“那不是抢啦!”陶洁抬手搅了下头发,又挤挤鼻梁,做了个很窘的怪脸,“我以前听我爸说,喝酒上脸的人沾便宜,大家看他好像是醉了,自然就不攻击他了,其实他未必就是醉了,反倒是越喝脸越白最不好,看着好像酒量大,其实那样最容易伤胃。我刚才看你就是那样的,脸白得吓人,所以有点担心,觉得你还是不喝为妙。”

麦志强静静地注视着她,陶洁的眼睛不是x光,无法透视到他此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他的眼神跟平时比,有点不太寻常,赶忙又解释道:“你本来就是替我挡酒,万一把你喝趴下了,我罪过可就大了。”

麦志强忽地笑了起来,容颜明朗,他没再说什么,稍稍一颔首道:“不早了,你休息吧。”声音极为低柔。

陶洁轻轻掩上房门,想了想,抬手按下“请勿打扰”的提示灯,才返身走了几步,又赶忙折回去把灯按灭,站在门口眨巴了几下眼睛,自己也闹不清在搞些什么。

她很困,但神经已然处于亢奋状态,看看时间,差不多到跟李耀明约定的通话点了,于是坐在圈手椅里给他打了过去。

李耀明那边的声音有点喧嚣,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在外面跟王飞、老狼几人聚餐,好像是赵志成要离开北京了,他们几个想好好送送他。

“他为什么要走啊?”陶洁问这话纯粹是出于无聊,她对李耀明的这个前同事几乎没什么印象了。

“不想在北京呆了呗。”李耀明闷闷地回答,听起来不是很高兴,但又没有多聊的意思。

陶洁思忖他一定是顾忌身边那几张没遮拦的嘴,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儿,就草草挂断了。

她没敢告诉李耀明自己喝酒了,生怕他瞎担心。

通完电话,陶洁慢慢喝着已经温凉的茶水,心里不免有丝得意,李耀明居然没听出自己喝过酒了,也许她没醉,否则意识怎么会如此清晰。真的是酒量好也不一定,以前又没有试过。

疲倦感渐渐上来,陶洁喝完最后一口水,打算再去趟盥洗室就上床睡觉。

她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李耀明其实也已经喝酒喝得满面通红,但这绝非是痛快的发泄,更多的是对前途的迷惘和恐慌。

赵志成饮干杯中最后一滴酒,对哥们儿把杯底一罩,“兄弟们,我先走一步了!”

王飞清了清嗓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你真的决定了?”

“嗯,决定了。”赵志成重重点了点头,“其实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成形很久了,我在这儿工作了整整五年。五年了,可依旧找不到归属感。”

赵志成的嗓音里透露出一丝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沧桑,“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北京再好,但是它不属于我。所以,我得感谢公司的这次裁员计划,给了我最终下定决心的机会。”

他是在新一轮的裁员风波中收到公司的辞退信的,并拿到了一笔还算不薄的解约金。

“这笔钱,如果我回老家去批块地基,足够盖栋两层楼房了。”赵志成笑呵呵地夹了块肉往嘴里塞。

但是在座的没人附和着跟他一起笑,人人都觉得心情沉重,为自己的将来。

一股飘渺的忧郁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方。

散席后,李耀明跟老狼没有立即分开,他们重新找了一处大排档坐了下来,谁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只是单纯觉得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分开。

老狼又要了一碗排骨面,埋着头稀里呼噜地大嚼,李耀明在旁边道:“操!你怎么跟猪似的,刚才那么多大鱼大肉都没喂饱你?”

老狼头也不抬,“刚才没心情吃。你看我今天晚上才动过几筷子。”

“现在你就有心情了?”李耀明横了他一眼,悠悠点燃一支烟。

“嗯!”老狼发狠似的点头,拿筷子的柄戳戳他,“咱们那事儿吧,得加紧,你说呢?”

李耀明猛抽一口烟,过了半晌才问:“你钱够吗?要不要再等等,开公司没钱怎么搞。”

“我不想再等了,人还能给尿憋死?就是借,我也得把它借出来!”

吃完面,老狼抹抹嘴又道:“我手上有五六万,可以全拿出来。”

李耀明瞥了他一眼,“顾佳肯?”

“她有什么不肯的,她还巴不得呢!等公司正式成立了,她立马过来,当个行政经理或者营销经理什么的,反正是不能在银行干了,天天给人当保姆使唤,拿的钱连主任的零头都及不上,太他妈没人性了!”老狼说得唾沫四溅,顿一下,忽又道:“对了,陶洁那边没问题吧?”

李耀明没有立即回答,他把一根烟抽成短短一截烟蒂后,将它摁灭在盛辣酱的小碟子里。

“应该没问题吧。”他淡淡地说。

“那就好。”老狼爽快地一拍桌子,终于摆脱了今晚的沮丧,重新振作起来。

因为喝了点酒,这一觉睡下去极为黑甜,醒来时,陶洁感觉自己不过睡了十几分钟而已,一看床柜上的提示钟,竟然已是早上六点了。

上午的时光依旧过得很顺利,临近十一点,麦志强把各个小组的项目完成情况做了一番评点,他的课程就算全部结束了,下午和明后两天分别是贝蒂跟另一位咨询师的专场。

乘着学员给课程打分的时间,陶洁跟站在身旁的麦志强聊了几句。她问他什么时候回北京,麦志强说明天一早。

“真幸福,你终于可以解脱了。”她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一想到接下来还有两天时间要耗在这间早就看腻歪了的酒店,她就觉得无聊得要命。

“你不喜欢这份工作?”麦志强看着她问。

陶洁撇了撇嘴,“你看我天天转得象只陀螺就知道啦!没人会喜欢这样的工作吧。”

这几天相处下来,令她跟麦志强熟悉了不少,麦志强不象贝蒂那样苛刻,说话也永远和和气气的,而且处处都很照顾她,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是总监级别的人物,陶洁不免放松了弦,说话也随意了不少,甚至私底下暗想,如果自己的老板是麦志强该多好,如果真的能换,就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也不会象现在这样有如此多的怨言。

不过想归想,她的胆子还没有大到真的去跟麦志强开这个口,BR的人事管理制度比较复杂,调岗位这种事可以说麻烦重重,要看岗位有没有空缺,要看对方老板的意思,还要兼顾自己老板的感受;更重要的是,陶洁是个识趣自律的人,她宁愿自己吃点儿亏,也不愿意让人觉得她是个为了沾便宜不惜利用一切手段的人,因此别人对她越好,她就越不想辜负对方,也越开不了让对方帮忙的口。

麦志强笑笑没有接她的茬,转而问:“今天晚上有聚餐吗?”

“没有!”陶洁很干脆的回答,“贝蒂说培训费用可能会超支,让我想办法节省一些,再说,”她歪头偷偷对麦志强做了个鬼脸,嘟哝了一句,“我可不想再被人灌醉了。”

麦志强抿嘴乐了,“你酒量挺好的,不至于。”

他喜欢看她偶尔流露出来的淘气模样,象只会变脸的猫,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很多职业女性在职场中历练得越来越专业,思维敏捷、言语得体、处事干练,但与此同时也丧失乐不少作为女性应有的可爱之处,与她们打起交道来,往往容易让人忽略她们的性别。

陆续有人把评估表交上来,陶洁快捷地扫上两眼,欣喜地对麦志强道:“你的分数很高呀!搞不好这个季度还能评个卓越奖什么的。”

麦志强笑着道:“评上了不稀奇,评不上才出人意料呢!”

陶洁挑挑眉,心想这人可真自负,不过讲师的分数直接关系到整体培训的评估成绩,无论如何都是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麦志强看了看表,“我再讲几句就结束了。”他迟疑着扫了陶洁一眼,“你晚上有空吗?”

“不知道呀,得看贝蒂安排。”她抬起头来,“你有事?”

“哦,没什么……随便问问。”他其实是想请她单独吃饭,但又觉得有点突兀,想想还是作罢。

中午有短暂的小憩,学员们不愿意呆在乏味的教室里,纷纷走出酒店在附近闲逛,陶洁乘这时间把贝蒂讲课所需的各项物品检点了一番,发现有个翻页器坏了,贝蒂讲课少不了这个,幸好她还带着备用的,搁在自己房间里了,于是赶紧上楼去取。

正开着箱子寻找,一阵急促的擂门声把她唬了一跳。她走到门边,没马上开门,谨慎地问了一句,“谁啊?”

“是我,贝蒂。”果然是老板的声音。

陶洁赶紧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是面色惨败,泫然欲泣的贝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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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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