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后没几天就临近春节放假的前夕。
中国人在新年交接的阶段是非常占便宜的,从十二月底洋人的圣诞节开始就进入喜庆状态,紧接着是元旦,一个月左右后即是春节。这期间,旁的不说,光是心情就好得出奇。
当然,过新年也意味着又要年长一岁,母亲云仙对年龄是最敏感的,感慨自己又老了之余,不免老生常谈,矛头犀利地直指女儿,“到年你就二十七了,个人问题可得给我抓紧!”
赵岚岚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无限委屈地抗议,“谁说我二十七了,我才二十五周岁呢!”平生最恨中国算年龄的方法,只要一过年,就非得不切实际地加岁数。
云仙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小时候巴不得往自己年龄上多加几岁,现在翻过来了,还想减了。”
赵磊跑过来凑热闹,“我姐是希望自己能永远停留在二八年华呢——可能嘛!”
岚岚听着这话特别刺耳,回他一句,“你也有到我这年纪的时候,别得意!”
赵磊偏摆出一副欠扁的得意劲儿来,“我们男人跟女人不一样。没听说嘛!男人四十一枝花,我呀,现在还是花骨朵儿呢!”
赵岚岚虽然嘴硬,心里也多少有点着急,因为自那晚之后与徐承的事便再无进展。她认为凡事都要乘热打铁,所以隔了两天就打电话约他吃饭。很不凑巧,徐承出差了,时间还不短,可把岚岚郁闷得够呛。
意兴阑珊之余,转而又怀疑起先前言之凿凿的这段“缘分”来:重逢第一面就因为相亲的尴尬落荒而逃;给他打电话不接,想请他吃饭又不在档期……怎么越琢磨越觉得有点造化弄人的意思?
可是那天晚上他鼎力相助的镜头还热乎乎地存在岚岚的脑海里,她心里那股子暖意便怎么也没法消散殆尽。
试想,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能这么深更半夜跑出来为你效劳么?还陪着你满大街地转悠,帮着你扛东西,末了连车费都自掏腰包出了?
不能啊!
一声叹息后,百折不挠的赵岚岚再次振奋起来,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她跟徐承前途一定是有光亮的,道路也一定是不同寻常的。
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一仰头,好几张脸都象向日葵似的正朝着自己。
年关将至,办公室里一下子人声鼎沸,在外奔波了一年的工程师们每天朝九晚五地出现在办事处,贴发票的贴发票,上网的上网,聊天的聊天。一到中午,就呼呼啦啦往附近的馆子里跑,大家轮着请客,也是一年中难得悠闲的时光。
工程师林彬盯着岚岚花痴一样的笑脸就琢磨开了,“都笑成一朵花了,铁定有什么好事儿!”
刘燕莎就坐岚岚后面,嘴角噙着笑补充了一句,“哦,从月初开完会之后她就落下这动不动就傻笑的毛病了。”
岚岚的笑容僵持在脸上,还没等她搞明白刘燕莎话语背后蕴藏的丰富涵义,却冷不丁听林彬问曹宇翔:“老曹,是不是你上回给人介绍的那个成了?”
岚岚闻言,脸上顿时姹紫嫣红,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曹宇翔将此事外泄,没想到他居然给自己制造“绯闻”!
当下杏目圆睁,恶狠狠地瞪向曹宇翔,吓得他立刻将目光从她脸上飘走,只当没听见林彬的问话,高声问旁人:“哎,今天想吃什么,哥哥我请客!”
岚岚咬牙切齿地站起来,攥着茶杯就往曹宇翔的方向走去……
曹宇翔心虚地往一旁挪着脚步,一只手作防御状遮挡在脸部,“岚岚,有话好说啊!”
岚岚走到他跟前,阴森森地瞅了他半天,正当他发怵她会不会拿茶水泼自己的时候,却听岚岚冷声道:“让个道儿,我去泡茶。”
曹宇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逼到狭窄的过道了,赶紧殷勤地往边上闪,让这位小姑奶奶过去。
林彬窃笑着拍曹宇翔的肩,“真是只小辣椒!难怪老找不着婆家了,也不能怨你。”
曹宇翔危机解除,反而大方起来,“岚岚这姑娘其实挺不错的,模样端正,人又老实,虽然平时抠门了点儿,不过总比娶个败家女强啊!”
又一个工程师贺亮也插了进来,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这话我同意。女人啊!甭管丑的,漂亮的,娶回家久了就会发现,同一张脸蛋看腻歪了其实都差不多。还是要会持家、能生娃的才是上品。”
林彬摇头晃脑道:“我觉得既要生得好看,性子也要温柔,然后——还得会持家,如果能多赚点钱自然就更好了,也减轻男同志的负担嘛!哈哈!生不生孩子这事倒在各人。我反正是不喜欢小孩的。”
刘燕莎哪里听得过去,嘿嘿冷笑,“要真有这样的女人,她还嫁给你们做牛做马?不是白痴是什么?你们男人凭什么对女人那么多要求!你们自己都付出些什么了?”
林彬立刻回道:“小刘你这话就偏激了啊!如今的社会,男人的压力要远远大于女人。女人要是在外面干活不高兴了,可以一甩手不干,回家让老公养着。男人行吗?他能往哪儿退?”
刘燕莎尖刻地反驳,“那也得老公养得起才行啊,否则女人同样没有退路!”
林彬一拍腿,“要不怎么说女人势利呢!”
刘燕莎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你们男人还不是一样的势利!”想想不过瘾,再加一句:“既势利又贪婪!”
林彬紧接着道:“男人势利那也是女人给逼的啊!现在的年轻女孩个个扬言要找有钱的男人,房子车子存款样样都要,找个老头也没人多说什么。男人就不行啦,谁吃软饭谁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你说这世道究竟是对男人苛刻,还是对女人苛刻!”
眼看争辩的趋势愈演愈烈,曹宇翔忙举手作平息状,“还没到放鞭炮的时候呢,怎么火药味这么浓啊!嗨!都别罗嗦了,没什么好争的嘛!是吧?俗话都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人活着如果能每样事情都分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那还能叫过日子嘛!”
赵岚岚续了茶水后并没有立刻回办公室,以至于错过了那场男女辩论会,她对曹宇翔的气恼没延续多久就消散了,一来她不是个记恨的人,二来她转念一想,如果没有曹宇翔安排的那次相亲,她也不可能跟徐承重逢,这么想想,很快气也就消了。
她靠在茶水间的玻璃窗前,远眺十二楼外面的车水马龙,想着自己二十六年来乏善可陈的感情史,又联想到在大学里那场七拐八弯的暗恋,还有妈妈整天翻来覆去没完没了的那几句话,以及未来仍有可能遭遇的种种挫折和打击,觉得恋爱这档子事简直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可又不能不为之,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不过是四五年前,她还过得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呢!那时候的她,对爱情仍然充满了小女生般虚幻华美的憧憬。
对她来说,爱情是什么?
是四目相对时火花四射的激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浪漫,是含蓄唯美的心有灵犀……
怎么到了现在,味儿就全变了呢?简直跟菜市场上买青菜萝卜没什么区别!明确罗列出条件,然后按图索骥,初步筛定后,进行二次挑选,看着外表没瑕疵的就可以继续深入了解,反之则挥手拂去。当然,在此过程中,还有随时被对方拂掉的危险,因为在这个市场里,人人都是商品。
脸皮越来越厚,而感觉却越来越麻木。
可令她奇怪的是,绕是这么看上去冷酷的挑选方式还是成全了许多对夫妻,这些人也都这么往下过着,有幸福的,有不幸的,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
市场经济真是无孔不入,从物质形态进而侵占到精神领域,真搞不懂究竟是怎么了。
门口传来响动,有同事进来沏茶。岚岚这才拉回自己越扯越远的思绪。
还是现实点儿吧,既然不想象青菜萝卜那样被人挑来拣去,那就自己主动一些。这年头,连女人的幸福都不是靠坐等的了,也算是现代社会倡导的男女平等的一种折射啊!
出了茶水间,她就拿定了主意,再给徐承打个电话。
徐承这次出差的目的地是东莞,去一个新客户的现场做技术回访。本来没必要赶得这么急,但听说出的问题比较特别,产品管缝接口处会缓慢渗油。为了调查清楚原因,他就随工程师一起去了。顺便多请了三天假,这样跟春节的假期能连在一起扎扎实实地休息一阵。他想乘着这段日子跟俞蕾好好谈谈,如果矛盾解决,他们还可以顺便找个旅行团出去玩一趟。以前俞蕾老抱怨没得出去玩,而事实上,她工作起来远比徐承疯狂。
谁知在东莞工厂一连蹲了两天的点,做了各种测试,既没在数据中找出有疏漏的地方,也不再有漏油的情况发生。客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先记录在案,继续观察。
暂时结束了客户处的事宜,徐承在东莞跟同事分道扬镳,他直飞了上海,俞蕾已经回来,也答应了跟他再好好谈一次。
春运期间,哪里都人多,徐承坐在飞机上,一反常态没有为周围喧杂的声音所困扰,翻翻杂志,看看外面的云海,心情相当不错。
忽然想起去年那场来势汹汹的非典来。可怕而恐怖的情形,人人自危,各种传闻接踵而至,一个比一个激烈、汹涌。
俞蕾生日那天,他们还是冒险去了公寓附近的一家西餐厅用午餐。走进去,顾客寥寥无几,柜台处盘桓着一堆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的服务生,慵懒的神色全然没有了昔日热闹时分的紧张与敬业。
吃完饭出来闲逛,走在街上,更是一派肃杀。偶尔来往的行人也是个个脸上套个大口罩,眼露惊恐,仿佛末日随时会来临。
他记得当时还跟俞蕾唏嘘,想之前两人缩在被窝里看电影《生化危机》时觉得里面的故事离现实生活太过遥远,而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们深切地意识到,其实一切皆有可能。
而当危机来临时,个人的力量却是如此渺小和脆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们有一度过得特别融洽。事实上,没有什么是他们能把握住的,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当前,珍惜身边的这个人。
可惜,人是善忘的动物,非典的阴影逐渐散去,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该吃吃,该喝喝,该闹闹。生活中的种种琐碎与繁杂又悄悄地充斥到他们本就被工作分割得四分五裂的时间和空间的缝隙之中,且填补得严严实实,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也慢慢忘记了曾有过的顿悟与甜蜜。
在几万英尺的高空,徐承对着一团喜气的乘客感慨万千,历史又翻过了新的一页,2004年就在眼前,但愿一切晦气与不愉快的经历都能被永久地留在已逝的岁月里,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新开始。
愿望是美好的。
然而,现实岂能均随人愿?
到上海的当天晚上,徐承就跟俞蕾又谈崩了。
漫步云端时的一切慷慨大度的胸怀在双脚着地之后便不复存在,亦或是根本没有随着他一起下来?
他们好似在一根牛皮筋的两端,向着相反的方向不遗余力地使劲,徐承也希望能够妥协,可一松手,仿佛整个势力便全倒向了俞蕾那边。他想不明白,在两个人的世界里,退让与坚持的分寸究竟要把握到一个什么样的度才是合理而完满的。
当激烈的冲突过后,他不得不稳住心神,隐忍地对她说:“我们彼此再冷静一段时间再谈,好么?”
照这个趋势下去,他难保两人不会就此分崩离析。
俞蕾倔犟地咬着唇,“徐承,该冷静的人是你。如果当初你不那么冲动地离开,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你明知道我不会离开上海,你还是回了Z市。是你不冷静在先,现在你要我怎么做?丢下现有的一切跟你去Z市发展?我在这里打拼出来容易么?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自以为是的?你什么时候为我想过?”
徐承无话可说。
一场好好的聚会就此不欢而散。
他没有立刻回Z市,原先的公寓自然是没法住了。他找了家还算干净的青年旅馆将就宿了一夜,第二天做完check-out后却没有立刻奔赴火车站买回程票。
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沿着外滩散步,心情异常低落,仿佛有种被人威逼的耻辱感,却又无法干脆利落地斩断威胁。
走在曾经很熟悉的广场上,他承认自己也不是象想象中那么热爱家乡,迫切地要回去为Z市的工业发展作贡献,尤其是在经历了与俞蕾的热恋后再回到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的状态,他是非常不习惯的,骨子里,他是个害怕寂寞的人,或许每个人都是。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他无精打采地取出来接听。原来是赵岚岚,又是为请客吃饭的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不禁苦笑,为什么她总能活得这么轻松自在呢!人跟人还真是不一样的。
他没心情应付她,照例拒绝。
“师兄,你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哦?”关键时刻,岚岚的嗅觉异常敏锐。
徐承没否认,复又苦笑,“连你都听出来了?”
“那当然啦!人高兴的时候说起话来每个音节都是上扬的,而你现在全都是下挫音,还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我都能想象得出来你眉毛眼角往下耷拉的样子!”
徐承听得啼笑皆非,“全是上扬音?你倒学一句给我听听。”
“师兄,为嘛事不高兴哪?”岚岚还真不含糊,每个字硬是都用第二声调给说了出来,比洋人说中文还让人起鸡皮疙瘩。
徐承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忍不住问她,“那你要是有了不开心的事会怎么办?”
“我?”岚岚想了想,“不去想呗。然后多睡两觉就彻底忘了。”
“原来小师妹奉行鸵鸟政策。”
“你觉得不好吗?如果是可以解决的麻烦,你就不会老为它不开心。如果是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我可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忘了它更好的办法。”
徐承被她说得愣住,一时无语。
岚岚又叹道:“其实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那么多解不开的国仇家恨呀。小老百姓操心的也就是柴米油盐这些事儿了。既然是简单的事情,何必把它想得那么复杂呢!你说对不对呀!”
“想不到小师妹悟性这么高。”徐承笑道。
岚岚得意起来,“要不怎么叫‘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呢!”
“嗯,就冲你这几句话,这顿饭我请了。”
岚岚顿时眼前直冒星星,惊喜交集,“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许再赖了啊!”
“谁赖了呀,不是一直没时间么。不过我现在外地呢!等过两天回去再给你打电话吧。”
挂了电话,徐承仰头看看晴朗的天空,仔细回想,自己这点儿烦恼的确跟海湾危机、巴以冲突没法比,摆到台面上来当个事儿说都觉得脸红。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真就这么简单么?
他怎么有种被忽悠的感觉?
收线后的岚岚则红光满面,暗自感叹自己瞎掰的本事越来越强了!这出本来半死不活的戏居然被自己唱得又峰回路转了!
烦恼?
烦恼谁没有啊!
睡觉?
睡觉如果能解决,那她也不用这么整天被自己的个人问题搅得不堪其扰了。
唉,平头老百姓的烦恼,那也是货真价实的烦恼呃!
赵岚岚满怀着期待迎来了春节的七天假期。可直到节后开工,她都没等到徐承的电话。
她在等待中变得有些郁郁寡欢,可这次却没有再主动骚扰徐承,一来有点心灰意冷;二来也想到了“矜持”二字,老这么为了一顿饭上赶着纠缠人家,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无聊。
唉,为什么她的万里长征连开脚的第一步都这么难呢?
七天的假就在不断的走亲戚跟吃吃喝喝中度过。不少叔伯婶姨见了她都不免夸张地嚷一声,“哟,岚岚怎么瘦了嘛!也越发沉稳了,工作压力大了吧。”
紧接着就是雷打不动对个人问题的刺探,“怎么不把男朋友一起带来啊!”
岚岚努力笑着回答:“我哪有什么男朋友?”
婶子阿姨们见状立刻就扭过头去瞅云仙,一副不相信的口吻,“呵呵,女孩子大了,就不像小时候那么直爽啦!云仙,你说是不是!”
“哎呀,是没有嘛!”云仙倒也不含糊,半含委屈半含骄傲地说:“她横竖看不中,我有什么办法!”
岚岚暗地里直撇嘴,在她的印象里,自己被人筛掉的概率也不小。看来老妈是有选择地遗忘。
在众多的亲戚中,她最关心的当然还是跟自己脾性相投的大姨家的表姐吕倩。吕倩比岚岚大三岁,恋爱五年,结婚两年,到去年才开始要孩子,结果一怀还是双胞胎。
时值她怀孕六个月,腆着个大肚子,连走路都困难,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嘎嘣脆了,好似被千钧压了顶,“你也知道,我这人最不喜欢小孩。嫁的老公也一般般,可老人家非要抱孙子,那就生吧。”话没说几句就喘上了,“你说没怀上女儿也就算了,竟然还一来就是俩小子!我都能看到后头那老长一段灰秃秃的日子了。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家里有亲戚在医院,私自去做了B超,检出是男性双胞胎后,吕倩就象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不拉几的,她的公公婆婆则杵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
岚岚轻轻抚着她硬邦邦的肚子,无限倾羡地说:“小孩子多好玩啊!人家想要还要不到呢!你要真多嫌他们,分我一个养养。”
吕倩嗔道:“你当是养小猫小狗呢!养小孩可没那么容易的!”她想了一想,表情有点肃然,“说真的,等孩子生下来,我可能需要二姨过来帮忙,你觉得行不行?”
她嘴里的二姨就是岚岚的母亲云仙,自从那家集体所有制工厂倒闭后她就长期内退在家。整天除了烧三顿饭,收拾收拾家务也没什么可忙的。
岚岚爽快地说:“有什么不行的。她闲着也是闲着,巴不得有点事儿干干。”
吕倩安心之余,牢骚还是免不了,“主要是我妈身体不太好,心理承受力又差。我婆婆虽然能干,脾气又差着点儿。而且,我跟别人没法比啊,我两个孩子呢……”
年初五,岚岚受邀去参加了初中同学毕业十周年聚会。在市中心的一家规模中等的餐馆里办了三桌,那家餐馆老板是当年班里一个成绩特别差的同学。
更令岚岚讶异的是当初一班见了老师都抬不起头来的差生如今几乎个个混成了老板级人物,油头粉面,无比光鲜。而不少靠读书发展起来的同学,譬如她自己,要么进了机关单位,要么进了企业,守着一份吃不饱也饿不死的薪水死气沉沉地撑着。
这世道……她又感慨起来!
在紧张的高中生活和烂漫的四年大学后,岚岚对于初中的记忆已经渐趋模糊,毕竟十年不见了,不少人简直有面目全非的感觉,但似乎岚岚的变化不算大,因为很多同学一眼就认出她来还特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当然,大多数同学都只记得她当初的名字——赵岚。
赵岚之所以成为今天的赵岚岚纯粹是被高中同班的一个同名同姓的男生给摧残的,只不过那男生的“Lan”是波澜壮阔的澜,可读起来都一样。赵澜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老爸塞了钱让他进了这所竞争激烈的学校。本人成绩差不说,还老爱惹事生非,在学校很有名气,只要有人叫唤“zhaolan”,都会惹来众多嫌恶的目光,岚岚深受其苦,一怒之下,给自己的名字添了一足。
岚岚手忙脚乱地应承,背转身就立刻偷偷查通讯录,继而恍然大悟,他不是那谁谁谁嘛!怎么自己愣把对方名字给忘了,太不应该了!
要好的几个女同学虽然这些年联络渐疏,一见面先是不分青红皂白一通互夸,很容易就把从前朝夕相伴的亲热感觉给勾出来了。
男同学们则个个流露出曾经沧海的神色,仿佛分别的这十年间把什么酸甜苦辣都尝过来了,一个个特深沉。
细想起来,初中生活还是比较枯燥的,懵懂的岁月,做不完的作业,每次考试必排名次,几人欢喜几人愁。那时候总以为日子冗长得看不见尽头,没想到一晃就过去了。
望着席间的同学们不再稚嫩的笑颜,岚岚深切体会到了时间的神奇功力。
这次会面最令岚岚满意的是相当一部分同学都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甚至小一半同学都还是单身,她身处其中非常心安理得,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兀。
电视上都是这么演得——最重量级的人物通常都是压轴登场,现实生活中居然也是。
当衣冠楚楚的夏鹏在众同学的千呼万唤中终于出现在门口时,岚岚的眼睛立刻瞪得不能再大,这还是当年那个坐在自己前面,整天半闭着一双小肉眼似睡非睡的小夏鹏么?
听到她难以置信的质疑,坐在一旁的女同学斜她一眼,“当然是夏鹏!够帅吧!人家现在是IT精英。自己开公司呢!”
良久,岚岚缓慢地舒出一口气,终于有人给成绩好的乖宝宝长脸了!
“哎,他有女朋友没有?”岚岚发誓自己问这个问题没别的用意,纯粹是不经大脑思考的,类似于职业病似的一般疑问句。
女同学扑哧一声笑出来,“听说还没有。怎么,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岚岚干咳一声,正为自己的造次懊恼,赶紧否认,“当然不会——我从来不找比自己小的男生!”
“切,他不就比你小俩月嘛!”
“小一天都不行!”
夏鹏一进门就被邻桌的几个男生不由分说揽了过去,团团围着他打探生意经。岚岚远远望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还真有几分老板的派头。他的受重视程度充分体现出大伙儿对挣钱的热情度。
没多久,因为夏鹏的到来而引起的骚动平复下来,岚岚他们这桌正在聊上学那会儿的趣事,绰号叫小黑的某同学敲着筷子揭另一个高个子男生的短,“当时是你吧?是你把鞋直接扔朴老师讲台上去的吧?”
大男生还是跟从前一样憨厚,胖胖的脸上渐拢起一些红,手一指斜对面的另一男生,替自己争辩道:“鞋是我的,不过不是我扔的,是乔明!不信你问他去!”
那个经典的场面岚岚也至今还记得。下午的政治课上,一众学生均昏昏欲睡,只有朴老师带着磁性的嗓音象催眠曲似的回旋在教室上方。等他回身写完一行板书再转过来时,但听得“咚”的一声闷响,一只擦得锃亮的宽头皮鞋直接飞到他讲台上,吓得他很失态地直往后一跳,左右环顾,结结巴巴地问:“谁?谁干的?”
台下寂静无声。当然,侦破工作一点儿也不难做——看谁脚上少只鞋就一清二楚了。但懒散的同学们被这一出给彻底惊醒了,犹如打了一剂强心剂,睡意皆无。
岚岚身边的女孩此时开口道:“我去年在超市还见着朴老师了呢!头发白了好多,他说再干两年就要退了。”
有人开始把矛头指向岚岚,“还有她,自习课上带头跟几个女生在教室里踢毽子,弄得尘土飞扬的,班主任进来一审问,别人都还没吱声,她就先站起来承认了,结果被罚站了一节课,哈哈!”
岚岚脸红了红,大言不惭,“夸我呢吧!我这是牺牲咱一个,幸福其他人啊!”
“那倒是,岚岚就是特仗义!”
“嗨,现在这社会就不能这么来了,岚岚,你要再这样可不成,枪打出头鸟,会吃亏的……”
话题越扯越远,越滚越多,十年间的新闻浓缩在两个小时的聚会中分享,浓度可想而知。
小黑不知为什么事不顺心,喝多了,拍着桌子感慨,“咱们这一辈也算是真倒霉,什么坏事都让我们赶上了——打生出来,就赶上个生育高峰期,还被冠以第一批独生子女的称号,被上一代的人骂‘自私’,‘小皇帝’;辛辛苦苦读了这么多年书,好容易熬到高考了,大学又开始搞并轨,学费他妈一下子比从前翻了几番;读完大学出来更是两眼一抹黑——国家不包分配了,自己上人才市场找出路吧。名牌大学毕业出来的还好些,象我们这样混个普通高校的二本,如果没有家里父母上天入地给找条门路,现在估计还喝着西北风呢!”
这番大实话一下子勾起了大多数同学的共鸣,想起自己毕业那会儿在招聘市场跟孙子似的在每个摊位上诚惶诚恐,哪有一点天之骄子的风范,怎能不感慨唏嘘?
岚岚起身给大家倒酒,然后举着酒杯宽抚大家,“好在都熬过来了。这往后啊,就该是咱70后在社会上独当一面啦!”
有人立马跳出来反驳,“什么呀!咱们也老啦!没听人说嘛,前有60后压着,后有80后追着,日子难过啊!”
这话自然又得引发出新一轮的感慨和更汹涌的互相敬酒,谁见了谁,第一句话都统统改成了“不容易啊!”
饭毕大家都觉得不过瘾,反正是假期,于是又一拨哄地去了仅隔几步路远的一家歌厅K歌,黑乎乎的会场,喧嚣的场面,偶尔扫过的彩球光束,照出一张张嘻嘻哈哈尚未被时光彻底磨灭希望的笑脸来。
岚岚跟一小撮女生在角落里磕着瓜子相谈正欢,扩音器里有人报到她的名字。
旁边的同学推推她,“喂,岚岚,轮到你了,他们叫你上去唱歌呢!”
岚岚正津津有味地追问某同学关于另一个未到场女生傍大款的若干细节,闻言愣了一下,“嗯?不是吧?”继而凝神听,果然扩音器里又传出自己的名字,这回是颇带着点儿叫嚣色彩的,于是一窝同学都大笑着连带噼里啪啦地鼓掌声。
岚岚最怵当众发个言,唱个歌什么的,当即死赖着不肯动,还拼命解释着,“算了吧,我五音不全的,别吓着大家了。”以为只要坚守阵地就能糊弄过去。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表演台上,拿着话筒就对赵岚岚的方向说:“上来吧,赵岚,我也还没表演呢,不如我们合唱吧。”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起哄声的声音更热烈了,夹杂在喧哗中的还有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各种意味不言而喻。
赵岚岚实在搞不明白夏鹏这一招是救场呢,还是拆台。但事已至此,大有她不展歌喉,同学们誓不罢休的架势,她只得硬着头皮往台上走,脸盘隐隐地烧了起来,越接近舞台,越火烧火燎。
偏偏台上的灯光下什么细微的表情都藏不住,岚岚有些窘迫,只得一味低着头,在歌本上胡乱浏览。
夏鹏含着笑与她并头一起看,台下稍稍安静了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却不断传上来,偶有男生幸灾乐祸地催促,越是慌就越利索不了,歌单上的那一支支歌曲尽是她不会的,渐渐地,脑门开始爆汗。
还是夏鹏拿定了主意,指着其中一首,微微凑向她低语,“就这首吧。”
一看那歌名,她又不自然起来,推脱道:“我记不住歌词。”
“没关系,一会儿看屏幕就行,有提示的。”
就这样,无辜的赵岚岚在同学会上与同样“无辜”的夏鹏合唱了一曲“有一点动心。”
大凡暧昧,就是这样产生的吧?
其实赵岚岚与夏鹏在初中时就不陌生,两人不仅座位挨得近,还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经常卯着劲儿比拼。有一回期末考试刚过,整班的同学拎着自己的椅子下楼去操场集合开训导会,楼梯上一路下去,叽叽喳喳地对答案之声不绝于耳,岚岚跟夏鹏也身处其中紧张回忆,结果她愣是比夏鹏多错了一道题,估计这次怎么也PK不过他了。夏鹏得意地差点当场从楼梯上栽下去!
男生的学习能力往往后发制人,进高中后,岚岚明显就跟不上夏鹏了,直至高考,夏鹏进了全国瞩目的Q大计算机系,而岚岚虽然上的也是名校,但无论分数还是专业都要普通得多。
同学会结束后,夏鹏也不避嫌,主动送岚岚回家。他开一辆标致206,岚岚瞅着他娴熟地打方向盘,由衷赞叹,“你这日子过得真滋润,都开上车了。”
夏鹏却不以为然,“这车太小了,也就一过渡产品。头一辆嘛,不能买太好,等练熟了就换大的。”
岚岚暗暗吐舌头,口气还真不小,“对了,夏鹏。你……是怎么掘到第一桶金的呀?”
夏鹏手扶在方向盘上,迅速睨她一眼,笑着问道:“干嘛问这个?”
“向你学习呗!”
“你在外企不挺好的。衣食无忧,好歹也是白领。”
“什么呀,就那么几个死工资,还衣食无忧呢!也就勉强脱离贫困线。”
夏鹏大笑,“不至于这么惨吧。自己当老板风险可大着呢!我呀,还想请你帮忙呢!”
岚岚迷糊地看他,“我能帮你什么呀?”
“看看你们公司有没有可以介绍给我做的生意啊!”
岚岚想了想,摇头道:“我们公司的IT供应商都好几个了,而且美国人的公司都抠门得很,杀价狠,付款期又长,我就老听到供应商抱怨来着。”
夏鹏狡黠地一笑,“其实,我对价格倒不是特别在意,哪怕免费给你们提供服务都没问题。关键是要能做成一两趟生意。”
“咦?这又是为何?”
夏鹏长吁了一口气,解释道:“我的公司起步晚,现在正是大力开拓市场的阶段。我的主攻目标就是市里几家名企。只要做下几桩来,把它们往我这客户名单里一列,我们公司的声誉不就一下子提升上去了?”
岚岚听得眼睛发亮,越发佩服起夏鹏来,“做生意的人脑子还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啊!”她当即爽快地说:“这样吧,我给你留心一下,如果有机会,一定找你。你们公司主打产品是什么?”
“软件开发,网络维护,还有硬件采购,反正只要跟办公室设备沾边的我们都能做。”
岚岚吐吐舌头,“范围真广啊!”
“没办法,广撒网才能钓到大鱼。”
待送她到了家门口,夏鹏从自己一个精致的名片盒里掏出一张名片来双手奉给岚岚,岚岚也赶紧双手恭谨地接过。
以为就这样算完了,谁知夏鹏冷不丁又问她,“赵岚,你是不是也想投资做生意?”
“那当然了。可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唉!”
略一沉吟,夏鹏挑了挑眉道:“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介绍你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不做?”
岚岚眼睛锃亮,又犹自不相信,“哪有这等好事。”
夏鹏从另一个名片盒里掏出一张纸片来,递给她,“这是我帮朋友在搞的一个投资项目——饮料机。只要花两万块钱从他手上购买一台这样的饮料机,再在人口密集地租一个五平方米的微型小铺子,半年以后,你就等着在家数钱吧。”
岚岚听得一愣一愣的,“那,那能有生意吗?”
“怎么可能没有?你上瞿巷步行街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第三个拐角处有一家饮料铺子,叫‘裴氏速饮’的。生意可好了。”
岚岚仔细回忆,“好像有,我还在那里要过喝的。”
“对呀!就那家,从我朋友那里买的。店主也是个女孩子,跟你一样在外企上班。现在人家那外企的工作就是打发个时间,真正赚钱的就是那铺子!”
一席话说得岚岚有些心动起来,“可是……她那些饮料都从哪儿来呀?”
“统一配货。只要你出了那两万块钱,就有资格享受七折优惠从统一渠道购买正宗的裴氏原料,如今这个铺子在全国都享有盛誉,而且去年都涨过一次价了。”
岚岚低头瞅着那张小纸片,心里总有些惴惴的,“你还有更详细的资料我看看么?”
夏鹏顺手从一个犄角旮旯抽出一张花里胡哨的小彩报递给她,“好好琢磨琢磨吧。有些机会稍纵即逝啊!”
夏鹏的206一骑绝尘,留下呆头呆脑的赵岚岚,手上攥着两张名片和一张广告纸,脑子里反复琢磨,这事儿究竟靠谱不?
“我觉得靠谱!”晚上,坐在岚岚房间与她大侃生意经的赵磊慷慨激昂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也一直在考虑投资的事儿呢!我一同学的哥们儿半年前开了个蛋糕店,三个月就收回成本,赚大发了!这么说吧,现在正是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的时候,甭管你干什么,只要眼光瞅得准,没有不发财的。”
“你这不是废话嘛!”岚岚立刻白了他一眼,“问题是你怎么保证自己的眼光能准?我总觉得世界上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
赵磊不以为然道:“姐,这就是你们70后跟我们80后的区别所在了。你们这帮人啊,钱也想赚,风险却不敢担。可做生意哪有没风险的,所谓富贵险中求嘛!”他脸一扬,笑容可掬地向岚岚伸手,“怎么样,咱俩一起投资,到时候按比例分红。喏,我钱肯定没你多,到时候你当董事长,我做总经理,你信得过我吧?”
岚岚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全公司就俩人,一个董事长,一个总经理。你就自我感觉良好吧。”
“哎,你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啊,老姐!哪个白手起家的富翁不是靠一分一厘攒起来的。台湾的塑胶大王王永庆,早年开米行的时候还亲自当运输工给人送过米呢!”
岚岚并不反对弟弟经营,况且他的士气这样高,她也没法往死里打压,可凭着直觉,她总感到这事儿有点悬,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儿有问题,毕竟关于做生意,她的信息量实在少得可怜。两万块钱,再加上旺铺的租赁费,仔细算算,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
“姐,你就别多想了。我看好这个投资,等生意好起来,如果人手不够,再把咱妈也拉上。咱整他一个家族企业,嘿嘿。”
赵磊的雄心壮志最终也没有成功,因为父母的激烈反对。
赵启舟拿筷子敲着碗沿就开训,“咱们老赵家世代老老实实过日子,做生意这种事从来没沾过,哪是别人的对手,我劝你们两个还是消停点儿,好好干好份内的事才是正理。”
赵磊哪里甘心,“你不是说爷爷早年还卖过羊肉串的嘛!”
赵启舟把眼一瞪,“他那是没办法,后来不是被革了资本主义的尾巴了?你难道还想再来一次。”
“怎么可能呢,都什么年代了!爸,你放眼看看,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声音低下去一点,“再说,我干实业总比你炒股强吧。”
“你!”赵启舟眼珠子又瞪出来了。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云仙尽管向来护着儿子,但一涉及钱,也是不含糊的,“你们谁也别说谁。小磊这事我觉得也不稳妥,生意要都那么好做,干嘛别人不去做呢?”
赵磊还待争辩,岚岚朝他偷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赵磊一叹气,70后的人他都劝得口干舌燥的,想要拿下50后,那还不得扒掉一层皮?
反正车有车道,马有马路,一代人干一代人的事,他决定谁也不求,自己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