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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妇女节下午一点到三点,美罗百货服装部全场限时打对折!冯春晓在电话里把这个消息告诉陈方好的时候,那兴奋劲儿仿佛不是打折,根本就是等着她们免费去拿。

春晓和方好不在同一家公司,却在同一幢写字楼里,两人经常在楼下的经济餐厅碰到,年轻女孩对跟自己年龄、气质相仿的姑娘都会格外留意一些,加上她们所在的公司又是门对着门,远亲不如近邻,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稔了。

方好歪了头,把电话听筒夹在耳朵跟肩膀之间,一边聊天,一边还能噼里啪啦打字如飞。

春晓盛情邀请她一同前往“厮杀”,方好虽然十分乐意,却有些为难,目光飞快地向左手的办公室溜了一眼,门微启着,但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她压低声音道:“下午啊,下午我手头还有一堆事儿呢,老板一定不会放人的。”

她的嗓音和她的人一样娇脆可人。方好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皮肤细腻白皙,圆脸,尖下巴,一双杏仁眼总是似睡非睡,很有些慵懒的娇羞之态,虽不是明艳不可方物,但胜在清丽讨巧。

春晓不觉在那头发出鄙夷的嗤声,“三八节女士放假半天,那是国家规定的,波哥要胆敢不放,你可以直接去妇联告他侵犯妇女权益!”

这罪名大得有些唬人,且根本不切实际,方好呵呵干笑了两声,没接茬。

告老板?!她还混不混了?

春晓忽然收起了女权的嘴脸,嘻嘻一笑道:“这事儿吧,也简单,按老规矩办,咱上美人计呗。中午你把波哥往二楼的企鹅茶餐厅引,我只要把他的行踪透露给林美人,保管叫他来个瓮中捉鳖,逮个正着儿,你要脱身不是易如反掌?”

这招虽然俗不可耐,却绝对管用,春晓的顶头上司林玉清“明恋”盛嘉贸易的老板关海波在这栋楼里可不是什么新闻了,至于关海波对她有没有那层意思,就只有他自己晓得了,尽管对着林玉清,他也是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可是两年下来,什么动静都没有。

当初两家公司机缘巧合的凑了个门对门,也真叫绝配,和尚庙临着尼姑庵了,公司从上到下鲜有不眉来眼去的,然而竟然没成得了一对。

春晓说:“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方好的同事孟庆华则道:“距离太近了,就缺乏美感。”

方好觉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只是不知道关海波始终不接林美人的招,是因为不想吃这口“窝边草”,还是真的因为距离近到已失去感觉。

“男人心,海底深”,这句话用在关海波身上,方好觉得是最合适不过了。

电话里,春晓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我们公司可是一早就发了通知出来,今天下午铁定要放的。”

方好哼哼哈哈地应着,心里不禁嘀咕,春晓所在的是一家日本知名化妆品公司的在华基地,在S市的远郊工业园里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厂房,而在聚林大厦的这个售后服务部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女性,人多好办事,争取起权益来更是顺风顺水,哪像他们公司,除了前台跟方好,就再找不出第三个女的来,前台还是一实习生,每天只坐阵上午半天,帮着方好处理掉一些最低级的office琐事,其余的后勤,全是方好一个人在打理,忙得象只小陀螺。

她要跟关海波说想申请三八节放假,他指不定要拿多大的眼瞪自己呢。

春晓忽然神秘兮兮地道:“我们美人今天准有行动,一个上午补妆不下五次了都。哎,她刚才好像还去你们那里来着,说有个快递发错了,你没见着吗?”

她是真没什么印象,从上班开始就被老板差得团团转,余下的时间也只够埋头在文件堆里,哪有闲工夫注意别的动向。

关海波老骂她笨,粗心,头两年从她手上出品的report他都要狠狠改过才能够用,不是措辞太幼稚,就是标点点错了,光为这一项,她就吃过他不知多少排头,以至于后来只要一接触文字工作,她都会神经质地睁大双眼,像个侦察兵一样在字里行间揪敌对分子。

方好的案上常年备着新华字典和牛津英汉双解词典,没事也会翻出来研究研究。三年后的今天,她几乎可以自信地认为,把她放到任何一家出版社去当文字校对都绰绰有余,春晓老笑她是得了文字强迫症。

这边电话还没讲完,关海波就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方好的视野里,目光犀利地掠过方好温暖如阳光的笑脸,犹如冬日里忽然刮过一阵寒风,方好生生打了个哆嗦,赶紧识趣地把电话挂了,老占着线,竟然把老板从办公室里给招惹出来了,那还了得。

关海波是那种无论往哪里一站,都能惹女性回眸注目的角色。其实他长得算不上有多英俊,肤色微黑,很普通的四方脸,但面部线条极其硬朗,工作起来不苟言笑,一双不大的眼睛时刻敛着精光,再加上高大俊挺的身材,真可谓男子气十足。

只一眼,他就瞧出方好是在跟人聊天,而且聊天对象一定是对门的冯某某,他用手上的一沓文件敲敲方好的桌子沿儿,简短地说:“进来一下。”

“哦。”方好赶紧扔下手上的活儿,乖乖尾随其后。

关海波再帅也是他的事儿,跟方好浑身没关系,她是在他的呵斥声中成长起来的,他把她那点本就可怜的自信心早已破坏殆尽,要想让她对这样一个终日对自己铁青着面色的上司花痴简直是天方夜谭。

进了门,关海波径自走到办公桌边,在松软的黑皮椅里坐下,然后道:“腾玖三个月前被海外的一家实业公司收购了,目前正在资源重组,有几种原材料即将对外招标。”他把手上那叠厚厚的文件往方好面前一递,“这是我收集的资料,你去理一理,做个投标书,争取今天完成初稿。”

方好答应着,上前两步,接了过来,随手翻阅了几页。其实关海波没必要跟她解释太多,她对商场的那一套基本没什么兴趣,工作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只要薪水合适,让她天天当小妹她也没意见,每次她一发类似的论调,春晓就会痛心疾首地说她是被波哥长期压榨给摧残傻了。但是方好能做出各种各样漂亮到让人倒吸一口气的报告,字体,颜色,背景搭配得无一不恰当,内容也十分严谨,论点合理,论据充分,论证严密,这当然得益于关海波孜孜不倦的长期“教诲”,还有方好日复一日的经验累积,正所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么?

关海波又仔细地给方好讲述了一下标书的要求,腾玖是他关注许久的对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打入,这次的重整提供了良机,他通过多方面打通关节,终于取得投标资格,如果真能拿下一两个货源代理,那今年盛嘉的业绩涨幅曲线将会呈陡坡状,所以他丝毫不敢大意,从头至尾都打算亲自跟。

该交待的都已交待完毕,方好却还杵在那里不动,关海波不禁挑了挑眉问:“还有事么?”

方好觉得,与其下午偷偷溜走,不如主动请示为妙,再怎么说,这也是国家法定的假期,虽然盛嘉一直以来在管理上不怎么人性化,别说节日了,周六周日加班也是家常便饭,谁叫公司的业务越做越大,人却还是那么几个呢!但关海波近来常常跟员工强调规范的重要性,方好认为公司的“规范”是要以遵守国家法律法规为前提的,所以她挠了挠头发后,还是很勇敢地开了口,“关总,唔,那个,今天是三……”

关海波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打断她道:“美艺的报价单给他们发过去没有?”

“啊?”方好脑子里正在紧张地组织语句,被他一打岔,不得不匀一些细胞出来回忆一下上午的工作细节,然后咽一口唾沫道:“发了,早上一来就发了。”

“嗯。”关海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眯起眼睛看向她,“你刚才说什么?”

“哦,那个,我是说,今天是妇女……”

“咚咚――”斜刺里传来两下敲门声,项目经理季杰一脸紧张地踏进来,吊着嗓门道:“关总,长茂那边又变卦了,我说怎么都一周了,合同还老悬着不签,原来是嫌咱们价定得高了。”

关海波顿时俊眉一拧,“怎么回事?星期一跟高副总吃晚饭时还谈得好好的。”

季杰很自觉地在关海波对面唯一的一张椅子里坐下,面上挤着愁态道:“我估计十有八九是李锋那家伙搞的鬼,上回给他们进口平衡块,我没按照他的意思给扣点,他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关海波手上擒着笔,来回转悠,沉吟道:“这个李锋胃口太大,不能由着他胡来……”

“可不就是嘛!”季杰一拍桌子,作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很自然地转过脸来,余光正好扫到还站在身旁的方好,这才意识到自己抢了先,把她晾一边了,“哟,小陈有事吗?有事你先说!”

季杰跟关海波一样,都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在他们面前,方好再要开口申请那个休假着实有点困难,于是抿了抿唇,强笑了一下道:“我没事了,你们聊。”

她扭身往门外走,关海波眸中带着一抹深意向她的背影望去,不期然她在门口又转过身来,他来不及收回深邃的目光,下意识地握拳靠在嘴边干咳了两声,好在方好压根没注意。

“关总,今天中午要不要给您在企鹅餐厅订个位子,听说他们新做的一道泰皇炒饭很有东南亚风味,挺不错的。”她的脸上一扫适才的沮丧,笑吟吟地请示,关海波自小在闽南长大,很吃得惯那些在方好看来相当奇怪的饭菜。

关海波用餐的地方只有两个,要么在办公室吃外卖,要么就去三楼那家环境优美的茶餐厅,没什么悬念。

方好想既然没法通过文明手段争取到合法权益,就只能伙同春晓一起上“阴谋诡计”了,她的办法很简单,只要把关海波“哄”去茶餐厅就OK了。林玉清很健谈,在那样的场合跟自己心仪的男子聊个把小时简直是小菜一碟。

关海波当然不清楚她打的如意算盘,只是点了点头,他没有忽略方好脸上闪过的一丝欣喜,虽然不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方好心情极佳地出得门来,在第一时间与春晓通好了气,两人在电话里象得志的小人那样偷笑了一阵,然后她就热情饱满地投入了工作。

有了动力,效率也象插上了翅膀,飞得老高,午餐前,方好就把关海波要的初稿整了出来,她的电脑里有太多的标书格式,随便拉一份,修修补补,再多美言几句就脱胎换骨成新的文案了。

关海波在十二点半的时候从办公室里出来,方好大大松了口气,老板的用餐时间一向不定,今天能这么提前真是连老天也在帮她呃!

经过方好的桌子时,关海波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一起去?”

方好正等他挪动尊驾出门呢,没成想他会向自己发出邀请,愣了两秒,慌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今天约了人。”

关海波便没再勉强,站在原地莫名地顿了一会儿,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抬脚走了。

方好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外之后,立刻手脚麻利的把邮箱里早已准备好的那份标书初稿发了出去,她在邮件的最下方用蓝色魏体醒目地写道:“PS: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按规定,所有女员工都应该放假半天!所以,明天见!”

她默念了一遍,口气似乎有点过硬,于是又加了一句,“顺祝:节日快乐!”

街上的人不是一般的多,且都是女性,仿佛整个城市的女人都在这个下午被赶鸭子似的放了出来,充斥了每条大街小巷。

方好跟着春晓和她们公司另外两名女孩一起蹒跚在人潮涌动的襄阳路上,开始后悔出来凑这趟热闹了,自从毕业以后,她就本能地避讳一切热闹的场合。

春晓指着某个商场楼外悬挂的一帧巨幅广告笑得打跌,“你们看那儿,看最后一行,居然还有人能掰出这种词儿来,脑袋一定让门给夹过了!”

方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念念有词,“玩-转-妇-女-节!”她想了想,如果断句不当,还真能产生歧义,一时也呵呵笑起来。

这一笑,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既来之,则安之吧。

一行人终于杀到美罗,热切地挤在人堆里淘货,便宜的是真便宜,可那么多衣服都象垃圾一样团在竹篾筐里,掖开来也是皱皱巴巴的,怎么看都不舒服。

春晓是逛商场的老手了,眼看方好的嘴越嘟越高,立刻热情地劝道:“这跟淘宝一样,要有耐心,我上回那件esprit的毛衣就是在打折的时候抢到的,才花了98,原价400多呢。”

伸长了脖子一路挤过去看,幸亏大家有先见之明,各自带了一瓶水,逛得身上微微起汗了,就找个角落先喝点水解解渴。

春晓的同事小林耳朵尖,头一个道:“谁的手机在响?”

大家凝神屏息听了一会儿,然后都看向方好,她低头从包里把手机翻出来,看了眼闪烁的屏幕,脸上顿时一呆,是关海波。

春晓也眦过来看,然后面目严肃地对她道:“保持镇定!”

电话一接起来,关海波就听到那一头欢快嘈杂的商场背景音乐,他蹙眉把听筒拉得离耳朵远一些,适应了一下才朗声问道:“你在哪儿?”

方好在春晓鼓励的目光下扯直了嗓门放肆地喊:“在逛街!”反正商场闹,她这么嚷也不能算对领导不敬,一边还向握着嘴大乐的春晓得意地挤了挤眼睛。

关海波沉默了几秒,言简意赅地命令,“立刻回来!”

“啊?!”方好脸上再次呆住,他没看到她的邮件吗?她在邮件里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莫非她写在最尾,他没有留意到,可难不成要她写在首行?那也忒那个什么了吧……

“为什么呀?”她又愤懑又委屈地反问。

“标书不合格!”他很干脆地解释完,根本不给她申诉的机会,就啪地挂了电话。

方好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手里还不知所措地攥着手机,三个女孩都同情地望向她,春晓更是横眉怒目,“干脆,你辞职算了!这样可恶的老板!咱不伺候了!”

方好原本悲愤的脸上立刻现出犹豫之色,虽然她偶尔也会自哀自怜在公司只是小杂役一枚,但关海波给她的薪水可不低,虽然没做过市场评估,但她也了解,自己现在每月拿到手里的票票在同行中应该算佼佼者了,她又不象春晓是本地人,摔了饭碗在家里歇个把月也可以安枕无忧。以方好的资历和工作经验,要想在这座人才济济的特大型城市里谋得一份与目前薪水持平的岗位,可能性极小。

金钱和自尊在心里绞腾了数个回合后,方好瘪了瘪嘴,选择再一次妥协,“算了,我还是回去好了。”说毕,灰溜溜地整了整本就单薄的行囊,与同伴们告别了出来。

混迹在依旧拥挤的人行道上,她对关海波的控诉逐步由腹诽转为唇语,“独裁者!吸血鬼!吃人不吐渣!”

越想越后悔当初怎么就上了他的贼船??

义愤填膺的方好似乎忘记了,那时的她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大学刚毕业,方好就不顾家人的反对,形单影只地来到S市闯荡。她拒绝留在家乡,实在是因为不想面对家人关怀备至而又忧心忡忡的目光,以及邻居闵奶奶歉然的哀叹,她象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宁愿独自找个角落舔伤口,也好过把溃烂曝于人前,博取刺心的同情。

头一个月,方好还坚持只把简历投向外企,可象她这样一个三流学校毕业出来的应届生,专业又毫无特色,简历通常列于最先被筛下来的一批里,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次面试机会,她很努力的表现了,却杳无音信。

工作尚未落实,方好也懒得租房,找了一家很便宜也还算干净的学校招待所住下了,父母给的钱虽然还够方好接下来两个月的开销,可总是这样无限期的等待,她自己先坐不住了。

清醒下来,方好才渐渐意识到对她这样一个新人来说,S市并不像学兄学姐们描述得那样遍地机会,连续吃了三天的方便面后,她赌气的情绪有所缓解,甚至开始后悔这样不管不顾从家里跑出来,可事已至此,她绝对没脸一事无成地打道回府,她陈方好也是有自尊心的!

没奈何,要工作就只能放低要求,于是,私有企业也开始尝试了,卖场招聘助理她也愿意“将就”了,甚至连招聘专栏夹缝里的信息她都格外留意起来。

此后,通知她面试的电话倒是络绎不绝,可依然是面了一次后再无下文,每回应试完出来,看到走廊上坐了长长一排应征者,她的心头就控制不住地泛起沮丧。

21世纪,什么最多?找不着工作的大学生!

在接到盛嘉面试电话的前一天,方好已经快绝望了,她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这周内再无转机,她只能不顾颜面地回家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没什么出息!

方好对盛嘉贸易没有一点印象,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投过去的简历,而这家鬼公司也是异常难找,大热天,她倒了三班公交车,又徒步20分钟才来到电话里那位男士交待的所在地。

这是一栋外观相当破旧的大楼,约12层高,位于一片老新村的西南面,灰白的水泥外墙上,品牌杂乱的空调外机东一只,西一只地挂着,大半的窗户玻璃估计有些年头没擦过了。

方好汗涔涔地在楼下站立了片刻,这样没有气势的大楼,里面的公司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转念一想,既然好不容易寻到了这里,不进去过过堂似乎对不起自己的这趟辛苦。

门房的老大爷十分仔细,让她做了详尽的登记又盘问了一轮方才放人。

电梯吱吱呀呀地叫唤着,缓缓上升,方好的心也老悬着,生怕突然间头顶的灯就灭了,门一打开,她立刻象兔子一样敏捷地窜了出去,暗舒一口气,扭转头看,电梯门已经合上,正往下沉,她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胸口。

一路过去,走廊的两边全是房门紧闭的办公室,从东到西,密密匝匝地挨着,足有20来间,几乎每间办公室外面的白墙上都订了一块公司铭牌,口气大到吓得死人,动辄“XXX环球公司”,“国际XX在华分理处”。方好越看越觉得象走进了骗子窝。

盛嘉在走廊朝西的尽头,她走上前仔细辨识,有机玻璃板上简简单单印着一行字“盛嘉贸易有限公司”,方好匀了匀气,敲敲门,然后脚步轻盈地跨进去。

屋里却没人,她左右环顾,近门处简单摆了几把旧椅子,围着一张圆形的玻璃桌,靠墙有张宽大的略微掉色的布艺沙发,临窗就是唯一的办公桌,笔记本和各类文件凌乱地叠放在一起,溜边放着大大小小的电器产品,小到剃须刀,大到电饭煲,统统刻着同一个国产的不知名的品牌。紧挨办公桌的墙角堆了高高低低几摞纸箱,从箱子上印的介绍来看,方好猜测应该就是摆在台面上的这些产品了。

她清了清嗓子,怯声问:“有人吗?”

“稍等一下。”一个沙哑的男音从桌子底下传来,方好吓了一跳,依稀还能辨识出就是给自己打电话的那个人。

关海波终于把被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脚后就失效的电源插座成功修复了,心里不免泛起小小的得意,他到底是F大机电系毕业出来的骄子,还没什么电气问题是他搞不定的,伴随着这抹得意而来的却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心酸。

直起腰来,他才看清面前站着的女孩,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带着点局促和警惕,一看就知道是刚踏出校门。

“陈……方好?”

“是。”

关海波低头从一堆白纸里准确地把方好的简历摸了出来,然后煞有介事地看着。

方好其实不紧张,这家公司如此简陋,简直对不起门口那块牌子上的称呼,与其说这里是“公司”,她觉得叫零售商批发部更合适些。

“坐下说吧。”关海波指了指门口的塑料椅子。

方好依言跟他过去,心里不免猜测起关海波的身份来,看他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六七的样子,穿着也朴素,一件白色的polo当季T-恤,外加一条苹果牛仔裤,面上也没太多世故,跟方好学校的那些师兄几乎没什么区别。

两人面对面坐定的当儿,方好几乎可以肯定他和自己应聘的职位一样,是个办公室“小弟”。

“小弟”还算体贴,顺手从椅子旁的纸箱里捞出一瓶水来递给方好,她感激地接过,也没客气,旋开盖子就喝起来,在烈日下奔波了近两个小时,即使是仙人掌也有补水的必要了。

“你学的是市场营销?”

“嗯。”

“电脑玩得怎么样?”

“唔,还行,office软件都学过,哦,我的简历就是自己做的。”方好庆幸自己的灵活,同时有些好奇,“小弟”似乎缺乏微笑神经,一张脸始终很板正,真象那么回事儿似的。

关海波扫了一眼方好的简历,背景花哨,字体用了不下五种,他不露声色地继续问:“英语呢?”

方好有短暂地卡壳,“那个,也……还好。”她有些汗颜,她能背很生僻的单词,但口语却极差劲,如果对方象前几次面试那样直接用英语跟她交流,她非夺门而逃不可!幸哉,她坐的位置刚好临门。

关海波却仅仅点了点头就放过了她。

方好乘着他沉思的当儿又拼命喝水,其实已经不渴了,只是有点心虚。

关海波突然用比刚才快两倍的语速对她宣布,“工资800块一个月,包两顿饭,上下班的公交车费可以报销,如果你没有疑义,明天可以来上班。”

这突如其来的录取通知并没让方好欢呼雀跃,在五秒地愣神之后,她开始对这家公司产生了怀疑,定一定神,她放下手上的纯净水瓶子,抿起嘴角严肃地问:“你们……有营业执照吗?”

关海波瞥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质疑,他没有因为方好的不信任而翻脸,眼下,他急需一位可以帮他看家的助理,而方好是迄今为止第二个有勇气走进来且到目前还没有逃走的应征者,为了让她打消疑虑,他很配合地起身,长腿一迈,几步跨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档案袋,又很快走回来,把里面的证件逐一抽出来给方好展示。

方好其实看不懂,她只是对着工商局盖的那个戳瞪视良久,徒劳的想辨认出真伪。

关海波慢吞吞道:“你照着这个登记号去网上查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话说得这么透彻了,方好也不能太过分,故作明白地点了点头,眼前的人怎么看都一身正气,以她那点社会经验来判断,哪里看得出真假。

“唔,那个……薪水好像少了点儿,我是外地人,最起码,住宿问题你们得给我解决吧。”方好舔了舔唇,开始进入薪资谈判阶段。话一出口,她陡然觉得自己成熟起来,在家里,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妈妈在操心,何曾轮到过她,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有了长大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似乎还不赖。

关海波一掀眉,指了指左边一扇关着的房门道:“我就住那里,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同住?”

方好愣住,本已恢复白皙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小弟”的幽默感让她张口结舌,尴尬地道:“我不是那个,咳,咳……我的意思是……你,你……能不能跟你们领导反映一下?”

关海波把手上的简历往桌上一搁,“对不起,住宿的事只能由你自己解决,我顶多每月再给你加100块钱的房贴,这已经是上限了。”

方好低头算了算,月薪900,除去住房,水电,吃饭,哦,不,吃饭由公司提供,但如果伙食很差,吃不饱的话,自己还是需要在食物上拨出一部分款项的……

她越算越挣扎,一会儿想,先接受得了,譬如当跳板,等将来找到更好的再换也不迟,一会儿又觉得冤,她的大部分找到工作的同学薪水基本都在1000以上,凭什么她起薪就这样低,这可是在高收入高消费的S市啊!

关海波眼里藏着紧张,目光灼灼地盯住方好阴晴不定的小脸,这是博弈,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然而――他无限失望地看着方好站起来,一脸遗憾的表情对他道:“对不起,我想我还是不能接受!”她转身朝门口走。

关海波怔了数秒,眼看方好的手已经搭到了门把手上,终于耐不住地冲口叫道:“等等!”

方好在门口顿住脚步,却不回过头来,片刻,听到身后的人有些无奈地说:“行,给你解决住宿。”

她这才转过身来,一脸灿烂的甜笑,心里由衷的赞叹:大学时跟同窗项晓兰出去逛夜市学到的还价本事还真管用!

第二天,方好如约前来上班,同时,也很快搞清楚了一件事,盛嘉的老板就是关海波,而她,则是唯一的员工!

方好赶到公司时已经快四点了,她以为关海波会对自己摆一张臭脸,孰料他只是心平气和的问:“这份标书是照着去年给‘德兰工贸’的那篇改的吧?”

方好顿时面庞热烫,老板居然已经练就火眼金睛,把脉把得那叫一个准,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关海波又接着往下道:“腾玖做的是汽车零部件,你可以参考我们给‘鹏辉’的标书,另外,记得要把所有的公司名称都改过来。”

他把打印出来的一摞纸递给方好,她一眼瞟见那上面用红蓝两色水笔作了好些修改和注脚,有几处用红笔赫然圈出“德工”的字样。方好这才恍悟,不是老板厉害,而是自己露了马脚,她一向习惯用“替换”来统一修改名称,只是忘了“德兰”还有另一个行业内的简称“德工”。

乖乖领命出来,方好心头不免沮丧,本来还希望乘着这次机会跟关海波好好谈一谈员工权益,她回来的一路上可没闲着,慷慨激昂的措词攒了一肚子,可关海波对她下午的“逃亡”只字未提,她满腹经纶没了用武之地,平白憋着直觉得不爽。

手里掂着厚厚的文件,方好叹了口气,天大地大,工作为大,要她现在杀个回马枪再去跟关海波理论什么权益问题,她可没这个胆儿。

一边改着文稿,方好郁闷的情绪始终无法得到缓解,她想自己原本没这么窝囊的,是什么时候起变成这副德性了?

其实,进盛嘉没几天,方好就后悔了,工资低自不必说,更悲惨的是她一句要让公司给她解决“住宿问题”竟彻底把自己给“卖”了。

关海波的所谓解决住宿就是把他在公司的小窝腾出来给方好住,自己则搬回了大学城附近的一间小屋,那是他刚开始工作时用贷款顶下来的一栋二手房,离学校很近,他跟施云洛曾经在那里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他一直以为他们不久就会结婚,可惜,世事难料。

关海波的大度多半是出于无奈,他迫切的需要一个价格低廉而又老实可靠的劳力帮他照看“大本营”,而方好,无疑是那种一眼就能穿透的玻璃人。

尽管方好对住宿条件不甚满意,连学校公寓都不如,可眼瞅着关海波每天早上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哐啷哐啷穿越小半个城市赶来上班时,她只能把什么埋怨都往肚子里咽了,谁让她是“鸠占鹊巢”呢。

既然办公室就在住处隔壁,那电话来了不好不接吧,有访客上门也不能不应酬吧,关海波经常出差,一出差就好丢三落四,打电话过来让方好给他找资料,找名片,找产品说明等等等等简直是家常便饭,且通常不分昼夜,方好成了一个24小时全天候服务的接线员。

有时候,关海波出差回来已经很晚,精疲力尽之际,也不高兴踩车回家,通常会在办公室的沙发里蜷一夜,方好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倒没什么担忧,可令她恼怒的是他会差她下楼跑老远买便当,还总是不主动给她钱。

可她的辛劳关海波并不领情,因为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其实没占多少便宜,方好完全是只职场菜鸟,办公室技巧外加人情世故,统统一窍不通,什么都得他手把手的教,他又忙,火起来难免声色俱厉,骂得方好灰头土脸,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她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在家的时候也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掌中宝,哪曾受过如此严厉的斥责。

有一回,关海波实在是骂狠了,方好的眼泪就没能憋得住,当场啪啦啪啦掉下来,这一掉不要紧,又牵扯出许多前尘旧事,只觉得怨屈万分,一时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把关海波慌得乱了方寸,头一回意识到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威力。

此后,他刻意的嘴上积德,只要方好犯的错误不是愚不可及,他都尽量就事论事,避免人身攻击;即使她出现重大错误,他在开口前通常也会静默10秒,释放掉一些能量再开炮。

日复一日,方好的腰在老板的训诫声中弯得越来越低,等她慢慢的把腰再直起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私下里还是把关海波恨得牙根痒痒,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在关海波眼里,人压根不是按照性别分的,只有客户和员工两种,对着客户,他笑容可掬,转过身来,又是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

方好不止一次的想过跳槽,离开这个又破又烂的鬼地方,她最大的心愿是走之前把辞职书和新的offer一并甩在关海波那张一成不变的阴脸上,然后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可惜,三年了,这样的场景只在她梦里出现过,她记得自己当时是笑醒的。

也不是没有过机会,有家也是做贸易的公司,规模比盛嘉大许多,招办公室文员,她偷偷去面试了,几天后那边就通知她被录取了,薪水比现在涨了三分之一。而那时,盛嘉处于空前的低迷状态,关海波进的一批产品推销不出去,全砸手里了,他甚至还欠了方好四个月的薪水,连吃饭的钱都经常需要方好私人垫付。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那天下午,她精神亢奋的拟好了辞职书,就等着关海波露面,然后砸完、结帐、走人。

关海波回来的时候,形容憔悴,下巴上的胡茬都隐约可见,他对方好的辞职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更没有情真意切的挽留,目光扫描完薄薄的纸张上方好很解气的离职宣言,他很简约的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要走可以,但他拖欠的工资,方好肯定是拿不到了。

他的无赖言论摆明了是欺负她,方好打小就不太会跟人吵架,情急之下,一张脸憋得通红,眼泪又在眼眶里转圈,呼之欲出。

关海波一眼瞥见,烦躁立刻涌上心头,他也知道自己逼得狠了点儿,更没理由拖着她一起沉船,只是见她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要走,心里难免生出些凄凉的意味来。

他在随身的公文包里淘了一会儿,揪出一叠红艳艳的票子,在方好的泪水到达胸襟之前及时递到她手上,那是他追了三天才拿到的一笔欠款。

对着方好挥挥手,他嗓音嘶哑的说了句:“别哭,赶紧走吧。”

方好左手捏着钱,抬起右臂将泪水挤尽,视线一旦清晰,立刻奔进房里收拾东西。本来以为好歹还会耽搁几天,可眼下这副泪眼相执的场面令她意识到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十分钟不到就拖着行李箱出来了。

关海波坐在办公桌前抽烟,神情呆滞,方好知道他没有烟瘾,只在遇见难题的时候才会抽一两根缓解神经,可这么短短一会儿,他面前的烟缸里就堆积了多个烟蒂。

东家如此落魄,方好心里突然不落忍,打过招呼之后,脚往门口迈就再没有了适才的爽利。

她现在所会的本事都是关海波教的,她这样一走了之算不算过河拆桥?

她走了,谁帮他接电话,找资料?他一个人又要守办公室,又要出去跑,怎么应付得过来?

也就是在此时,方好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其实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七个月的时间,虽然怨声载道,可真要走了,竟有些舍不得起来。

她越琢磨脚下越滞重,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把行李搁在脚边,转过身来,正好撞见关海波望向她背影的忧郁眼神。

她挠了挠头发,结结巴巴的说:“嗯,那个,我,我想……还是不走了。”

关海波的眸中先是怔忡,然后渐渐的明亮起来,方好兀自给自己圆场,“我觉得……那个,做生不如做熟嘛。”

这一留就又是两年。

关海波是怎么掘来第一桶金的,方好不甚了了,只是依稀觉得自己的留下仿佛给公司带来了异常高涨的士气。

等他带着壮大的人马搬进在S市数一数二的聚林大厦时,方好彻底打消了“叛逃”的念头,这么气派的大厦,进出的人无不气质优雅,连门口的保安都比别处看着干净清爽,而彼时她的工资也已经翻了几番,虽然赶不上其他几个项目经理,但方好也偷偷比较过,同一城市,同一职位,她的薪水绝对处于高端水平,关海波待她还是不薄的,从前她“请”他吃饭的钱如今都加倍得到偿还了。

而迟钝如她,也渐渐感觉出来,自从搬来这里,关海波对她的态度改良了许多,仿佛也沾染了文明的习气,虽然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朝她吼几句,但多数时候仅仅是用阴郁的眼神来表达他的不满,让方好自己琢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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