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都觉得老吴是一位手艺高超的裱糊匠。
我们大院的房子,除了后盖的,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我小时候住在那里的时候,除了极个别有钱的人家,将顶棚换成了水泥或石膏,窗户纸换成了玻璃,大多数人家屋子的顶棚和窗户还是高丽纸糊的。整条街的院子里情况大致相同,裱糊匠便大有用武之地。不仅我们大院,整条街,老吴也是赫赫有名的。尤其是秋天冷风吹来的时候,很多人家都要重新换窗户纸,糊顶棚,老吴常常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老吴长得身大力不亏,结实的腿壮得像根树桩,胳膊一伸,能让三个小孩在上面打摽悠。他有个儿子,和我同岁。我们读中学的时候,老吴的活儿忙不过来,常常要儿子搭把手,主要是让儿子到公兴和敬记去买纸。他儿子小吴便拉上我,要我和他就伴儿一起去,好帮他把纸扛回家,别看纸薄,整捆在一起,挺沉的呢。不过,路上,他会买串糖葫芦犒劳我一下。
这两家纸铺离我们大院都很近,公兴在前门大街大栅栏口路西,是一座二层小楼;敬记纸庄和我们大院只隔一条街,更近。这两家都是光绪年间开张的老纸铺,不过,一般买糊窗户用的高丽纸,老吴要我们去公兴;糊顶棚的纸,老吴让我们去敬记纸庄。糊顶棚比糊窗户麻烦,得用三种纸,打底子用毛刀纸,然后刷上一层大白纸,大白纸上刷的有一层粉,比较结实,最后再糊上一层高丽纸。不讲究的,最后一层高丽纸就免了。为省钱的,打底子,不用毛刀纸,改用报纸,但是大白纸这一层是少不了的。之所以选择这两家,是因为公兴的高丽纸质量好,而敬记纸庄的毛刀纸和大白纸便宜。老吴干活儿,大家放心,不多要钱,该替你省的都省了,想得周全。秋天到了要换窗户纸和糊顶棚的时候,各家都会纷纷请他。
老吴很会讲故事,尤其是讲《水浒传》,跟连阔如说评书似的,特别吸引人。尤其是讲起林冲的故事,从八十万禁军教头,白虎堂被诬陷,野猪林被害,到风雪山神庙,火烧草料场呀,讲得津津有味。他对林冲情有独钟,他说如果让他给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排座位,林冲得排在第一。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这一百零八位好汉中,林冲武艺最高强,要不他也做不成八十万禁军教头。你们知道什么是教头吗?就是教官,教授别人武艺的老师。八十万啊,八十万是什么数字?能够教授得了八十万人的教头,得是什么样的教头?这样的教头,了得吗?
我问他还为什么?他说林冲对家里人尤其对他老婆最好,要不是为了他老婆,他早就把那个陆虞候,还有那个董超薛霸给杀了,还受野猪林里那么大罪?他对林冲被诬陷格外同情,说是要不林冲也不会非得跑到梁山那个鬼地方不可。
他站在梯子上一边往顶棚上糊纸,一边讲林冲,两不耽误,所以,我和他儿子都愿意在底下帮他递递纸,一边听他有声有色地讲,还有他不时地点评。他的点评,比我长大以后看金圣叹的点评还要有趣。
这样一个颇受我们大院老少欢迎的人,“文化大革命”一来,首当其冲倒霉了。街道办事处的一个什么主任,把他的档案泄露了,一张大字报糊在我们大院的外墙上。我们才知道,原来老吴不是裱糊匠,而是国民党的一个童子军教官。那时候,一沾国民党,还是什么教官,立刻就完蛋了。一通批斗,老吴被罚打扫我们一条街的厕所。
那时候,公共厕所很少,厕所都在各个院子里,一条街,那么多院子,得有多少厕所呀,他忙得脚不沾地,也忙不完。不过,他身子骨棒,都还能忍。让他忍不下来的是,非得说他害过两个共产党人的命。他一再辩解,他当教官的时候,确实见过两个人,是不是共产党,他不清楚,北平解放前夕,那两个人跑到他的学校里来,请他帮帮忙,让他们藏一下,后面有国民党的大兵追他们,等大兵走了,他们就会马上离开。听说话口音是山东老乡,又是两个年轻人,他就答应下来,让他们藏在学校装体育器材的仓库里一对跳马的跳箱里。大兵走了,这两人也跑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现在非说是他害了这两个人,弄得他有口难辩。
每天打扫厕所之外,就是要他交代怎么害的这两个共产党人。天天关在街道工厂的一间小仓库里,不让回家。他让人家去调查,但那两人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上哪儿查去呀!
有一天早晨,有人在我们大院里的厕所房梁上发现了上吊的老吴。
那天晚上,他的儿子小吴找到我,递给我一封信,是老吴写给他的,信里别的话我记不住了,但惊叹号包围着的一行话,我记得很清楚:你要相信毛主席,相信党,也要相信你爸爸,我绝对没有害那两个共产党,相反,是我救的他们!我是冤枉的呀!我不是共产党,但是,我也绝对不是反对共产党的呀!最后,他还连着写了好几句: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这封信,给我印象很深,当时,我很惊讶,我无法判断信里所写的是不是老吴真实的心?莫非老吴和林冲一样,也是被诬陷的吗?
我问小吴。他也回答不了。他只是悄悄地告诉我,他爸临上吊的前一天晚上,他妈把他的两个姐姐都叫回了家,告诉两个姐姐她们的爸爸被揪斗好多天了,让她们姐儿俩当着他爸的面表态,回去好向单位有个交代。
我猜想,这让老吴很没面子。自打北平解放以后,因为历史的问题,老吴就没有正式的工作,一直靠裱糊为生。虽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差事,但是,手艺好,口碑不错,在我们大院里,还是挺给家里挣面子的。两个女儿早都结婚单过,偶尔回家,也常常会给他带二锅头,待他不错。历史的那点儿问题,早就有结论了,现在,一下子又成了问题,而且,他一下成为她们要划清界限的对象,他连连解释说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坏人,要她们相信。两个女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回家了。他看见他爸爸坐在折叠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到大半夜,还不睡。我知道,自从老吴被揪了出来,老吴就从小吴他妈妈那屋里搬了出来,在小吴的房间里搭一张折叠床。晚上,我找小吴的时候,见过他好几次,都是坐在折叠床上抽烟。
老吴是我们大院里在“文革”中死去的第一个人,还是自杀,这在当时被说成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可以说是罪加一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大院好多人不敢上厕所。弄得他儿子小吴灰头土脸的,抬不起头来,更不敢上厕所。
小吴整天跟霜打的草一样,不知所措,特别不愿意回家,耷拉着脑袋,一天也不说几句话。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虽然读中学不在一所学校,在我们大院里,还是常常玩在一起。自从老吴自杀后,大院里好多人躲着他,我不能这样势利眼呀。我能够做的,就是别人都不理他,我还天天陪他在一起,和他在外面转悠,一直转悠到天黑才回家。我心里也害怕,害怕他想不开,走他爸爸的路。
熬过了一年多,我们俩都报名上山下乡,他先去了山西,接着,我去了北大荒。临去山西前一天的晚上,他两个姐姐来了,给他送来一点儿东西,让他带在路上吃。他姐姐走后,我去他住的房子里找他,为他送行。我看见,他爸爸睡的那张折叠床还放在那里,没有折叠回去。我坐在折叠床上,和他说着话。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好多,聊到很晚,他妈妈从她住的房间走出来好几次,走到我们的跟前,冲他说:都多晚了,你明天还走不走呀?他似乎有些不耐烦,说了他妈妈一句:不走了!我看他妈妈很无奈地返回房间。我觉得他也应该睡觉了,明天还要赶火车,也怕他妈妈再来催他睡觉,看见我还待在屋里,挺尴尬的。
他拉我坐下来,对我说:别管她!他的这口气让我一愣,他是一个礼貌周全的孩子,从来没有用这种口吻说过他妈妈。他妈妈是我们大院斜对门那家邮电所的所长,虽然只是一个小邮电所,但从解放以前有这家邮电所,她就在那里当所长,一直当到解放以后。她是一个业务精当又矜持风雅的女人。
小吴拉我坐下,对我讲了这样一件事情。是他爸老吴临死前一天夜里的事情。他说,半夜里,他爸悄悄地从折叠床上爬起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那时候,他爸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揪心,每天晚上睡得都不踏实。他看见他爸悄悄地溜到他妈的房间里。没过一会儿,他听见他妈大声地骂,明显是在骂他爸。他妈是个文雅的人,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人。他弄不清他爸到他妈那里做什么去了,只见他爸挨了骂后灰溜溜地又回来,悄悄地躺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一直抽到烟盒里的烟抽完了。天也蒙蒙亮了。他看见他爸悄悄地又从折叠床上爬起来,还以为去上厕所。
早晨,我爸在厕所的房梁上上吊了。小吴这样对我说,近乎绝望又充满怨恨地说,几乎要落泪。
说实在的,那天夜里,听完小吴对我的讲述,我并没有理解他讲述的全部含义。我只是感到他似乎对他妈有些怨恨。现在,我多少明白一些了,为什么小吴会对他妈有些怨恨。也许他妈当时的心情和做法,都是可以理解的,是想和自己的亲人划清界限时一般人都会有的表现。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里,这样的骂,也许算不了什么,夫妻之间,哪有不吵不骂的。但是,不是在平常的日子里呀,是在他爸生死的关键时候呀,他妈的骂,便成了压倒他爸身上最后的一根稻草。或许,外界的一切屈辱和压迫,他都还能忍受,最难以忍受的,来自家庭,来自亲人。
如今,我们都是往七十奔的人了。往事不堪回首,人生歧路多又迷茫,我和小吴多年来再也没有见过面。一直到去年的秋天,我在美国,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小吴——现在应该叫老吴打来的。而且,竟然是从华盛顿打来的。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
他说他前些日子回国了一趟,碰见老街坊,知道我在美国的儿子家小住,便要来电话打给我。我才知道,他来美国已经二十来年了。聊起往事,他告诉我,刚粉碎“四人帮”后,有一天,有两个老头儿找到他,说他们一直在找老吴,是老吴当年救了他们。“文化大革命”时候,他们两人也挨了批斗,心想老吴肯定也会跟着他们吃挂落儿,赶紧千方百计找老吴。他们说不能让好人吃亏呀!知道老吴被冤枉,这两人好心帮助他出国留学。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吧。
我对他说,你又回咱们大院了吗?现在拆得七零八落了,但老房子里的顶棚居然还是纸糊的。他告诉我,去大院看过了。停了一会儿,对我说,那顶棚还是当年我父亲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