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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家兄弟俩,长得都不随爹妈。牛大爷和牛大妈,都是胖子,他们兄弟俩却很瘦削。尤其是等到他们哥儿俩上中学了,身材出落得更是清秀。那时候,我们大院里的大爷大妈们常常拿他们哥儿俩开玩笑,说你们不是你妈亲生的吧?牛大爷和牛大妈在一旁听了,也不说话,就咯咯地笑。

牛大爷和牛大妈就是这样性情的人,一辈子老实、随和。他们在我们大院的大门口前支一口大铁锅,每天早晨在那里炸油条。一般都是早晨五点多一点儿出摊儿,八点一过收摊儿,把地方腾出来,王大爷的小摊儿就摆出来了。两家像接班似的,轮番上场,让我们大院大门前一直风生水起。这里,成了牛大爷和王大爷比试武艺的一个场子。

牛家的油条,在我们那一条街上是有名的,炸得松、软、脆、香、透,这五字诀,全是靠着牛大爷的看家本事。和面加白矾,是衡量本事的第一关;油锅的温度是第二关;油条炸的火候是最后一道关。看似简单的油条,让牛大爷炸出了好生意。好多家住别的胡同的人,为了吃这一口,大老远的,都跑到这里来买牛大爷炸的油条。牛家只卖油条,不卖豆浆,因为生意好,照样赚钱。牛家兄弟俩,就是靠着牛大爷和牛大妈炸油条赚的钱长大的。

大牛上高一的时候,小牛上初一。那时候,大牛长过了小牛一头多高,而且比小牛长得更英俊,也知道美了,每天上学前照镜子,还用清水抹抹头发,让小分头光亮些。那时候,他特别讨厌我们大院的大人们拿他和自己的爹妈做对比、开玩笑。他也不爱和爹妈一起出门,除非不得已,他会和爹妈拉开距离,远远地走在后面。最不能忍受的是学校开家长会,好几次家长会的通知单,他都没有拿回家给爹妈看,老师问,就说是爹妈病了。

小牛和哥哥不大一样。他常常帮助爹妈干活儿,星期天休息的时候,他也会帮爹妈炸油条。不过,牛大爷嫌他炸油条的手艺潮,只让他收钱。收摊儿的时候,他会帮助牛大爷把地扫干净,从不多言多语。

哥哥的学习成绩一直比他好,在哥哥的面前,他总有点儿低眉臊眼。不是他不努力,私下里,他没少用功,就是一到考试就不行,成绩单一下来,总是比哥哥低。于是,牛家也习惯了,大牛一进屋就捧着书本学习,小牛一放学就得拿扫帚扫地干活儿。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在我们大院街坊的眼睛里,牛家两口子有意无意是明显地偏向大牛的,就常以开玩笑的口吻,对牛家两口子这样说。牛大爷和牛大妈听了,只是笑,不说话。

大牛高三那年,小牛初三。两人同时毕业,大牛考上了工业学院,小牛考上了一个中专学校。两人都住校,家里就剩下了牛大爷和牛大妈,老两口接着在十字街口炸油条,用沾满着油腥儿的钞票,供他们读书。

小牛中专三年毕业后,在一家工厂工作,每天又住回家里。大牛五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一家研究所,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里,再也没回家住过一天。别人不清楚,牛大爷和牛大妈心里明镜般地清楚,大牛是嫌弃家里住的这房子破呢。

牛家住在我们大院大门道的门房里。在我们大院里,牛家是老住户了,北平没有解放之前,就住进我们大院了。牛家刚搬进来时,大院里房子很多,牛大爷偏偏选中了没人住的门房,图的是便宜,没多少租金。门道有多长,门房就有多大,开间不小,就是黑,因为没有窗户。牛家朝北开了一扇窗,中间拉个帘子,里外住人,分别住下他们两口子和小哥儿俩。两个孩子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孩子大了,房子像是浮出水面的鲨鱼,开始张嘴咬噬大牛的心了。虽然是开了一扇窗子,屋子里还是黑乎乎的。特别是大院里的人们进进出出的,都要经过大门道,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像是蜂巢上的蜜蜂一样,一天到晚在耳朵边嗡嗡地响个不停,小牛没觉得什么,大牛却觉得吵得不行,心烦意乱。牛大爷和牛大妈不说什么,大牛不说什么,彼此都憋着,一直憋到大牛有了工作,有了宿舍,翅膀硬了,当然要飞走了。

牛大妈忍不住,有时候会对街坊们唠叨:住宿舍,可以理解,但总不能一次家也不回来看看吧?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的草屋呢,这算是怎么回事呢?牛大爷听见了,会把牛大妈拽回屋,两口子坐在炕沿,赌气谁也不说话。

没过两年,大牛就结婚了。新娘子和大牛一个单位,单位分给他们一间房子,当作了婚房。结婚前,大牛回家来了一趟,跟爹妈要钱。要完钱,就走了,连口水都没有喝。具体要了多少钱,街坊们不知道,但街坊们看到大牛走后牛大爷和牛大妈都很生气,平时常见的笑脸也没有了。要多少钱,牛大爷和牛大妈都如数给了他,但结婚的大喜日子,他不让牛大爷和牛大妈去,怕给他丢脸,就跟别人说是病了。只是小牛代表牛家参加了大牛的婚礼,回来后带回一点儿喜糖和喜烟,牛大爷和牛大妈一动没动,一直到烟干了,糖变了味儿,扔进了垃圾箱。

就是从这以后,牛大爷和牛大妈的身子骨儿开始走了下坡路。没几年的工夫,牛大爷先卧病在床,油条炸不成了。紧接着,牛大妈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送到医院抢救过来,落下了半身瘫痪。家里两个病人,小牛不放心,只好请了长假回家伺候。

大牛倒是也回家来看看,比以前来的勤快多了。但是,每一次寒暄过后,便露出了回家的目的,不是看爹妈,而是跟爹妈要钱。那时候,大牛新添了个儿子,开销增大。

有一天,大牛又来了,伸手要钱。牛大爷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牛大妈哆哆嗦嗦气得扯过盖在牛大爷身上油渍麻花的破棉袄说,你看看这棉袄,多少年了都舍不得换新的,你爸爸辛辛苦苦炸油条赚钱容易吗?这又看病又住院的,哪一样不要钱?你都工作这么多年了,我们没跟你要过一分钱就不错了!你还觍着脸伸手朝我们要钱?

唯一的一次,牛家老两口没有给大牛钱。大牛臊不搭搭地走了,就再也没进这个家门。

都说世上血缘最亲,儿子从来不和爹妈记仇。其实,错了,爹妈可以不和儿子记仇,儿子却是能够和爹妈记仇的。尤其是结婚之后,儿子就不完全属于爹妈,心飞走,离开家越来越远,离开父母也越来越远。这个道理,很多人不信,我是从大牛那里相信了。我想,可能是比起爱和思念这样比较柔软的东西,有的人记恨的心,更坚硬一些,也更容易结成死疙瘩,不能像冰,即使硬,终究可以被融化吧。

牛大爷和牛大妈在病床上躺了有五六年的样子,一直都是小牛照顾。请假的时间毕竟长了,小牛工厂的工会来人到家看望过他,本来的意思是想劝说小牛辞职,一看牛家的具体情况,都为小牛而感动,回厂子向厂长一汇报,厂长不仅准了他继续请的长假,还特别批了每年给他一笔家庭生活困难的补助金。想想,这也是给牛大爷和牛大妈最大的安慰。就像每家的孩子里,必有一高,也必有一矬,必有一个长得俊些的,也必有一个长得差点儿的一样。小牛的实际行动,平衡了牛大爷和牛大妈心里对大牛的一点儿不满。

牛大爷和牛大妈是前后脚走的。牛大妈是后走的,看着小牛为了伺候他们老两口,连个对象都没有找,心疼得很。但那时候,她的病很重了,说话言语不清,临咽气的时候,指着牛大爷那件油渍麻花的破棉袄,张着嘴巴,大口喘着粗气,使劲儿想说什么,又怎么也说不出来,支支吾吾的,小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将老人下葬之后很久,处理爹妈的东西,看见了父亲的这件破油棉袄,小牛又想起了母亲临终前那个动作,觉得怪怪的。他拿起棉袄,才发现很沉,抖搂了一下,里面哗哗响。他忍不住拆开了棉袄,棉花中间夹着的竟然是一张张十元钱的票子。那时候,十元钱就属于大票子了。据我们大院里知情的街坊说,老爷子足足给小牛留下了一百多张十元钱的大票子,也就是说有一千多元呢。那时候,我爸爸行政二十级,每月只拿七十元的工资。

这之后,小牛就离开了我们的大院。谁也不知道他搬到了哪里。他是怕哥哥知道这钱的事找上门来?他是不愿意再见到大牛?谁都不清楚。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哥儿俩。尽管那时我年龄还小,但发生在牛家的这一切事情,我记得很清楚。

好多年过去了,往事突然复活,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听到台湾歌手张宇唱的一首老歌,名字叫作《蛋佬的棉袄》,非常动听。他唱的是一个卖鸡蛋的蛋佬,年轻时不理解母亲,披着母亲给他的一件破棉袄卖蛋度日,懂事后攒钱要让母亲富贵终老,但母亲已经去世了,却发现棉袄里母亲为他藏着的一根金条。“蛋佬恨自己没能回报,夜夜狂啸,成了午夜凄厉的调……他那件棉袄,四季都不肯脱掉。”唱得一往情深,让我鼻酸,禁不住想起牛大爷那件炸油条时穿的破油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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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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