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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老院进二道门东厢房的第一家,住着老孙头儿。我们都这样叫他,现在想来那时候他也就五十岁多一点儿,并不老。

他一辈子没有结婚,那时候,他的母亲还在,大约七十多岁,身体不好,常年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母亲的饮食起居,端屎端尿,都靠他照顾。全院人都说老孙头儿是个孝子。

在我们老院里,老孙头儿大概是学问最高的一位,他是个英文翻译,据说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说是翻译,我们却没看见他上过一天的班,大多是人家找上门来,把要翻译的东西送来,他坐在家里足不出户就把钱挣了。他住的东厢房只有一间,贴墙一张双人床,他和母亲一起睡;靠窗一张写字台,放着他的命根子打字机。那时候,我们一帮孩子常到他家里玩,我是第一次见识这玩意儿,这是一台掉了漆皮的老式打字机。我常偷偷敲打键盘上圆圆的小按键,小按键发出“嗒嗒”的声音,就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发电报似的,特别好玩。

老孙头儿喜欢和我们孩子玩。那是他在家里工作之余的两大消遣之一。他的另一个消遣,是喜欢吸鼻烟,而且,非常讲究。他家里有好多鼻烟壶,装在一个墨绿色的铁皮盒子里,高兴了,他会打开盒子,让我们欣赏里面那一个个形状不一、彩画各异的鼻烟壶。忙的时候,他会让我们帮他去买鼻烟。每一次买鼻烟,他都会从盒子里找出不一样的鼻烟壶,好像挑选他的卫兵,然后,嘱咐我们买了鼻烟一定要把鼻烟倒进鼻烟壶里,免得跑味儿!注意,别撒啦!

他买鼻烟,必定要天蕙斋的。我们都特别愿意帮他买鼻烟,一来,老孙头儿会让我们把买鼻烟找的零钱买糖吃,二来,我们也愿意到天蕙斋去看热闹。

天蕙斋在大栅栏东口,离我们老院不远,穿过兴隆街和鲜鱼口,过马路就是。这是一家老鼻烟铺,开业在清道光年间。鼻烟作为一种闻品,现在很少人喜欢了,但在清末民初,一直到解放初期,它却很有市场,就像现在的香烟一样。听老孙头儿跟我们白话,说是分为十级,档次高低,价钱不等,上好的鼻烟,一两相当于当时四十四斤一袋洋面的价钱。好家伙!当时,听得我们都嘬牙花子,所以,我们都想去看看卖这么贵鼻烟的鼻烟铺到底有什么奥妙。

其实,那个店真是太小,太不起眼,它在一个高高的台阶上,门脸瘦长,被两边的店铺挤压得像是茯苓夹饼。如果同仁堂和瑞蚨祥的门面像是巍峨排场的将军,它就像是一位瘦骨伶仃偏又穿着一袭长旗袍的骨感美人。那旗袍就是它的高台阶,一褶褶曳裙拖地的样子。也许,是因为那时我们个子太矮的缘故,台阶才越发显得高。后来,我们一帮男男女女的半大孩子,拿着老孙头儿给的钱呼啸着去了天蕙斋,主要目的是找下零钱,去前门大街路东的通三益买糖分着吃了。

从40年代到60年代,也就是从老孙头儿三十多岁到五十来岁这二十来年,我们大院长大的好几茬孩子里,大概没有一个没去过天蕙斋给老孙头儿买鼻烟的,便也没有一个没吃过老孙头儿的糖的。

好玩的年华都不禁过,童年和少年,就像鸟一样飞似的飞走了。等到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天蕙斋关门了。对于闻了大半辈子鼻烟的老孙头儿,没有鼻烟的日子是很难过的。更难过的是有一天,一帮红卫兵闯进我们的老院,径自闯进了老孙头儿的那间东厢房。

那时候,号称红八月,红卫兵造反、抄家,已是常事,见多不怪,让我惊异的,竟然是商家老太太和她的二闺女美莉带着一帮女红卫兵闯进老孙头儿的家。准确地说,商家老太太并不让我奇怪,那时她是我们街道上呼风唤雨的人物,让我惊异的是美莉。以前,她没少像个跟屁虫儿似的,跟着她一样大小的孩子,一起去天蕙斋帮老孙头儿买鼻烟。而且,那时,她刚和那个海军中尉结婚才半年多(虽然“文革”前不久已取消军衔制,但大家还是习惯地叫他海军中尉),她不在家待着,跟着她妈妈的屁股后面凑什么热闹?我真的是很不理解。

正是夏天,天很热,老孙头儿正在家里帮母亲擦身,哪里想到红卫兵长驱直入。老孙头儿可能更没有想到的是,美莉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竟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劈头盖脸说他是美国特务,让他交出藏在家里的电台。她身后站着那帮女红卫兵,叉着腰,瞪大了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老孙头儿。

老孙头儿先是一愣,然后忙跟她认真地解释他家里哪有什么电台呀,你是不是搞错了呀……

她打断老孙头儿的话,用手指着写字台上的打字机说:这不是电台是什么?

老孙头儿叫着她的小名,忙说孩子那是打字机,你又不是没看见我拿它打字!

她说:你用它白天打字,夜里发报,以为我们红卫兵小将不知道!对不对?她转身,对着那帮女红卫兵说。那帮女红卫兵呼喊着:快老实交出电台!老孙头儿越是解释,越是乱了套。美莉索性带着红卫兵开始乱翻东西,一下子翻出了老孙头儿的那个宝贝——墨绿色的铁皮盒子,她指着盒子上印着的一行英文小字:Made in USA,对那帮女红卫兵喊了起来:看呀,这里有美国的东西,他还不承认自己是美国特务。

老孙头儿再一次叫她的小名,解释说这就是以前用过的旧美国奶粉盒子,然后打开盒子,指着里面装的鼻烟壶又说:你也不是没见过,都是鼻烟。

她一把又夺过盒子,摔在地上,鼻烟壶碎了,鼻烟撒了一地,她质问老孙头儿:这是什么?美国奶粉盒子?你别以为我不懂得,我爱人可是当过解放军的海军中尉,这里面装的就是美国炸药!

老孙头儿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装鼻烟壶的铁皮盒子,给他带来致命之灾。惊吓过度的母亲,没几天便过世了。老孙头儿长寿,活到我从北大荒插队回到北京,我回老院时看到他,他还点着美莉小名对我说:你说这孩子是怎么想的,居然把个装鼻烟的奶粉盒子非说成装的是美国炸药。

我再也没有见过美莉,不知道现在她会怎么想,会不会还记得这桩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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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烟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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