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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潇潇,天气骤然凉了下来。

严佳撑着伞漫步在雨里,今天起得晚,阿菊先一步出门了。

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城市,放眼望去,触目皆是郁郁葱葱的林荫,清新的空气,远离重工业污染。因为是旅游城市,到处都被拾掇得整洁靓丽,连走在路上的行人都是那么气定神闲,处处让人觉着诗情画意。

有辆车在她身边缓缓停驻,车窗落下,方振乾对她喊:“严佳,上车。”

严佳犹豫了片刻,还是钻了进去。

记忆中,这是他们自重逢以来第一次在办公室外面单独相处。一时之间,两人都没了言语,但愈是沉默,空气中似乎就愈有一些微妙的东西在发酵。

这样突兀地对着他,让严佳觉得别扭,她有点后悔上了他的车,虽然他从未对她有过表示,她也认为自己没理由不能坦然面对他,可心却不受控地悬着,安不下来。

方振乾率先找到了话题:“国庆,打算去哪里?”

严佳道:“还没想好。”

伸了手,在他车上随意翻起来,掩饰掉自己的一丝生硬。

触手可及处,摸到一叠歌带,她拖了出来,一张张翻看。伍佰的,全是伍佰。

曾几何时,当她痴缠着他,把这些歌带硬塞到他车里时,他的表情是无奈的,他一直偏爱糯软的女音。

“真的很不错的,你尝试改变一下嘛!”那是她的声音,一厢情愿地强加于人。

方振乾注意到严佳发楞的表情和她手中的歌带,有点尴尬地解释:“咳,听久了,就习惯了,觉得真挺不错的。”

严佳睥睨着他,一个人的爱好会这么快就改变吗?他究竟有何意图,心里有个警钟当当敲了两下,她原本已经松弛的神经又绷紧起来。

车子在雨中缓缓前行,方振乾没有注意到爬掠过严佳脸上的提防。他的脑子也在紧张运转,这或许是个机会,他期待了很久的机会。

“严佳……”他深情地唤她一声。

“嗯?”严佳蓦地转过头望着他,直眉瞪目的,眼神里还有一丝揶揄,以及某些掩藏起来的情绪。

他挫败地瞥她一眼,涌到嘴边的话如哽在喉,又生生咽了回去。

严佳眼见他脸上激潮褪去,才又大大咧咧坐直了身子,有种恨恨的快意浮上心头,她隐约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就是不想让他说出来,她怕自己无法承受,无论是他的歉疚还是他的爱。

她宁愿这样,行同陌人地跟他相处,也许这是他们之间能再次面对的唯一方式。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进了公司,压抑掉心头的纷繁思绪,两人又分别扎入各自的轨道忙碌。

今天的阿菊很不一般。

她一会儿主动帮严佳发传真,一会儿热情地给她端茶送水,脸上不时绽放出迷人的笑容。

“阿菊,有什么事你直说吧。”严佳受宠若惊。

阿菊立刻眉开眼笑起来,“我就说嘛,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她把严佳拖到茶水间细细诉说,原来唐波给客户做的一个ERP执行系统,也不知是跟用户沟通有问题,还是他欠考虑,结果数据录入不全,造成统计结果严重偏差,遭到客户投诉,要求他们公司赔付损失。

阿菊摇着严佳的胳膊,道:“你去跟方总求个情,让他从宽处理一下吧。”按照公司惯例,谁的项目出问题,谁就奖金不保。

严佳奇道:“唐波的事让唐波自己扛呗,再怎么罚也沾不到你身上呀。”

阿菊红着脸,低声道:“我跟他,我们已经谈了快一个月了。”

严佳瞪圆了眼,“好你个阿菊,亏我们还在同一屋檐下住了这么久,你倒是瞒得滴水不漏啊!”

阿菊脸上的嫣红愈发不可收拾,任严佳埋怨够了,又一味央求她帮忙。

严佳有些为难,“这种事,我说恐怕也没什么用吧。”

“有用,肯定有用。”阿菊的信心比她还足,“方总向来对你言听计从,你每次捅篓子不都是他替你担着的吗?”

严佳听了真不是滋味,“我有那么菜吗?”

阿菊连哄带骗把她推进了方振乾的办公室,还很乖巧地带上了门。

方振乾看着忽然间闯进来的严佳,有些讶异,他没找过她。

“有事?”他正忙碌于一个方案的修改。

“哦,那个,我,”严佳还没措好词,整个一口不择言。

方振乾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便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示意她坐进一边的沙发。

“别急,慢慢说。”他斜靠在办公桌上俯视她。

他认真的注视忽然让她面色潮红,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

方振乾凝视着她的眸子明亮而专注,那眼神中的期许与激动也随着她脸色的泛红而越来越浓。

严佳知道他误会了,暗骂自己怎么越弄越拧,赶紧绷直了身子,正色道:“是这样,唐波的事,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话说出口,她明显觉察到方振乾眼中的凝滞,他微眯起眼,目光随之深邃起来。慢慢的,他抱起双臂,踱到窗口,望向窗外。

久久没有得到答复,严佳沉不住气了,站起来道:“行不行,你也给句话呀。”

方振乾终于转了过来,他平和的目光投向严佳,用极平静的语气说:“让唐波自己来找我。”

末了,他又缓慢补充了一句,“我只替一个叫严佳的人收拾残局。”

严佳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嚼下自己的舌头,阿菊太高估她的魅力了,自己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十一黄金周,严佳哪儿都没去,因为哪儿都挤,闹哄哄得到处都是人,她宁愿缩在小屋里多睡几天懒觉。

阿菊和唐波去了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他们正在热恋期,具有勇猛直前的大无畏精神,根本无惧涛涛的人潮洪流。其他同事也是旅行的旅行,回家的回家。

严佳的耳根总算又恢复清净。

放假第一天早上,她赖在床上美美补着觉,很久没睡得这样舒坦了。

但好景不长,耳边很快传来门铃声响,她又烦恼又诧异,看看时间,也就九点多钟,会是谁呢。

胡乱套上衣服,皱起眉头,一路踢拖着朝大门走过去。

到了门边,严佳没敢立刻打开,先从猫眼里往外打量了一眼,门口站着的居然是方振乾,心里蓦地一紧,睡意也随之消散大半。

她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却不大方让人进来,反而抵住门隙,硬邦邦地问一句:“你来做什么?”

方振乾面上浮着温和的笑,一如清晨的阳光,举了下手里的早点,“给你送吃的。”能再次看到严佳憨态可掬的迷糊状态,他整个心情都靓丽起来。

严佳上下瞟了他几眼,目光定在他手拎的袋子上,“哦,那把东西给我吧。”

方振乾愣了下,把袋子递给她,她不客气地接过来,身子往后一退,准备关门。

方振乾赶紧伸手推住,“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严佳回头望了望屋里,朝他咧嘴干笑,“不了,里面太乱。再说,我还想再睡会儿呢。”

方振乾抿唇笑了笑,略略一挤,就突破她的防御,轻松进了门。

严佳立刻把眼睛瞪起来,“你这属于私闯民宅,我可以报警抓你!”

方振乾忍住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我象谋害你的人吗?成熟一点儿,严佳。”

严佳不吭声了,方振乾抓住了她的软肋,她最受不了别人说她幼稚,于是气乎乎地把外套扔在沙发上,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方振乾坐在沙发里,仔细端详这间小屋,采光不错,摆设也恰到好处,无不显示出一种活泼的生活情趣来,只是,他眼光再扫向地面,到处都是杂物、书籍,久未清理的垃圾,让他一下回忆起两人以前的时光,她总是这样,乱糟糟的,没头脑地胡乱放东西,找不到的时候就会撒娇埋怨他,害他一遍又一遍打理家务,最终成为这方面的能手。

现在看来,她在家务方面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方振乾不知道如果她还找不到东西的话,有谁可以让她埋怨,又酸又暖的情绪一点点蔓延了心胸。

严佳神清气爽地步出卫生间,随即怔了一下,方振乾脱了外套,挽起衬衫袖子,正弯腰整理地上的杂物。

严佳撇撇嘴,任由他收拾,径直走过去打开电视,边看边自顾自趴在餐桌上享用他带过来的早点。

不知不觉,屋子好像换了一张脸,干净整齐起来。“清道夫”方振乾已经前进到她的卧室,她这才猛醒似的急忙冲过去,但见他正在理她那张堪称猪窝的小床,床上的东西应有尽有,杂志,碟片,口红,还有……严佳扑上去打掉方振乾手里拎起的自己的内衣,涨红着脸霸道地嚷:“谁让你收拾的,真是自作主张。”一面将这些私密的物品掩藏在被子下面。

以前两人是那么亲近,可毕竟相隔了一年,严佳已经逐渐习惯独处的日子,陡然间,这个男人又闯进她的私密空间里,让她觉得尴尬和难以接受,她立刻后悔刚才看见他打扫外面的时候没有及时阻拦,还幸灾乐祸地在一边冷眼旁观。

方振乾目含了然,看着她手忙脚乱,唇边泛起笑意。

严佳看不得他那样的笑,仿佛她还由他掌控着似的,于是昂起了头,冷笑道:“方振乾,你到底想干什么,赎罪吗?”

如此尖刻的话毫不留情从她嘴里说出,方振乾的脸微微变色。

这些日子,她用尽了各种方式挖苦他,抢白他,并以此为乐,而他总是隐忍着,不与她计较。

他以为她懂,以为她只是需要发泄。然而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他。

他拧紧眉心,死死盯住严佳,半晌,抛下一句:“我先走了。”扭头离开。

“不送!”严佳在他身后大声道。

待人离开,严佳心里却起了一丝失落,让她有些奇怪,也有些心慌。

第二天早上起床,严佳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没奈何,只得出去觅食。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挤了半日,到处都是欢快的游客,连吃个饭都找不到清静的地方。最后去超市胡乱买了点面包熟食,准备回去吃个冷餐了事。

上了楼,但见方振乾抱着膀子靠在她家门口,低垂着头,脚边放了一个硕大的袋子,看样子已等候多时。

严佳咬着唇,说不清楚是喜悦还是烦恼,淡淡嘟哝了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方振乾对她好脾气地笑笑,拎起地上的袋子,跟着她踏进门,仿佛昨天的不愉快压根不存在。

“我买了些生菜,打算做顿饭吃,所以就想到你了,两个人一起吃,会比较香。”

严佳知道他在找借口,不过这次她没反驳他。

她家的厨房很久没有飘出过这样的香味了,方振乾的手艺一如从前。

土豆肉丝,西芹百合,京都排骨,还有一个鲫鱼汤,清淡爽口。

饭菜已经布好,两人面对面坐着,这样的情形何等熟悉,方振乾在她对面温柔地笑,那样的笑却让严佳觉得胸闷,人还是原来那个人,但有堵墙已然固执地隔在他们中间,阻止她对他伸出手去。

严佳站起来,扭头进了厨房,从上柜里摸出一瓶红酒,又找来两个酒杯。

方振乾看着她摆弄,讶然,“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严佳面无表情,“离婚之后,有时觉得心里闷得慌,就喝上一杯,会舒服许多。”

方振乾的心一窒,仿佛被锤了一下。

一杯酒下肚,浑身暖洋洋的,煞是舒服,话也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严佳咂了一口酒,很是享受的模样,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令方振乾感到无比沉重,“你知道我离婚后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没人管我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是痛快!”

方振乾怔怔地望着她,心里那种熟悉的痛觉又开始回来,一阵一阵发出震颤。

“你呢?说说看,你的离婚感言。”严佳笑嘻嘻地凑近他,有点醉眼迷离。

“很不好。”

严佳咯咯笑起来,“那是因为你傻,如果我是你,我就去找华梅,然后跟她结婚,多美好的结局。”

“严佳!”方振乾苍白了脸,低唤一声。

他伸出手去,想捉住她的一只手,刚一触及,她就像条灵巧的鱼,倏地从他指间溜走了。

“你知道吗,离婚后,华梅找过我。”严佳摇晃着手里的杯子,目光停留在颤动的红色液体上,低低叙说。

方振乾震了下,警觉注视着她。

“她希望我和你重归于好,你说可笑不可笑?”严佳自己先笑起来。

“她真是个实际的女人,得不到就放手,还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严佳开始头痛,她用手指重重地在太阳穴处按了两下,希望能减轻。

“别喝了。”方振乾沙哑着嗓子想要阻止她。

严佳并不听他的,继续说,“其实,我知道你和华梅没什么,我是指――肉体上。”

忧伤在她的眼里逐渐堆积,“可是,你知道最可怕的背叛是什么吗?”

方振乾已经呼吸困难了。

“心的背叛。”她的目光终于迎向他,说话一字一顿,让他无处遁逃,仿佛再一次接受审判。

“佳佳,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让我觉得恶心。”严佳粗鲁地打断他。

当第三杯酒举到她唇边时,方振乾再也忍不住,几乎是粗鲁地探身过来一把将杯子夺下。

“你不能再喝了,酒喝多了伤身,尤其是对女孩子。”

严佳又止不住笑起来:“什么女孩子,我都半老徐娘了!”她忽然瞪着方振乾,表情介于迷糊和严肃之间。

“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离婚的时候,没问你算那个,那个……青春损失费。”

她掰着手指头给他算,“我22岁认识你,23岁嫁给你,28岁和你离婚,你看,我最好的时光都贡献给你了,整整七年,七年啊!”

七年的时间,仿佛一晃而过,无数个夜里,她扪心自问,在这逝去的七年里,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22岁以前,她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命运会有什么颠簸,长期以来的衣食无忧、风平浪静给了她这种错觉,而她又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从不奢望脱离实际的东西。只是,命运的神秘在于它的不可捉摸性——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忠实的老公居然会对初恋念念不忘!

她痛苦地意识到,方振乾的背叛是对她自信心的一次沉重打击,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抓不住方向,拒绝再思考类似“出路、前景”这一类问题。

可是,无论她怎样欷歔,该发生的也已然发生,一切不可能重来。

严佳本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跟过去说声再见,甩甩头再重新来过,但真的尝试了,才发现没那么容易,她还是会时不时受到过去的干扰,七年,毕竟不短。

更干扰她的是,方振乾再一次闯进了她的生活。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恨恨,为什么这个人总是阴魂不散,由外到内。

她想狠狠瞪他一眼,却愕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置身在方振乾怀中,他正用一种温柔中掺杂着痛惜的目光凝视她。

那目光像一把火,照亮她的挫败,让她很受不了,她用力推了推,想脱离他的怀抱,可是没什么用,他连动都没动。

“你想干什么?”她力气虽小,却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她认定他不敢乱来。

可是她错了,当她还没想出下一步对策的时候,他的唇已然袭了上来。

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赫然间将她包围住,酒精在她体内发酵、燃烧,让她不能思想,甚至无法呼吸,任由他搂着,吸吮着,碾压着……

她喘息起来,手不由自主环绕上他的脖颈,身体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驾轻就熟地要去配合他,是否,在她的内心深处,也一直在渴望着他的再一次拥抱?

朦胧间,她依稀意识到他抱起了她往卧室里走去,他的唇依旧深深吻住她,那么急切地索取,不让她有半分意识。

她感觉到他的手探入自己的衬衣,摸索胸前的花蕾,扣子也迎刃而解。耳边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身上承受着他因**点燃而发烫的身体。

“佳佳,我爱你,佳佳……”他呢喃般的声音在她耳畔一再响起。

这久违的场景曾经在她睡眠中出现过,令她陶醉和沉迷,醒来却跌入重重懊悔和痛恨中,仿佛炼狱。

严佳忽然打了个激灵。

冰冷的迷雾重重围拢过来,然后,她看到了那堵墙,那堵将他们隔绝起来的、她始终无法推倒的墙,她在墙的这边,而他在那边。

这辈子,他们注定只能在墙壁的两端遥遥相望,老死不相往来。

那么现在呢,他在干什么?他是妄想突破围墙过来把她拉过去么?

他有什么资格?!

愤怒忽然像火一样在全身燃烧,战胜了酒精的作用,战胜了体内虚妄的渴求,她猛然间推开匍匐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她不允许自己再次坠入他的柔情。

方振乾狼狈地在她身旁,粗重喘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短短几秒内,他已了然她的心路历程,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两人像猎人与猎物那样相互狩猎,谁也不吭一声,用眼神作无声的较量。

最终,方振乾败下阵来,目光转开,微叹了一声,“佳佳……”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严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她咬住唇,“方振乾,你居然敢!”话说了一半,就已呜咽。

此刻的她,已完全清醒。

这个男人,曾经伤害她那么深,害她失去做母亲的机会,现在还敢这样厚颜无耻地对她,而她居然那么欣喜地对他作出反应,他肯定什么都感觉到了。她觉得羞愧,只想放声大哭。

泪水顺着面颊淌下,方振乾一时失措,探身过去搂她,“佳佳,对不起,是我不好,又是我……总是惹你哭……”

他的心里酸楚不已,仿佛他做什么都是错,可他那样爱她。

她啜泣着,痛不欲生,“方振乾,我恨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她用力捶打他,撕咬他。积聚了一年多的苦闷终于在这一刻如山洪般爆发了出来。

“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你知不知道你很自私?”她泪水涟涟,却是恶狠狠地质问他。

如果他消失,永不出现,那她迟早会忘了他,迟早会再找个人重新开始,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可他来了,叫她如何遗忘过去?

她的泪水深深震撼了方振乾。

即使在宣布要跟他离婚的那一刻,她也没在他面前流过一滴泪。

让他错误地以为也许她是个洒脱而容易忘却的女人。然而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她不哭,是因为恨极了他,以至于连眼泪都吝惜于给他。

他痛到不知如何自处,完全乱了手脚,平日的沉稳淡定也不复存在,紧紧搂住她,用乞求的口吻徒劳作着努力。

“佳佳,原谅我,原谅我我吗?只要你肯原谅,从今以后,我会一直守着你,永远,我拿一生来补偿你,我……”

严佳的面前闪过一陀血肉模糊的未成形的胎儿,那鲜血淋漓的景象已经深深烙在她心上,让她怎么流泪也无法洗刷干净。

“不!”她硬起心肠,推开那个尚且温暖的怀抱,她不该在那里停留。

方振乾住了口,面如死灰望着她。

严佳摇摇晃晃起身下床,手一指门外,冷冷道:“你走吧。”

方振乾顿着,脸色比月光更白,他绝望地盯着她,却只是不动。

严佳不忍看他,别转脸,抑制住满心酸楚,用冰一样的声音说:“方振乾,我们之间,没有未来。”

他终于从床上下来,慢吞吞走到她面前,严佳没有后退,僵着身子不动。

良久,方振乾缓缓拨过她的脸,他在搜寻她的眼眸,想从中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但她始终垂着眼帘,不给她看。他能捕捉到的,只是一张没有生气的脸,脸庞上冰霜,死寂沉沉。

都是他的错,他想,居然还微微笑了一下,仿佛自暴自弃。

有些错一旦铸下,就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而他,费尽心机走了半天,终究发现这仍是一条死路。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来,直至彻底无光。

蓦地醒来,屋外已是星光点点。

严佳环顾室内,空无一人,方振乾早已离开。

她翻身下床,因为动作猛烈了点儿,神经末梢一阵阵抽痛,让她不禁呻吟出声。

小客厅的餐桌上干干净净,所有的杯盘羹碟都不见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数小时前在这间屋子里上演的一场诀别,此刻想来仿佛一个凌乱的梦。

此刻,她呆呆杵立在“演出”现场,在宿酒的头痛之余,依稀还能忆起几小时前这里的混乱场面,醉酒,接吻……

她的脸有些发烫,似乎自己还很过瘾地发了些狠话,最后的记忆定格在方振乾死灰般的眼神上。

严佳叹一口气,又摇了摇头,此刻的她只觉得疲累,无法作多余思考,她去卫生间略微清洗了一下,又爬回床上。

很快,她又呼呼睡了过去。

天终于大亮,秋日柔和的阳光透过薄纱般轻柔的窗帘晃入严佳眼帘。

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睡得很饱,精神很好。

她没有立刻起来,仰躺在床上,目光直直盯住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愣。

有些思绪堵在心头很乱,需要好好理一理。

不知道今天方振乾还会不会来。

严佳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不觉狠狠敲了自己的脑门一下。

经历了昨晚,她相信他不会再上门打扰。

他其实不是个厚脸皮的男人,从来都懂得自持,这次如果不是为了想挽回,想必也不会由着她挖苦刻薄。

严佳心里突地一抖,眼前又晃起他昨夜死灰一样的面色来。

她急忙坐起,勒令自己不再去同情他。

“他活该!”她气哼哼自语了一遍,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一整天,方振乾果然没上门来,甚至连电话都没骚扰过她。严佳暗舒口气,如果他再来,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在家里无聊得窝到晚上,心情始终郁郁,严佳觉得自己如果继续团缩在这个狭窄窒闷的小空间里,她非疯了不可。

明天,明天一定要出去。

于是,当翌日的第一道晨光透过窗帘洒到地板上时,严佳开始整理行囊。

这一次,她要去的地方是绍兴,那个充满了浓郁的江南气息,与现代都市有着截然不同风情的文化古镇。

这是她第二次来绍兴,踏在仓桥直街厚重的青石板路上,她却找不回上次来时的恬淡和怡然。满目所见是如潮水般涌过的游客,连转个身都困难。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地方,她益发感到了孤独和兴味索然。

打起精神,她还是坚持游历了几个名胜景点,咸亨酒店,鲁迅纪念馆,鉴湖,和数十万游客们争夺着留影空间,常常会被人委婉劝上一句,“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我们要拍张照。”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她跑了三家旅馆,终于找到一间住房,价格是往日的两倍。

睡得很潦草,第二天,早早退房之后,她去了诸暨。

“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句。绝代佳人西施就生长在这里。白色的西施雕塑静静呈现在山谷,引无数游客竞合照。

继续朝前走,离西施故里不远,有著名的五泄瀑布,它以神态奇特,变幻莫测的姿态闻名于世。

站在空幽的峡谷底端,举头望向擎天而下的白色水幕,细细密密的水珠飘到脸上,冰凉而清新。闭上眼,湍流不停的水声掩盖了所有凡尘俗世的喧嚣,让严佳浮躁的情绪渐趋沉静,蒙尘的心灵得到洗涤。

攀上涵湫岭的瞰瀑亭,严佳在那里伫立良久,游客们来了一拨,走了,又来一拨,渐渐的,人稀散了。

严佳也开始慢慢往山下走。

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个小商铺,店面不大,门口摆了一盘棋,有两人坐着安静对弈。

严佳走过去时,不自禁地瞥了他们一眼,目光正好与其中一人撞上,那是个老人,面目和善,精神矍铄,有一把长长的白须,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感。

“姑娘,要算个褂吗?”

严佳愕然停步,仔细看看老人,又看看挂在他身旁树上的破旧招牌,那上面歪歪扭扭写了‘算命’两个字,原来他们还做这样的生意,严佳失笑。

她从没算过命,偶然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有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女迎上来要替她算时,她都避之不及,满心嫌恶。

然而,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山镇,到处都沾染着闲适的气息,而眼前的老人又的确有那么几分神秘风骨,她鬼使神差没有拒绝,反而在对方示意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另一对弈者见老人有事,很识趣地收了棋盘,入店铺而去。

“老先生,这么多人来来往往,你为什么独找我算命呢?”严佳奇道。

“你有心事。”他笃定地望向她。

老人终日坐在门口,观察的人多了,怎能看不出严佳那心事重重的脚步和重重心事的眼神。

严佳来了兴趣,“怎么个算法?”

“随你挑,可以测字,可以看手掌,可以抽签。”

严佳略一思忖,“那就抽签吧。”

老人给了她一筒竹签,上面想必写着各种戳语。

严佳把签罐捧在手里,看那又黑又脏的罐身和签杆,心里不免有疑问,难道一个人的命运能够由这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所掌控吗?

虽然这样想着,手却已经按着老人的吩咐摇晃开了。

竹签在竹筒里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音,伴随哗啦哗啦的响声,有一根签终于耐不住,脱离了筒身,率先甩了出来。

严佳拾起签的刹那,刚才还很儿戏的心态忽然变得沉重,仿佛她真的即将面对自己下半生人生。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将签翻转过来,默念上面那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严佳一连念了两遍,有缥缈的惆怅裹上心头。

老人接过竹签,扫了一眼,又望望严佳的神色,已揣摩出八九分,算命,其实也是一门心理学。

“被姻缘所困?”

严佳点头。

“你们两个互相都有意?”

严佳犹豫了一下,“算是吧。”她不能对天撒谎。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就好好珍惜吧。”老人呵呵笑道。

严佳微蹙着眉,对着陌生人,她发现要讲出心里的困扰其实也很容易,“可是,他伤过我,我没法原谅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老人收起笑容,捋一把白须,半闭起眼睛,思量了会儿,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一个著名的寺院里,住着一位非常有道行的道长。他养了一条狗。狗的名字很奇怪,叫做‘放下’ 。每到日落时分,道长就为‘放下’送饭了,嘴里还一边呼唤着:‘放下!放下!’小弟子觉得很奇怪,就问道长:为什么要给狗起这个奇怪的名字,人家的狗都叫阿黄、来福什么的,为什么您的狗叫‘放下’?道长不语,让他们自己去悟。小弟子就观察老道长,终于发现:每天当道长喂完狗后,就不再读经书,到院中打打太极拳,散散步。小弟子到道长面前,诉说了他们观察的收获,老道长微笑地点点头说:你们终于明白了。其实我在叫狗的时候,其实也是叫自己‘放下’,让自己放下许多事。你一定会发现:天并不会塌下来。这并不是不求上进,恰恰在于懂得放下的,才最终会赢。”

严佳托着腮,认真聆听。

“人生苦短,劫难也多,如果你把每个包袱都背着走,会很累很累,甚至有一天可能走不动,所以,很多事要放下来,才能轻松,更重要的是,只有放下了,才能放自己一条生路,也放别人一条生路,只有放下了,你才会找到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

老人的几句话,重重地撞在严佳的心上,仿佛有壳一样的东西,被震裂了数条缝,随时可能粉碎瓦解。

这么陈旧的故事,老人给很多人讲过,几乎算是万金油,但每个人听完后的感悟各有不同。

人,有时候需要的不是算命,而是开解。

严佳似乎懂了些什么。

付了钱,谢过老人,她疾步下山,天就快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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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有解不开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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