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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振乾下了飞机,按惯例先打开手机,一下进来五六条短信,还有秘书台的留言,都是严佳的,以为出了什么事,正待拨回去,手机又响了,还是严佳。

“老公,你终于下地啦!”严佳欢快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方振乾疲倦的脸上有一丝飞扬的表情。

“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啊?小佳佳。”每次心情好的时候,他都这么称呼她。

“唔,是这样,有个忙要请你帮一下。”严佳的语气有点扭捏,毕竟老公刚下飞机。

“说吧。”方振乾拖了行李箱边听边走。

“肖燕的姐姐今天从澳洲回来,跟你在一个机场呢,所以我们想请你顺便把她接回来。她可能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行不,老公?”严佳口气嗲嗲的,这是她求方振乾办事时的惯用伎俩。

“我能说不吗?老婆大人?”方振乾半开玩笑地问。

严佳又是一通解释,直到方振乾投降答应,严佳迅速的报了肖燕姐姐的航班,到达时间和手机号码。

“你总得告诉我她的名字吧,小迷糊。”方振乾笑呵呵的打断她。

“哦,对,你等等,”严佳慌忙扭头问肖燕,然后对着手机喊,“她姐姐叫华梅,中华的华,梅花的梅。”

方振乾握着手机,表情有明显的僵滞。

那边严佳还在喋喋不休,“我们把你的手机号也告诉她了,她下了飞机就会和你联系的。喂,老公,你在听吗?”

方振乾回过神来,匆匆答应着,挂了电话。

这个名字在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涟漪,但他不信有这么巧,毕竟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无论如何,他没法立刻离开这里了。

方振乾折道去了机场内的小餐馆,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是所有出机场的人的必经之道。他要了一碗面,慢慢挑着吃。

当广播中报出他等的那个航班时,他已经吃完东西在抽烟了。他静静注视窗外的动静。

好漫长的等待。

开始有人陆陆续续走出来。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华梅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拖着两只厚重的行李箱,肩上还有一只硕大的登山包,亦步亦趋地朝前走着,每走两步,就得整整东倒西歪的行李,长发在她低头的时候从肩上滑落,遮着前方,她无助地甩甩头发,接着往前走,白皙瘦削的脸和那一身黑让她在人群中显得如此形单影只。

八年不见了,她看起来成熟了,更有韵味了,然而,一旦动起来还是给人一种顾头不顾尾的感觉。

方振乾默默地在窗内望着她,一任烟雾袅袅腾升上来,在她和自己之间隔起一层淡淡的屏障。

华梅站定,掏出手机,来回拨了几下,然后放在耳边听。

方振乾的手机悦耳地唱着歌,他没有接,依旧凝视远处的华梅,直到她皱起眉头,摁断了电话,他才缓缓起身。

华梅又在整理行装,一路上她被自己这几包巨大的行李搞得狼狈不堪,本来肖燕说好会找人来接她的,结果那个司机居然联络不上,看来只能去排队打车了。

“我来吧。”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同时,她肩上一轻,登山包已然易了主人。

方振乾若无其事地接管了她的行李,把自己那只轻便的小箱子递给她,“你拖这个。”

他说话的神气一如他们不是分别了八年,仿佛上个礼拜还在一起吃过饭似的熟络。

华梅发怔地看着他,心潮起伏。半晌回过神来,拉着拖杆箱跟上。很快就与他并肩齐走。

方振乾回头瞥她一眼,“饿吗?”

“不。”简短的回答。

一直走到停车场,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太多的话,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

安置好行李,两人上了车。

方振乾的手机再次响起,他接起来,当然还是严佳。

“人接到了吗?”严佳声音关切。

“嗯,接到了。”。

“那好,你送她到肖燕租的地方来吧,我们在做大餐,等你们一起过来吃。”严佳叽叽喳喳讲着,很忙的样子。方振乾无法想象一个连切菜都会切到手的人能做出什么大餐来。

“小心别切到自己的手。”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华梅注意到了。

挂断电话,方振乾发动了车子,爬上出去的车道,混进漫溢的车流。

“你,结婚了?”华梅终于开口,她没想到,肖燕同事的老公会是他。

“嗯,四年了。”方振乾声音没什么起伏,平铺直叙。

华梅的心里却起了一阵绞痛,这么说,他老早就忘了自己了。

当年她离开时那决绝的表情和冰冷的声音同时浮现在两个人的面前。

“既然这样,从此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不必再有什么纠葛。”

“……好。”那是他沉默良久之后的回答。

他,照做了。

而她,在八年以后又回到起点,感情的世界里,终究是女人太傻。

“你和冯浩怎么样?结婚了吗?”方振乾很自然地问。

“我们……早就分手了。”华梅轻轻地说,她很想告诉他,其实他们压根没开始过。

“那你……”

华梅飞快打断他,“我还是一个人。”她有些惊诧自己的声音近乎怨恨。

长久的沉寂。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方振乾抑止住内心的波澜,问。

华梅挑了挑眉,平静作答,“我签约了一家杂志社。先做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说了那家杂志社的名字,是一家很有名的专业杂志社,与方振乾的公司还有业务来往,他们百分之八十的广告都是登在该杂志社的。

毕竟打拼了这么多年,不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华梅很快平复了心情,两人开始聊一些认识的人的近况,那些远在异乡,辛勤打拼的人们。

沉渣泛起,一时勾起多少往事。

方振乾的父亲曾是东部一个富庶城市的公安局副局长,为人特别严肃刻板,对两个儿子希冀甚高,他和弟弟从小在父亲近乎苛刻的管制下长大,过着极其循规蹈矩的生活。不出意外的话,方振乾会子承父业,报考警校,这也是父亲一向的愿望。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方振乾高一的时候,父亲在一次因工出差时,遭遇飞机失事去世,家庭情况也随之一落千丈。

母亲因为受了这场打击,身体每况愈下,但为了两个儿子,仍苦苦支撑,用抚恤金开了个小卖部,艰难地经营着,总算熬到方振乾考大学。

他没有按照父亲的愿望报警校,而是报了自己喜欢的计算机专业,并以全市理科状元的优异成绩考进J大信息技术学院。

进了大学,方振乾一边用功读书,一边找机会勤工俭学,他同时做两份家教,并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些零碎的编程活儿,这样零零散散凑着,减轻一些母亲的负担。

大三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基本都落实了女朋友,而方振乾一没时间,二没心思,他看着那些整天跟在女生屁股后面惟命是从的同学,总觉得十分怪异,至于吗?

他的上铺冯浩就整天为怎么讨女朋友欢心而烦恼,他在追外语系的系花,同时也是他的老乡华梅。

方振乾见过华梅,长发,尖脸,肤白,走路爱蹦蹦跳跳,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不知愁为何滋味的娇娇女。当然,人也很热情,因为每次遇到她,无论是在宿舍还是在路上,她总会脆生生地喊上一声,“方振乾!”

方振乾礼貌地向她点头示意,然后匆匆走开,心里不是没有疑问的,她对所有人都这样吗?他有时候会留意一下,发现不是,她只是叫他一个,那么,是为什么呢?他疑惑着,也许自己比较土,比较内向,惹她好奇了吧。方振乾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他要忙的事实在太多了。

周六的傍晚,方振乾结束了对两个初中孩子的辅导,疲惫地回到宿舍,发现宿舍里异常热闹,这在往日是很少见的,基本上周末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谁舍得把时间浪费在宿舍。

然后他看到坐在一堆男生中间高谈阔论的华梅。见他回来,华梅站起来,一如往昔,欢快地叫了声,“方振乾。”

方振乾朝她应卯儿似的点了下头,从架子上拿了饭盆准备往外走,并盘算着吃完饭能去哪里躲个清净。

“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的。”华梅却笑吟吟地看着他。

方振乾在门口愕然站住,“找我?什么事?”

冯浩蹿过来把他摁到床边坐下,“当然是好事啦!”

华梅跟过来,在他旁边的凳子上落座,然后道:“我们学院想排一个舞台剧《罗米欧与朱丽叶》,全英语的,我演朱丽叶,想邀请你演罗米欧。”

方振乾的英语有口皆碑,口语尤其不错,这全归功于他父亲给他请的一位辅导老师,也是他父亲的战友,据说年轻时给某部高官当过贴身翻译。

一个好的老师加上一个严格的父亲,方振乾在初中时就广泛阅读英文原版书籍。

大二的时候,他在本系老师的推荐下,还接过英语系的若干口语翻译及笔译工作,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个谋生的手段,却没想到同时为他在外语学院赢得了不小的名气,他翻译的东西甚至曾经被学院某教授作为范本展示过。

冯浩也起劲地附和,“是啊!好歹给我们学院挣个脸嘛!气气那帮外语系的家伙。”据他所知,外语系追华梅的男生不在少数。

方振乾面露难色,“可是,我,我不会演戏啊!”他知道一旦介入,自己就得付出大把时间,而且他也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

“没关系,你不会,我教你啊!”华梅胸有成竹。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劝,方振乾只是摇头,外语学院又不是没人了,拉他干嘛!

冯浩急了,如果方振乾不去,就意味着华梅得在台上和他的情敌卿卿我我。他用力推推方振乾,“兄弟,你怎么搞的,关键时刻别当缩头乌龟啊。”

方振乾对他的心思了然于心,他笑笑,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时间。”

华梅的眉心拧成了锁,嘟着嘴道:“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过,冯浩,陪我出去走走。”

舍友们陆续散了。

方振乾重又拿起饭盆,想想刚才的一幕,实在是莫名其妙,摇摇头,吃饭去,肚子已经很饿了。

一个月后的某天下午,方振乾从图书馆出来,听到身后又有一声娇喊,“方振乾!”

他回头,果然是华梅。目光往两边飞快扫射一下,没有看到冯浩。

“有事吗?”想起上次拒绝过她的邀请,他不自觉地堆砌出一丝客气的微笑来。

华梅脸上却是晴空万里,走到他跟前,扬起手中的票,“这个,给你!星期四下午,大礼堂有演出,《罗米欧与朱丽叶》,我演的。”

方振乾嘴角勾起一丝浅笑,“你找到你的罗米欧了?”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轻佻。

华梅灼人的目光注视着他,“这只是演戏。不过……我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方振乾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眸如此清亮,心跳莫名紊乱了一下。

“一定要去哦。”华梅再三嘱咐后,蹦跳着走开了。

握着那张票,方振乾有点茫然,他能去吗?他想去吗?

那场演出,方振乾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他坐在礼堂的角落里,默默看着台上饱含激情的表演。

他当然看到了华梅,听到她嘴里吐出的一串串流利动听的英语,虽然表演有些许青涩,但因为是全身心的投入了,居然也牵动了方振乾的心。

台下时不时爆发出雷动的掌声和喝彩声,也让方振乾感到前所未有的撼动。

一刹那,他突然发现原来世界可以如此精彩,而他却一直将自己封闭着,为了种种理由。

罗米欧与朱丽叶徇情那段,台下居然有女生在啜泣。方振乾的内心也掠过一阵阵电流,多么奇妙的感觉,他能在嘈杂的环境中听到自己强而有力的心跳,莫名地振奋着,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也或许是他一直以来忽略的?

他仿佛觉得那是他的朱丽叶在向他表达着什么。

当幕布落下,观众散去的时候,方振乾还坐在原位,心情久久没有平息。

很久以后,他才缓步踱出礼堂。

月光皎洁,这时候不算太晚,林荫道上不时有人三三两两走过。

“方振乾。”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方振乾的心跳赫然漏掉一拍,他站定,蓦然回头,华梅已俏然立于他身后。

她换回了平常的衣裳,但脸上的脂粉还未褪去,像个刚出炉的瓷面娃娃。

她走近他,目光里有喜悦,“你到底还是来了。”

方振乾的心又咚咚狂跳起来,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意,那被他忽略的,或者说是抑制的但其实一直存在的感觉,在看到华梅演出的那一刻被突然挑了起来,真真切切摆在他面前,使他无处遁逃。

“恭喜你,演出很成功。”方振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华梅仰起脸大胆地注视他,“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方振乾手心捏了把汗,他把手悄悄藏进裤兜,局促地对她笑笑,“你想听什么?”

华梅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你真是个傻瓜!”

正转身准备离开,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迅速抓住了她,将她拉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呀——”她惊叫出声,嘴却已经被一抹滚烫堵住,她欣喜地将双臂环绕上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让所有的责任,防御,尊严都滚到一边去吧,这一刻,方振乾只想拥住他感受到的真实。

良久,方振乾才放开她,华梅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他,妩媚一笑,“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年。”

华梅是在大二的时候注意到方振乾的,她去男生宿舍找冯浩,看到坐在上铺的方振乾,白净俊朗的一个男生,长手长脚的身躯蜷缩在铺上活象一个与世隔绝的修炼道人。

属于他所辖范围的整洁与周围的邋遢格格不入。更让华梅好奇的是,在他们闹哄哄的谈话中,方振乾居然能不受打扰认真读他的书,他真能看进去吗?

接着,她在主修课上看到老师给他们展示的外系同学翻译的文章,虽然这多少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但在读完译文后她也不得不服,没有多年的积累,是成不了这样深厚的功底的。

“老师,这是谁翻译的?”她好奇的问。

“计算机系的一个男孩,叫方振乾。”老师回答。

以后华梅就不由自主留意起这个外表和善但神情冷漠的男生来。

她最爱观察他被自己叫唤后那一霎的拘谨和紧接着表现出来的冷淡,仿佛硬把自己冰封起来似的。听冯浩说,他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困难,所以他把所有精力都扑到学习和赚钱上了。

华梅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就陷进去,总之,她跑男生宿舍越来越勤快,甚至经常跟着方振乾去图书馆和自修室等场所,偷偷关注他。

当华梅向方振乾袒露着自己的少女情怀时,他内心油然而生的不仅是激动,更有浓厚的感动。

在家里遭逢突变后,方振乾感受到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多到让他足以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原本殷勤走动的亲戚叔伯们一下没了踪影,唯独不离不弃的倒是两个父亲早年的老友,经常会来看看他们母子,说些体恤话,但鉴于他们的能力,也提供不了太多实际的帮助。

在母亲生病的日子里,方振乾白天要上课,要照顾比他小四岁的弟弟,晚上还要去医院守护母亲,才十六岁的他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成年人的沉稳和锐气。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知道只有靠自己,才能让母亲少点辛劳,让弟弟顺利地把学业念完,所以即使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也没有懈怠过,他的成绩一直在年级里遥遥领先,成为老师眼中的楷模。漫长的坚持,让他逐渐习惯有事情自己一个人承担即可。

而现在,有这样一个花样美好的女孩,大胆地向他诉说爱慕之情,让他突然感到自己原来是那么卑微,原来内心深处也一直渴望停留。

华梅终于和方振乾走到了一起,他们出双入对地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出现,图书室、食堂,甚至在各自的课堂上。

他们恋爱的时间比较晚,已经是大三的下半学期,这个时候,有些早谈的男女朋友已经开始吃散伙饭了,他们的恋情被人笑称为黄昏恋。

方振乾也越来越习惯于跟在华梅的屁股后面言听计从任她摆布,每每发现这一点,他都会发出自嘲一笑,但心底涌起更多的却是甜蜜。

冯浩和方振乾之间的关系也由此变得微妙起来,从表象上看,是方振乾抢了冯浩的女朋友,而其实两个人都明白,华梅从来就没跟冯浩在一起过,冯浩的挫败感因此更加强烈,他们两个直到毕业都存在隔阂。

爱情就是这样,让人有得必有失。

方振乾一心一意地爱着华梅,他希望能一直听到她开心的笑声,看到她满足的表情,如果能够这样与她相伴一生一世,他觉得再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不过,凡事都不可能尽如人意,在爱情的天地里,也不会总是晴天。

渐渐的,方振乾发现华梅是个很任性的女孩,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如果方振乾不依,她就摆脸色,甚至可以几天不理他。当然,每次的结果自然是华梅大获全胜。

面对华梅的强悍,方振乾一开始是有点手足无措的,他从来没有过恋爱的经验,不知道要如何应付女朋友的各种刁钻古怪,不过转念一想,或许女生大都如此,某些方面像小孩。

既然如此,那就拿她当小孩宠着吧,也没什么不好。

想通了,方振乾很快也就释然,他把华梅当神一样哄着、供着、呵护着,容忍她的小性子,满足她这样那样的要求,果然,没多久,欢快的笑颜再度浮现在华梅脸上。

对方振乾而言,撒个娇、耍个赖什么的都好说,不过,一个人的修养再好,也是有底线的。

方振乾生日那天,华梅花大价钱给他买了套名贵的服装,方振乾却拒绝接收,并竭力劝她去把衣服退了。

看着华梅泪汪汪的双眼,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知道她是好意,但这套衣服让他感到尴尬。他见过冯浩有同一个牌子的衣服,知道那代表什么,而这绝不是他这样环境的孩子应该去追求的,尤其是现在。如果他穿上了,只能让自己显得滑稽可笑。

而华梅完全不懂,她在他们宿舍发了一通脾气,强令方振乾穿上,但这次他没有妥协。

他默默的坚持让华梅委屈到气恼,她没有多想,随手抓起桌上一把剪子,咔嚓几下将衣服剪出好几个洞。

这下子,方振乾的脸全白了,他第一次感到华梅的不可理喻,还有他们之间那条一直存在,却被他竭力忽视的鸿沟。

他的母亲为了一两分的微薄积累,早起晚归,而面前这个家境优越的女孩,却因为一时愤懑,可以将一件价值上千的衣服肆意毁坏,他盯着华梅的眼眸中涌出前所未有的冷漠,仿佛她是个他从未认识的陌生人。

那眼神竟令倔强的华梅心头也起了一丝畏惧。

方振乾二十一岁的生日以两人的不欢而散而告终。

没多久,他们又在校园的某处重逢。这一次最先低头的是华梅,她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分了,她是那种做事不计后果又很容易后悔的人。

对着眼泪汪汪的华梅,方振乾什么谴责的话也说不出口,暗叹了口气,默默搂她入怀,两人又和好如初。

时间匆匆,转眼毕业将至。

对于未来,方振乾有比较务实的想法,尽管学院老师很欣赏他,鼓励他留校读研究生,但考虑到家里的状况,他还是不想给母亲添加更重的负担,他需要赚钱,彻底卸下母亲肩头的重担。

他把这个想法和支撑这个想法的各种理由都坦白告诉过华梅,她听了后久久没有说话,于是方振乾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没有异议,她也会留在这座城市,和他一起。

方振乾不知道的是,毕业前夕,冯浩也曾找华梅谈过一次话。

那天下午,两人在校园的操场外围慢慢地踱步,即将离开校园,才发现原来四年的时光那么仓促,还没来得及回味,分别已经到了眼前。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冯浩问她。

华梅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方振乾想留在这里工作,我么,当然也只能留下来了。”

冯浩知道华梅一直想出国,只是她舍不得方振乾,才忍痛选择放弃。

“你觉得为了他放弃自己的理想,值得吗?”冯浩问。

华梅觉得他话中有话,有点恼怒地瞪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浩幽幽道:“我是为你着想,你留下来,无非是想嫁给他,可你知道方振乾家里有个多病的母亲和一个还在上学的弟弟吧?方振乾不是那种可以抛下家里不管的人,结婚之后,肯定会接他们过来一起住,这以后呢?你能应付天下第一大难题——婆媳问题吗?还有啊,你跟方振乾在一起的时候,活儿都是他在干,让他妈妈看见了,你想老人家会怎么想?”

华梅心里咯噔了一下,刚才还想好的反驳也一下子销声匿迹。

毋庸置疑,冯浩说的都是大实话。

冯浩不看她,悠闲地做着双臂伸展运动,仿佛感慨,“你的青春将淹没在无休无止的操劳和争执中,等到你想后悔,大概也已经来不及了。”

华梅打了个冷战,她了解方振乾,冯浩说的这些话她也依稀想到过,但面对方振乾的柔情时,她无法让自己去多考虑这类现实的问题,可是不去想并不等于问题不存在。她害怕自己变成一个任劳任怨,委曲求全的小媳妇,在黯淡无光的岁月里消磨自己的美丽容颜,直至有一天成为一个连丈夫都唾弃的黄脸婆。

冯浩看出她的挣扎,不失时机走近她,紧握住她的手,神情无比诚恳,“华梅,跟我一起去美国吧。”

华梅的身子下意识地微微一晃,仿佛被击中了一般,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逃也似的朝着操场一头飞奔而去。

初夏的夜晚,月光轻柔的洒向体育场看台下的青青草地上,方振乾和华梅相拥坐在一角,享受这份独有的宁静与温馨。

“振乾,有人说爱情是一种化学反应,持续时间最多只有十八个月。”华梅把玩着方振乾修长的手指,忽然说。

方振乾撩了一下她的长发,笑道:“胡说,我就会爱你一辈子。”

华梅低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然后喃喃道:“一辈子,好长啊!可是,如果真的只能有十八个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方振乾把华梅的肩膀扳过来,正视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华梅不敢看他的脸,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半晌,才抬起头来,执扭道:“你跟我一起出国吧,好吗?”

然后,她看到方振乾的眉半皱起来,这个问题自上个月提起之后,他们已经讨论过无数次了,方振乾不是不想出国,但他再怎么样也无法扔下家人一走了之,母亲和弟弟都需要他,需要他工作赚钱。

“华梅,我……”

华梅制止他,“算了,你什么也别说了,我只是开玩笑。”她重新钻回方振乾的怀里。

方振乾叹一口气,抚摸着华梅的青发,并未看到华梅脸上淡淡的清泪。

论文答辩结束后,所有人都舒了口气,接下来就只需要等花四年时间换来的一纸文凭了。

晚上,舍友们熄灯后仍然热络地聊天,谈的最多的自然是毕业后的出路问题,有考研的,有立刻要去找工作的,也有想出国深造的,冯浩就是其中一个。

有人问方振乾,“你成绩这么好,不考研可惜了。”

方振乾不为所动,淡淡笑道:“我上大学就是为了能早点工作,早点赚钱。”

冯浩忽然道:“方振乾,你知道华梅也要出国吗?”

方振乾一愣,没有出声,这对他和华梅来说是个敏感话题。

冯浩接着说:“她和我一起做的申请,我已经收到美国那边的录取消息了,华梅申请的那所学校手脚可能要慢点儿,不过应该也快了,如果成功,下半年就要为出国忙碌喽。”

宿舍里鸦雀无声,谁都明白这是冯浩在变相地朝方振乾宣传。

方振乾也保持着沉默,他不是容易被调拨出情绪来的人,但他分明感到心底有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裂开,苦涩无比。

那一晚,方振乾彻底失眠,他反复地想,他对华梅的爱到底是会给她带来幸福还是实际上束缚了她?

如果是后者,那他宁愿放她远走,即使自己心碎。

再遇到华梅,方振乾什么也没问,有些东西,得当事人自己说。

过了几天,两人在一起吃晚饭,华梅终于开口,“我申请了留美,原来以为成不了,今天上午才得到消息……办下来了。”

方振乾默不吭声吃着饭,没有惊讶,也没有责怪,仿佛一切都已了然。

“振乾,你恨我吗?”华梅轻轻问,他的表情让她感觉自己很残忍。

方振乾苍白着脸,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对她笑笑,哑声说:“快吃吧。”

华梅难得听话地低头扒饭,两行眼泪悄无声息地从面颊上缓缓滑落。

华梅走的那天,方振乾还是去送了,他去得迟了些,送行的人群又相当拥挤,他只能站在远处的台阶上,默默注视因为即将面临新起点而神采飞扬的华梅,以及她身边满目含情的冯浩,他们看起来那样般配,一时之间,他竟然没有勇气走上去。

华梅的视线在人群中穿来梭去,最后终于寻觅到了方振乾,唇角一扬,紧接着,一片忧郁从面颊上划过,她稍作停顿,没有迟疑地他奔了过去。

两人很快就面对面,但谁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

方振乾脚尖玩弄着台阶上的小突起,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到了那边,自己多保重。”

即将分别,华梅突然发现心头竟有万般不舍,虽然出国留学一直以来是她最大的梦想,但她没想到离开方振乾会让自己这么难过,不知不觉中,眼泪已噙满眼眶。

“如果,如果你要我留下来,我……我可以……”

方振乾惊诧地望向她,但见她小小的脸上写满凛然和悲怆。他有一丝感动,却很坚决地摇头,“不,你走吧,我,承担不起。”

华梅沉默了,她无言以对,本来要离开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她又怎能在最后让他重新选择。

风起时,眼泪早已不知去向。

远处,冯浩正在向她招手,快要登机了,华梅甩了甩长发,摆脱掉心头所有的犹豫和难舍,她从来都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

“既然这样,从此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不必再有什么纠葛。”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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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不开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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