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四起,太阳还没到最毒辣的时候。
葚儿还在被窝里瑟缩着,相公楼钊熠却已经早早出门去了。
今日是回门的大日子,她早已醒来,只因着一直对楼钊熠惧怕,她死死闭着眼睛闷了一阵子,一直等到他出门,才从被窝里面爬起来。
怔怔地瞧着自个身上穿的衣服,又回想起她这几天经历的事情,便觉得心头像是被刀绞一般,难过地落下泪。
她是桑家老幺,上头有个大哥和二姐,及笄时刚满十五。
一日,她出门采买时,被年近五十的程家老爷瞧上,登时稀罕的紧。
桑母便顺杆儿上,将她用一头猪换给了程老爷做第九房小妾,只因大哥性子憨厚直傻,想着用这一头猪给他娶房媳妇进桑家门,也算是给桑家留个后。
她是镇子上出了名儿的美人儿,细白幼嫩的脸蛋儿上嵌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秋瞳,瞧起人来仿佛要滴出水,任谁见了都是稀罕地要捂手心疼着。
就是性子柔中带刚,被亲人出卖,在心生绝望之际便去投河,却被路过的楼钊熠撞见。
她投河后,楼钊熠本是在冷眼旁观,走到半路又改了心思,将人救起来顺势就去了桑家提亲。
程老爷自来在灵桥镇无人敢惹,听说好像出了不少钱给镇子用作宅基建设,是以便是连镇长都礼让三分,却不知楼钊熠是怎么做到的,程老爷当时气都没吭一声,就当着楼钊熠的面儿放弃了葚儿。
就这样,葚儿忽然莫名其妙就嫁给了自个的救命恩人。
想着这些事儿,再一想楼钊熠来历不明的一个孤寡汉子,她便下意识攥紧小手,很是局促不安,本就雾蒙蒙的眼睛这会子看着更是清水可人。
她还在炕上怔楞的当儿,房门一下打开,从外面进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一身短打布衣,肩头发梢都还带着夏季晨露,进来后瞧着葚儿醒了,面无表情的脸上淡淡浮起一丝笑意,刚达嘴角又忽然隐去。
先是将自个那身带着雾气的衣衫脱了,换上了干爽的衣衫后,才转身来朝葚儿走过去。
她一见到楼钊熠进门,便缩着身子不知道怎么办,再一瞧着他忽然旁若无人的开始脱衣服,稚气的脸蛋儿便红到了耳朵根儿,赶忙低下头去,只用余光瞥了一眼男人,却恰巧看见他精壮的上身裸露在外,就连那身上的露珠沿着腰际线一路向下,隐入了结识的腰间……
葚儿感觉四肢都烧了起来,除了自个的哥哥因着下地太热,露着上半身舒坦些之外,她从来没见过别的男人,这下便是连余光也收了回来。
头顶有阴影笼罩,葚儿更是不敢抬头,生怕这人会将自己吃了似的,却听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一只手伸到下巴底下,迫使她抬头看着他。
那双眼睛她是一直惧怕的,哪怕那天他救了她,也是忘不掉他的眼神。
他从来都是不笑的,人就像一汪死水,总是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却又带着一股子肃冷的气息。
而今,这双看不进深处的眼眸,正静静瞧着自己,她清晰的看到自个的倒影在那双乌黑的瞳仁里面,是那么细弱。
他抬着她秀气的下巴瞧了半晌,那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眼底划过一丝情绪,低沉的声音从薄唇里吐出,淡淡的似有责怪,却又听不出来:“灵悦秀稚,若是悲苦便不好了。”
说完,便是走到了一边,不再管她,做起了自个的事情来。
留下葚儿有些惊惧,又不明所以的瞧着他。
外面的太阳逐渐升高,葚儿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便掀开被子下炕。
不管出于何种心理救了她,那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再是心不甘情不愿,那也嫁给他了,不能恩将仇报。
却不料刚一出门,就看见楼钊熠正在剥一只动物的皮毛,见她起来了,抬起头来指了指厨房,淡淡说道:“去把肉汤喝了,待会带你回家看望岳母。”
他说着,又低下头去剥动物皮,那话便是再自然不过。
倒是葚儿,有些窘迫,听着他那一句岳母,感觉甚是怪异,轻轻嗯了一声,去了厨房。
厨房地方不大,小小一个灶台砌在最角落,上面摆了一副碗筷,墙上是打出来的四个小格子,摆着调料。
这些东西葚儿从嫁进来就有,她当时着实惊讶了一把,想不到楼钊熠那种看起来高壮冷漠的人,也会摆弄这些再细致不过的玩意。
肉汤特别新鲜,刚一揭开锅盖,便是满屋子飘香四溢,那肉汤都是肥而不腻的,瞧着特别让人食欲大动。
她盛了一碗肉汤出来,又从屉子里拿了几个白面馒头,一并端着出了门,走到楼钊熠跟前,鼓起勇气轻轻地跟他道:“你一大早就出门了,我知道你肯定没吃早饭,快将这汤喝了垫补一下。”
那声相公,却是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楼钊熠眼底划过一丝惊异,面上却不显露,黑沉沉的眼睛淡淡瞧着那双端着碗,举到自己跟前的小手,小人儿才只到自己肩膀那里,瞧着倒是怯生生的。
他淡淡笑了笑,声线柔和,“你喝了吧,锅里还有,我会自己喝的。”
葚儿容易脸红,抬起头飞快瞧了他一眼,见他以往刚硬的侧脸倏地有些柔和,心里倒没那么怕了,遂小声笑了,淡淡的眉目瞧起来犹如远山墨黛,有些羞赧的点点头,便端着碗进了厨房,一个人找了个地儿慢慢就着馒头喝肉汤。
楼钊熠瞧着她纤瘦的背影,心头愈发地惊异了,那笑容如清泉般灵动,却也是第一次瞧见,不经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忽然冷了脸,眼眸深处也是溢满了萧杀肃冷的戾气,整个人都瞧着生冷了起来,低下头收了所有旁的心思,开始继续剥皮,那刚才的一点点舒柔,倒是幻觉一般。
晌午时分,就见楼钊熠抱着一个包袱进来,走到她跟前,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件崭新的丝质的衣裳。
放她手里,“穿上,我们去归宁。”
那衣裳藕荷色,喇叭大摆袖滚边穿着细细铜丝,远远瞧上去跟金丝线一般无二,葚儿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衣服,更别说摸上一摸了,白皙的脸颊登时红了红,心头震动,怔怔地瞧着这衣裳顿了半晌,抬起头认真看着楼钊熠的眼睛。
鼓起勇气,便是连音量都提高了些,道:“相公,谢谢你待我如此心悦,葚儿无以为报,愿意一生一世伺候好你。”
那双眸子此刻清亮亮,水润润的,瞧着楼钊熠的眼神,更是不染尘埃般清透见底,仿若刚落地的婴孩般纯稚。
楼钊熠听了后,呼吸一滞,他好笑地看着她。
见她乌溜溜的眼瞳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那神色,分明是不懂男女情爱的,只知道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楼钊熠瞧着她,暗地里苦笑一声,便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得顺势点点头,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温声道:“好,我会在原地一直等你,瞧着你永远不放弃我。”
许是楼钊熠说话面不改色,这样的话习惯了,葚儿却是听着脸蛋红扑扑的,一颗小心脏也是紧张地犹如小鹿乱撞,她低了头摸了摸自个热烫的脸颊,声如蚊蝇地道:“那我去换上,你等我出来。”
瞧着那背影,楼钊熠眼尖地发现,小娘子便是连那隐在乌黑秀发中小巧的耳垂都是粉红色,那颜色更是一路蔓延到领子口里去瞧不见了。
这景象,楼钊熠发现自己有一股发泄的冲动,眼眸暗了暗,闭了闭眼,硬是忍了下来。
桑家大门一直开着,葚儿的二姐桑桃儿早早便是回了娘家,这会子跟着桑母一起包饺子,就是为了等葚儿和楼钊熠回门吃顿好的。
不过一刻,门前就传来声响,桑桃儿赶忙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转了脚出去迎接葚儿。
她没见过楼钊熠,只听闻是个闷不吭声的汉子,总是独来独往,是以打心眼里瞧不上他。
可瞧着那人牵着一头小毛驴沿着门前小路缓缓走近,高大挺拔的身影也逐渐放大眼前,和自个家里那口子比起来瞧着就是有气势,她忽然心口一跳,眼不错地跟着瞧了过去,就见小毛驴上坐着一个明艳艳的小人儿,身上的衣裳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上乘料子,衬得那小人儿面若桃李,整个人瞧上去说不出的柔美稚嫩。
她的心一下沉入谷底,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妒气来,连带着眼睛里的笑意都减少了几分。
走上前扯出笑,语气状似愉悦:“三妹妹,快进来。”
又去招呼楼钊熠,忽地脸烧了起来,柔了声去:“葚儿,快带着姑爷进屋,大日子,可不能怠慢了姑爷……”
葚儿心事重重,没听出来二姐的语气,倒是身后落一步的楼钊熠忽地眉头皱起,扫了一眼桑桃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她在来的路上便是一路绞着手指头,坐在小毛驴很是局促不安,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个娘亲,总是她为了大哥将自己推出去,亲情血浓于水,她从小到大也是极听娘亲的话,可这种事情说到底,心里还是怨怼的,便是不知道此番回门自己该当如何。
这会子便是到了家门口,忽然踌躇着止步不前,她那一张小脸更是苍白了起来。
楼钊熠察觉到她的心思,转过身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放在自个大手里捏了捏,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多想于自己无益,一切有我。”
男人带有薄茧的大手稳稳当当牵着她,声音虽不大,却是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砸在葚儿心上,登时让她有了主心骨,就连人都一下子镇定下来,抬起头对他轻轻一笑,点点头跟着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