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自己昔日名为叶帅时的旧事,叶吟云不由得心情复杂,面露苦笑。易小渊显然不知叶吟云内心曲折,惊道:“先生是不答应?”
“不。”叶吟云摇头,“大人可还记得我们的赌局?”
“记得。”易小渊睁大眼睛,“对了,先生的三句话。”
“我本想以三句箴言说服您,但如今,我希望与您约法三章。”
“先生请说。”
“三件事。”叶吟云伸手道,”第一,之后请务必如此一般,将可知之事都让我知晓。。”
“这……”易小渊张大了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易大人,我也曾在军中呆过,知道有些事必须隐而不宣。但若不告知前因后果,卦象有错,不仅真凶不能落网,还可能造成冤狱。”叶吟云轻声道,“这样一来,便不是守护长安城百姓,而是令他们更添忧虑了。”
“……这样啊。”易小渊有点为难,过了许久,他摇头道:“也罢,先生随意差遣便是。”
“多谢。”叶吟云微微一笑。
“先生也曾在军中,您是那个番队?”
“嘘。”叶吟云道,“这便是我第二个要求,请不要探问我的身份。”
这回易小渊倒是爽快:“这容易,我不问。”
“那么第三,时间紧迫,须臾之刻也不能浪费。”
易小渊面露迟疑之色,要论案件错综复杂,贵在细致,若着急冒进,反而更可能会酿成大错。但现如今,两件奇案摆在眼前,若无叶吟云相助,怕也无法抓住凶手。
叶吟云静静地望着他:”大人是不答应?”
“我……”易小渊咬咬牙,”我与先生击掌为誓。”
“好。易大人先起来吧。”
易小渊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他伸出一掌,试图与叶吟云相击,却见他在忧心忡忡地自语,“但愿今夜莫有大事……”
“今夜?”易小渊听见,皱眉问道。
“啊。”叶吟云也不答,只是随意往他掌上一拍,便迈开步子:”大人,事不宜迟,我们且去另一案现场看看。具体详情,你在路上跟我说。”
“另一案?”易小渊惊奇,“先生如何得知?”
“方才你说过的,子夜之案。”叶吟云道,“又没来由地说过一句‘老树成精’。”
易小渊看着他背影,不由得满腹狐疑。经过一番折腾,叶吟云湿漉漉的道袍已经干透,凌乱的头发也稍作整理,道衣道袍,乍看之下也不过是个普通道士,虽略有些瘸腿,但若他用全力,片刻间也会行动敏捷。易小渊知道,修道之人常会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一套临危不惧处惊不变之态,此人显然是经过大世面。
“虽不让我问,但,”易小渊心中揣度,”叶先生他……到底是何人?”
这样想着,叶吟云已停在屋前,轻声喊道:“阿伦、阿伦。”
那年轻府兵正巴不得离开阴森诡异的屋子,赶紧撇下仵作,快步跑过来:”仙长!”
“你听好。”叶吟云不动声色,”我与易大人即刻启程,前往那上一案现场。你且缚了那个假童子来,与我们同去。动作要快,万万不可迟疑。”
易小渊正自思索,正好听见这话。若换了别人,自会在心里腹诽叶吟云越庖代俎指手画脚,但易小渊却不,他留心的是另一件事。
“要带上那犯人?”他问道,“先生是说,两案有所关联?”
“做个准备而已。”叶吟云答,”若有关,能省下好些时间,若无关,叫阿伦把他送回便是。还请易大人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
易小渊如今已心系奇案,况且叶吟云说的也有理有据,便飞快答应。阿伦见他丝毫没有方才的恼怒之色,反倒对叶吟云服服帖帖,心中不由得啧啧称奇。
片刻后,阿伦牵了那绑缚得严严实实的假童子来。易小渊带路,四人一齐,往那前一案案发地行去。那是义宁坊西南边的泉澧坊,亦在西市后方,西市客商大多租赁此坊中的大屋,半是居住,半是作为仓库使用。
四人走了一阵,在一件铺子面前停下。两个巡使站在门前,见易小渊来了,躬身行礼。易小渊边向门前守卫出示腰牌,边向叶吟云解说道。
“此处本是都内富商大宅,大乱之后几经易主,现下由一位丝绸铺子老板买下。”他示意道,“老板在西市也有商铺,但此屋迎街的一间也被劈为商铺,专做本坊生意。后面数间屋子则是仓库,再往里,就是店东及其眷属居住的庭园,先生且看——”
叶吟云站在门边,抬首望去。从此处看,房屋、墙壁多有遮挡,不见易小渊说的园林,但能见到几棵直冲天际的高大树木植于其中。眼下尚是冬季,树木都光秃秃的,褐色枝丫横七竖八,将灰鼠色天空都割成一块一块。
叶吟云心中一动:“那‘老树成精’,说的可是这几棵树?”
“是。今日子夜,怪事连连,且让目击之人来说——来人,传更夫!”
他话音未落,不等人传唤,一个年轻人已经飞快跑来,口中连连惊呼:“真的,是真的,我绝没有看错,绝没有看错!”
“闭嘴!”易小渊一声怒喝,“规矩呢?!”
“是花!”年轻更夫根本没理会这金吾卫,“就在子时半!”
易小渊呼吸变得急促,太阳穴突突跳着,显然又要暴怒。叶吟云见那年轻更夫比阿伦大些,不像哗众取宠之辈,便抢先走出:“你莫慌,慢慢说。”
“道……道长!”年轻更夫像抓住救命稻草,“我看见了,看见了花!就在那树上,子夜,子夜之时,绝没有错!”
他说得颠三倒四。叶吟云思索好一会,才到:“你是否想说,你在子夜之时,窥见这几棵宅中老树,开出了花?”
“对!对!不过不是几棵,是一棵,就正中一棵!”
终于有人信服自己,年轻更夫的慌乱转成了喜悦。然而他才从狂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的金吾、府兵、道人和囚犯,一时间竟不知愣了:“几位……大人?”
“管那么多!”易小渊喝道,“说你看见的就是了!”
“是。”年轻更夫垂头应答。旋即快速说了起来。
“今日按排序我敲四更,子夜之时,我便开始,大约子夜半,我行到此处……”
他是泉澧坊更夫,于此打更已经四年,对这块十分熟悉,便如往日一般,一路喊着“小心火烛——”,一路走着。然而,走到丝绸铺子附近,突然之间——
“就在此处,我隔着院墙,看见烟雾。原以为是走水(古语失火之意),急得正要喊叫,但还未出声,就看见烟雾之中,正中一棵老树,竟开了满树花朵!”
“开花?”阿伦惊道,“现在可是隆冬……”
“真的!是真的!”
更夫急了,跳起来冲到阿伦面前,双手比划道:“那树开了一树红花,还发着点点荧光,远看就像烟霞一般。我还看了好久,这绝不会错!”
“这……”阿伦疑惑道,“那,花呢?哪儿去了?”
他指向远处光秃秃的树干,那更夫一时也泄了气,瞠目结舌,无话可说。叶吟云见状,只得上前打圆场道:“你如此年轻,定不会眼花。我信你——后来如何?”
更夫哆嗦一下嘴唇,继续说道:“我盯了许久,不见花朵消失,顿时想,活了那么久,终于让我碰见了一次仙兆吉兆,不由得喊叫起来。然后我又想到这奇事儿不能只让我一人看见,便丢下竹梆子,返身去找我的伙伴。”
他顿了顿:“跑出不远,看见一个敲锣伙计。我连话都没来得急说,拉起他就往这边跑。但……但我们再到此处,不仅不见红花,就连烟都没有了,只剩下几棵光秃秃的老树,喏,就像如今一般。”
他重又沮丧起来。易小渊在旁喝道:“说清楚点!你们跑了多久?”
“一来一去,不出一刻钟时间。”更夫答道,“我们都是打更之人,不会差很远。”
“一刻钟。”叶吟云看着远处的树,伸手比划一下,“若是有人将假花放于树梢……”
“不够的,仙长!”阿伦抢着回答,“我在驻地也常常爬树,这树不矮,一刻钟时间勉强能爬上树顶,但要再下来可远远不够。这位大哥眼神不差,又带着伙伴,一个活人在树上,两个人不至于发现不了!”
“是的。我与敲锣伙计看了好一阵,都无甚奇异。伙计怒了,说我戏耍他,便气呼呼地走了。”更夫道,“我也丧气,正想捡起竹梆子,继续打更。谁知还未直起腰杆,这铺子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着亵衣之人赤脚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人,都在哭天喊地地叫着——”
“老爷殁了!老爷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