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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慕予兮善窈窕……

教坊戏台上,颜子慕弹到这一句的时候,戛然而止。

四周宾客的疑惑声、质问声传来,令颜子慕有些恍惚,这是他穿越后的第三天。

两日前他还在大学的毕业晚会上表演最擅长的古琴,只是高山流水的瞬间,霓虹灯换了宫纱灯,大礼堂成了乐教坊,唯有颜子慕膝上枕着的古琴,还是那把陪了他十余载的梧桐古琴。

颜子慕硬着头皮,将排练的曲子弹完,向台下看官致歉后便匆匆退了场。

“子慕。”刚走到后院,身后就有人唤他。

颜子慕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眼前人腰封绣花,发带月白,衣裳款式与自己相同,颜子慕得体地朝男子微微颔首。

此人与原主一般也是这教坊中的琴师,年纪比颜子慕稍大些,名叫辰良,是颜子慕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第一个认识的人。

辰良亲近地挽住了他胳膊,“你今日怎心不在焉的,连曲谱都忘了。”说到此处忽然一顿,转而挑眉低笑,“莫不是因为世子爷几日没来看你,相思成疾了?”

“你就莫取笑我了。”颜子慕回答得模棱两可。

殊不知他们虽为男子,但身为琴师实乃三教九流中下等之行。不论是在台上抚琴,还是在台下陪酒,都是为了取悦来教坊消遣的客人。颜子慕在穿越过来认清这一点后,对辰良嘴中吐出的此等狎昵之语也就闻之不怪了。

时值仲秋,西风萧萧,红叶簌簌,一步亭阁一步山。

颜子慕边走边在脑子里描绘出一幅教坊的地图,他哪里认识什么世子爷,所有的心绪不宁都不过是因为想家,想回家罢了。

正沉吟着,迎面匆忙跑来一个小厮,嗓音还透着未发育的稚嫩,“子慕郎君!可算找着你了!”

“怎么了?”颜子慕伸手拂去落在小厮肩头的红枫。

只见小厮从怀里掏出一张烫金请帖,说是戚大人请颜子慕今晚去画舫弹曲儿。

虽不知这戚大人是谁,但冠个“大人”的称呼,便总是他们这些坊间琴师得罪不起的主儿。

颜子慕轻飘飘地接过请帖,“我知道了,你去回复戚大人,就说届时我必准时赴邀。”

而从小厮开口起,辰良的眼神就一直盯着那张鎏金请帖,长眉轻蹙,几度张了张唇,似是欲言又止。

见他神情有异,颜子慕不免问:“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你真的要去赴这宴?”辰良指了指他正欲揣入袖中的请柬,语调颇为担忧,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戚大人的名声在咱们江州,可是坏得很。”

颜子慕问:“如何个坏法?”

辰良将他拉到长廊拐角,确定四周无人,才幽幽叹了口气,“你成日深居简出,也不怪你不晓得。”

原来,这戚大人全名戚长临,是今年春日里刚刚调任来江州的司马。

起先百姓都期待着他能做些造福地方的好事儿,可孰料,这戚长临却是个荒唐一意孤行的。成日出入勾栏教坊也就罢了,上任后下的第一条令,竟然是不顾民愤,废除佛寺,还亲自带头砸毁了一尊旁人不敢冒犯的观音像。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是真真切切地放火,一把火烧秃了整片山,烧塌了数座庙。

颜子慕听完后,拍了拍辰良的手背,且叫他放宽心,平静道:“你也说了这位大人是个行事狠绝的,若我今晚不去,开罪了他,指不定他会用手中权力怎么整治我们教坊。”

江州偏僻,入夜后的街头巷尾很是静谧,浔阳江也极平静。不同于白日里船舟来往频繁,此时只偶尔划过一两艘灯火明灭的画舫,在秋月下荡开一圈圈涟漪。

裹挟着水气的晚风微凉,颜子慕拢了拢衣襟,抱着古琴踏上甲板。

画舫上,一道身影凭栏而立。

月光倾洒,在褐色船板落下一道随风微曳的影子,远远望去,那白衣墨发竟让人生出遗世独立之感。

如此身姿,颜子慕非但难将他与那个臭名昭著的昏吏戚长临联系起来,纵然同为男子也忍不住就想多看两眼。

“来了就开始弹吧。”戚长临也不侧身看他,仍对着江面,顾自说道。

颜子慕在椅子坐下,“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漫不经心的两个字。

随便倒是最好办了,颜子慕不知为何,一晃神,七弦琴已是漏出了空灵的几声泛音,却是首与古琴并不搭配的《琵琶行》。

他只好破罐子破摔,从浔阳江头夜送客,唱到唯见江心秋月白,最后弹到江州司马青衫湿,弦音在指尖收了。

“名属教坊第一部……果然名不虚传。”戚长临用他那清冷的嗓音轻笑了声,终于转过身来审视起他,“但有个问题本官实在好奇,江州司马青衫湿,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颜子慕哽了一下,这个问题你恐怕得去问白居易。

腹诽完旋即想起来,此处是江州,而眼前人正是江州司马。

这笑话闹得有些尴尬了。

颜子慕抱着琴的手紧了紧,灵机一动,“夜深露重,水气氤氲,大人临江许久,不妨摸一摸自己的衣袍,是否带点湿意?”

戚长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冷淡的表情略微松动,指尖捏上自己的荼白广袖。

果然,一片潮湿。

白衣郎君只这一抬一触的动作,颜子慕便觉优雅的存着无限美感。

当然,前提是如果戚长临没有掌心摊开朝上,突然向他伸出手的话。

颜子慕自以为会意,把古琴递给他。

“……”戚长临触到古琴七弦的手一顿,声音中天然蕴含的清冷意味掺杂进些许玩味,“这古琴虽是极品,但哪里及得上小郎君轻揉慢捻的纤纤玉手。”

颜子慕:“……”言下之意,他想牵的是自己的手。

他是真傻,真的,三两下就被姣好相貌、碎玉嗓音迷惑了,忘记出门前辰良曾提醒过他,眼前这位戚大人是个经年留恋花丛,一掷千金赎琴师的,恐怕内宅早已不知有多少琴师郎君供他赏乐或是做些其他什么。

画鷁推开清澜,戚长临等了半晌,颜子慕非但没有把手递出来,反而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古琴。

“……本官的意思还不明白吗?跟我回府如何?”戚长临素来隔三差五邀乐姬弹曲,约莫是第一次见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颜子慕果断摇头,“大人,我没有断袖之癖。”

音落,戚长临仿若是听到个笑话般抬了抬眼皮,将颜子慕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犀利而深邃的目光一寸一寸,仿佛要把他每一个细胞都剥离开来。

颜子慕被他瞧得不自在,草草行了个虚礼,小跑着转身下了画舫。

戚长临看着颜子慕那道脊梁骨挺得笔直的背影,指尖有意无意敲着木栏,眉目淡淡一凝,若有所思。

回到教坊,将近子夜,不少郎君房中已熄了烛火。

“子慕啊,你可算回来了!”辰良在颜子慕的房间门前来回踱步,这晌一看见人走上楼梯,感觉冲过来。

颜子慕看出他满脸焦急,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辰良用眼尾余光撇了撇他的厢房,压低声音道:“世子爷来了,正发脾气呢。”

颜子慕今天是第二次听说这人了,从辰良的语气里能明显听出,这世子爷虽然对他的琴音颇为欣赏,但怕是个不好相处的主儿。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酒味率先扑鼻而来。桌边男子眉目硬朗,华服锦靴紫金冠,一手捻盏一手持壶,给自己倒着酒。

男子端着好看的相貌,说出的话却并不好听,“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颜子慕仔细将古琴放入木匣收好,保持沉默。

这人质问的语气甚是奇怪,活像是丈夫逮着正给他头顶种青青草原的妻。但他一个清白自由的大男人,去哪了,还需向人汇报不成。

“颜子慕,你以为我不知道?”世子突然站起身走到颜子慕面前,甩了空酒杯,转而捏住他的下颌,用力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谁准你去见戚长临的?!”

明明是两根细长的手指,却显着极重的力道。

“戚大人相邀,我哪有不去的道理。”颜子慕尽量保持面色平静。

世子重重“哼”了一声,松开对他钳制的手顺势一推。

这具身体不比他在现代时出入健身房练就了一身肌肉,瘦弱身板被这么一推,颜子慕猝不及防便摔在了地上,右手手腕径直磕在坚硬地面上,疼得他直吸凉气。

汝有病乎?颜子慕边在心里得出肯定答案,边皱眉揉着破皮发痛的手腕,实不想再与此人沟通。

乍起秋风呼啸着吹开雕窗,桌上烛火乱曳,把世子的醉容照得忽明忽暗。

他忽然低沉、喑哑地叹了一声,屈膝蹲下把颜子慕从地上拉起来,温温柔柔地问:“子慕,我可是弄疼你了吗?”

颜子慕越发确定了刚刚的结论,这世子确确实实有病,一会儿恣睢暴力狂,一会儿又凹温情人设,精分也不过如此。

世子的视线落到颜子慕右手腕,微微蹙眉,“我替你上药吧。”

说着,就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拿出一盒药膏,欲拉过他手腕。

怎一个两个都想吃他豆腐,颜子慕冷冷拍开他的咸猪手,相比之下戚长临还晓得事先询问,倒勉强能算得上半个君子了。

“世子深夜造访,究竟有何贵干?”颜子慕越发对眼前人无甚好脸色。

世子倒也没有如方才那般恼怒,只放下药盒,半是期待半是无力地开口道:“你的古琴……还是不肯赠予我做定情信物吗?”

颜子慕:“……”

他没听错吧?颜子慕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定情信物?这资深精分怪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颜子慕如是想着,竟将那句春秋大梦的想法说出了口。

那世子苦笑了声,似是意料之中的模样,眼瞳神色黯淡,带着一丝颜子慕看不懂的悲恸道:“既如此,我过几日在来看你。”

言罢,拎起桌上酒壶仰头灌了一口,踉踉跄跄地离去。

时重时轻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颜子慕下颌和手腕越发刺痛,气愤地踢了踢脚边酒盏,“呸,过几天还来,你是灰太狼还是光头强……”

原主到底惹的什么烂龙阳桃花,拜托,你不要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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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州司马青衫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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