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幕卷曦光,秋色映雕窗。
颜子慕在清晨睁开眼,瞧着屋中木色深深,檀香袅袅,恍惚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在昨天穿越了。打了热水洗漱作罢,铜镜里倒映出一张面若冠玉的清秀脸蛋,颜子慕又随意用朴素发带将额前墨发扎起。
“子慕!”辰良的叫唤和敲门声适时响起。
颜子慕打开门。辰良今日打扮的仪表堂堂,笑道:“我听说这城里新开了一家成衣铺,样式很是别致,你随不随我一道去看看?”
初来乍到,他确实需要熟悉这个世界,颜子慕点了点头。
街头巷尾的行人熙攘,但真正吸引了颜子慕注意的,却是沿路土石墙上随处可见征募兵士的告示。
在他的旁敲侧击之下,颜子慕从辰良口中得知:他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为宣朝,虽非乱世,但也绝对和太平盛世沾不上半毛钱关系。
宣国近两代皇帝,治国无能、奢靡无度。而北有契丹人,野心勃勃,近十余年来越发猖獗,一步步攻城略地,迫得先帝从燕京迁都洛阳。
所幸江州临近江南,没有被北边战火波及,大抵还能算得上一片净土,可朝廷的募兵令是不分地区的。
正在心中默记,辰良已是拉着他跨进一家商铺,把颜子慕游荡在天外的神思拉回。
颜子慕新奇地在铺子里绕了一圈,揉蓝衫子竹青袍,玄绣仙鹤月白襟。要放到现代,绝对是汉服届的范思哲。
果不其然,剁手少年辰良丝毫没有抵住诱惑,挑了满当当购物车之后,糟糕地发现……乐极生悲,他没带钱。
颜子慕:“……我也没带。”
“那现在怎么办?”辰良面色纠结。少年久居教坊,是个顶爱美的,紧抱着一堆衣裳,像极了逮住逗猫棒不肯松手的狸奴。
还能怎么办,颜子慕无奈道:“我回教坊去拿,你在这里等我。”
他刚客气委婉地向店老板说清楚缘由,一道熟悉的嗓音,就从远而近传入铺子中,“倒不必如此麻烦。这银子,我替郎君付了。”
颜子慕闻声回首,正巧对上一双清澈凌凌的眼。
戚长临站在那里,瞧着他嘴角噙出一抹浅淡笑意,一瞬间,仿佛身后熙攘市集与碧洁云天皆成了为衬托他而存在的空白背景板。
昨晚夜色浓稠加之谈话内容有些不愉快,颜子慕并未太留意戚长临的相貌。今日一见,不免感慨原来书中写的那般“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竟是真实存在的。
“喲,戚大人又出来给小郎君买单了?”成衣铺老板似是与戚长临相熟,言语直白地奚落他,一个“又”字便让颜子慕听出了这人是惯犯。
戚长临轻笑接下他那一句含着无限讥讽的奚落,转眸看向颜子慕与辰良。
今日他着了一袭襟口滚银纹的淡紫色重衣,玉冠束发,较之昨夜的白衣清冷更添一丝风流。
可说风流也不完全准确,颜子慕莫名瞧出戚长临看向美男子辰良和老板时眼底藏着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疏离,仿若天山顶上一捧终年不化的寒雪,纵使笑如艳阳也无动于衷。
戚长临从荷包中取出一锭银子,端的是绅士大方。
果然世界上最动听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我买单”。
放眼古今中外,不仅姑娘们对如此内涵话语没有抵抗力,就连天真少年辰良也不例外,这晌已经叠起衣服准备打包了。
但颜子慕到底是二十一世纪钢铁直男,及时按住戚长临准备付银子的手,“戚大人盛情我二人心领了,但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们与大人非亲非故,这银子实在是受之不妥,还望戚大人收回。”
辰良一脸不解地看向颜子慕,“有钱不要,你是不是傻?”
“……天上掉的钱都敢要,你是不是傻?”颜子慕压低声音,耳语提醒他:“小心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戚长临站在一旁嘴角轻扯,表示自己什么都听到了,打量着颜子慕正欲开口,又一道声音自门边响起。
“此言不错,所以这银子还是让与子慕郎君沾亲带故的本世子来付吧。”
这声音颜子慕也不陌生,果然那精分世子爷迈着纨绔般的步子,挑着凌厉与多情并存的丹凤眼朝他们走来,身上还散着不知从哪里沾染来的馥郁脂粉香。
他已经弄清楚,这位世子爷名叫司晏阳,是就藩江洲一带豫章王的嫡长子。
但纵是皇亲贵胄又如何,在颜子慕看来,精分怪的沾亲带故,他可消受不起。
“能同时迎来江州两大风流客,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成衣铺老板一如方才出言调侃,面对眼前两个大人物说话毫不忌讳。
蓬荜生辉颜子慕没觉出来,水逆临门倒是有些预感。合着穿越过来认识俩人,都是荤素不忌的花花郎君?到底是这个世界渣男太多,还纯属他运气太“好”?
这一息的功夫,戚长临与司晏阳已经为谁买单之事暗暗较量了起来,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在空气中迸射出电光石火。
但颜子慕并不关心两人谁输谁赢,他只晓得这是神不知鬼不觉溜走的好时机,正欲迈开腿,戚长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阿慕这是要去哪?”
“阿慕?!”颜子慕和司晏阳异口同声地发出疑问,一个满脸诧异,一个诧异中还带点愠色。
戚长临与司晏阳对峙的眼眸微微眯起,“世子爷恐怕还不知,阿慕现在是我的侍卫,叫什么名字,自然由我说了算。”
颜子慕:“???”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也做出那张风靡全网的黑人问号同款表情。
他什么时候成这人侍从了?他怎么不知道?
似看出他的困惑,戚长临主动解释:“昨日本官递给小郎君的请帖中放了几张银票,阿慕既收了……”
他话说一半,吓得颜子慕赶紧掏出那张烫金请帖。
一千两……两千两……三千两……
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他可真是个乌鸦嘴。
戚长临眼角划过一丝笑意,眉梢一段风流,着实称得上仪表堂堂玉郎君,皎如玉树临风前。但颜子慕现在觉得以上都是道貌岸然的假象,这江州司马骨子里委实是个当仁不让的阴险小人。
因为当颜子慕准备将银票悉数推还给他时,戚长临突然慢悠悠道:“阿慕若不承认这银票是主动收下的,身揣本官银钱,便得以偷窃罪论处了。”
说完还不忘补充上一句:“本朝偷窃罪乃是死罪,戚某绝不是在威胁小郎君。”
嗯,你不是威胁,你只是轻飘飘地扔了一个冲天响的炮仗,如果颜子慕不接,戚长临就会擦火引爆而已。
于是,呜呼哀哉,颜子慕就这样迫于小人之无耻进了戚府。
早就听辰良说过,坊间传闻戚长临后院或脔宠或女眷颇多,但如今他入住西苑见的却是光秃秃的墙和门窗紧闭的屋子,既无花也无草。反是这一隅不大的院子里,专掌扫地的童仆就有十数人,还有两个童子专门扎扫帚。
与风流好色相去甚远,倒像是有洁癖。
颜子慕正想着逛一圈,戚长临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我这府上没什么规矩,只是有两点需得你记下,不该看的东西不看……”
“不该问的事情不问。”颜子慕自觉接下他的话。
戚长临孺子可教地点点头,又道:“母亲想见你。”
颜子慕闻言一愣,按照戚长临的说法,他现在不过一名低等侍卫,哪有刚来就见老夫人的道理。但如果这人藏了其他亲狎心思,他必也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江州司马不是什么高官,宅邸自然也不大,没两步就走到了另一头。
戚长临再三向他强调,千万得好好表现。
颜子慕不耐烦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突然手指传来一阵猝不及防的刺痛,让他没忍住“嘶”了一口气。
低头看去,却是戚长临用尖利树枝在他指关节处划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口子。
颜子慕不满皱眉,刚想问为什么,戚长临淡淡的语声先入了耳,“母亲该等急了。”
颜子慕瞪他一眼,心里暗骂好几遍阴险小人,才平复下心情走进戚夫人房中。
倚在软榻上的妇人雍容华贵,但戚夫人抬眼与颜子慕四目相对那一瞬,没有丝毫寻常妇人的慈眉善目,倒更给人一种凉薄之感。
宫商角徵羽,颜子慕本是挑了他最擅长的一首曲子,可奈何食指关节处伤口吃痛,揉弦时断了好几个音。
戚夫人面上的嫌弃之色溢于言表,摆摆手道:“打发了吧。”
这下,颜子慕倒是有些不知该不该窃喜了,他本就不是自愿入戚府。
戚夫人身边的姑姑引他出屋,庭院里,戚长临依旧站在那颗梧桐树下,仰头望着天空,负手而立。
枯败的金黄梧桐落在淡紫肩头,又荡起一片生机。
听见脚步声,戚长临转过身来,“日后你就住西院。”
“可……”颜子慕压下心绪,看了眼给他引路的姑姑,“老夫人说将我打发了。”
戚长临轻拍去肩头落叶,并不接他的话,只道:“把你的古琴给我。”
想起手上的伤口,颜子慕语气不善,“干嘛?”
戚长临轻描淡写道:“自然是有用。”
颜子慕不明所以,迟疑着把古琴递给他。
戚长临手指拂了两下琴弦,而后将他的古琴交给身后仆从,无甚语气道:“放去库房。”
“喂!”颜子慕猛地上前一步,挡在仆从的去路,“戚长临你干什么?!”
与他的愠怒形成强烈对比,戚长临仍是慢条斯理的,“母亲素来不喜刺耳琴音,说的打发,是这个。”
刺耳……颜子慕仿佛听到了极大的侮辱,暴脾气一下就涌上来了,“我究竟为什么没有弹好琴音,您戚大人心里没点哔——数吗?”
颜子慕咬牙切齿,险些没崩坏他一口齐整的白牙,连带着脏话都脱口而出。
“有又如何?”戚长临微微勾唇,嘴角弧度有几分欠揍。
颜子慕被他气得不行,“戚长临,你以权压人,欺人太甚!”
戚长临仍旧是那副神态,“是又如何?”
彼时的颜子慕并不知道,只有戚夫人说打发了,他才有可能安然无恙地留下,戚长临划的那道口子,其实也是在保护他。
只他发现那桩秘密已是许久之后了,这晌颜子慕忿忿然,嘴里一遍遍骂着以权压人、欺人太甚,干脆踢西院里植的树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