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筋动骨一百天,叶容在医院躺了快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床,叶盛给他请了护工,晚上放学后自己会过来照顾。
叶盛正是紧要关头,叶容不想耽误他学习,谁知人家隔天就甩过来一张保送表彻底让他闭了嘴。
护工只请到下午六点,叶盛还有晚自习,这中间的空余时间只能靠叶容自力更生。
他在医院的走廊上拄着拐杖一步步艰难挪着,想去尽头拐角的那间公共厕所,也是倒霉催的,刚好病房里的厕所偏就坏了。
快下班的时间点,医院里只有三三两两零散几个人,廊灯也不甚灵光的样子,在昏暗的走廊上明灭闪烁。
叶容上完厕所出来,在拐角后隐隐听到阵压抑颤抖的哭声,混杂着恐惧和其他说不明的东西。
叶容靠着墙探出半边身子去看,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满脸绝望地跪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连连哀求,“傅先生,是我那小子不懂事招惹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别怪罪他……”
中年男人身上沾着血,狼狈不堪,几乎要趴在那男人脚边,越说越离谱,“您救救他,求您救救他……”
那位沉静的傅先生像是耗尽了耐心,纡尊降贵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低沉却掺着令人牙酸的冷意,“你该去求医生。”
中年男人听不到他说话一般仍在头破血流地给他磕头,“他还小,您放他一马,您是阎王不求您求谁……”
叶容不明白,在医院这种地方怎么还能迷信得起来。
傅先生像是听不得这两个字,真似能够生杀予夺的阎王一般,豪不留情地下了判决,“他活不过今晚。”
中年男人顿时失了力气般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那高大的男人,面色狰狞声嘶力竭地诅咒起来,“傅闻远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叶容被他突兀凄厉的喊叫吓到,忍不住退了几步,拐杖却没拄稳,扑通一声摔了出去,本就没长好的骨头这一下又雪上加霜。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叶容郁郁地想着,脑袋嗡嗡地缓了好一阵子。
叶容忍着痛想爬起来,流着冷汗试了几次就听见吱嘎作响的骨头在哀鸣。
他不敢动了,怕再作死下去会变成残废,以后可是要拖累叶盛的。
他还在乱七八糟的想着,一双皮质微硬精致锃亮的皮鞋停在他的面前。
叶容下意识抬眼去看皮鞋的主人,可惜男人逆着光,只能大约看清他庞然且周正的轮廓。
无由来的,叶容莫名地想到了许决,他们一样,身上仿佛与生俱来的带着某种会让叶容感受到威胁的气息。
那感觉就像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食草动物面对着大型捕猎者的逼近,如果逃不掉,对方的鼻息就会扑到他心头,到那时,他将在颤栗中死无全尸。
叶容挪着身子想后退,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声“叶容”,紧接着便看到了匆匆跑来的叶盛。
叶盛蹲下想扶起他,却又怕拉扯之间把他弄碎了,干脆一手搂着他的背,一手穿过膝弯小心翼翼将他抱了起来。
叶容惊了,他没想到叶盛这个臭屁小子这么有力气,他再一次感慨,孩子真是长大了……
叶盛抱着他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叶容回头瞥见了那阎王的脸。
谁曾想,那不是阎王的脸,那简直是神仙下凡,那宛如造物者精雕细琢出来的脸让看惯了许决那张俊脸的叶容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特别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简直美得会让人晚上做噩梦。
叶容不敢再看,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去。
他万万没想到竟一语成谶,晚上真的做起了噩梦。
梦里的自己是头自由自在在溪边饮水的麋鹿,无辜地被一头皮毛油亮的豹子给盯上,疯狂围追堵截后终于半死不活地逃出生天。
一瞧前路,好死不死趴着只正在打盹儿的狮子。
……
……
叶容出院那天,第一件事就是打车去了金水苑,那一片半山别墅地处市郊,距离市区并不算近。
他下车的时候唉声叹气地忍痛付了一百二的车费。
也是奇了怪,从前每天一日三餐都要做好了打车去给许决送,也没觉得心疼,这会儿倒切实感受到了金比情坚。
他用钥匙打开门,尽量降低存在感一心只想速战速决。
无奈天不遂人愿,他在客房收拾到一半,就听到隔壁卧室有人拉门出来,叶容一抬头,果不其然就看到许决停在门口。
他不避不退地和许决四目相对,明明才几个月的时间,他却感觉仿佛一辈子那么漫长。
他从生到死,又死而复生,所有往日飞蛾扑火般的爱和执著都好似随之停歇,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清楚楚地明白真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而这种不寻常,被卷进这场感情漩涡的另一方也感觉到了,许决微微皱眉,他发现叶容眼中那种时常让他厌恶的爱意不见了。
他赤着上身,肩头还有几道浅浅的抓伤,如果没猜错的话,隔壁床上此刻应该躺着某个肤白貌美的新欢。
不知道怎么的,一向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的叶容此时此刻竟泛起恶心来。
他看了一眼,也没说话,继续闷头收拾自己的东西,只是手上动作更快了,像是恨不得下一刻就夺门而出。
许决抱臂神色不明地看着他把所有“叶容的存在”都清理干净,包括叶容以前买的那两条金鱼都在塑料袋里灌了水装起来准备带走。
叶容把钥匙留下来放在桌上。
他眼神冷下来,施舍一般开口说话,“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今天走出这个门,你就再也别想回来。”
叶容如蒙大赦,乖乖嗯了一声,提起背包越过许决就要往外走。
“叶容。”许决在后面喊,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耐烦,“这是你自己选的,到时候别哭着再回头来找我,我最恶心你那样子。”
叶容是惯犯了,以前也难堪地闹了许多次,怪不得许决不信他。
叶容点头,没立毒誓也没撂狠话,反而平静十分地转头望向许决,眼里也是波澜不起,“放心吧,不会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许决神色晦暗地站了会儿,转身回卧室穿衣服,如叶容所想,床上的确躺着一个小宠物,那张脸甚至比叶容更像许黎。
人乖巧漂亮,嘴甜也玩儿得开,软着声音喊哥任谁都会化身禽兽,不像叶容死鱼一样,看着就扫兴。
可即便眼前人再千娇百媚,他这会儿也没了兴致,塞了钱就立刻把人打发走。
不知所谓的烦躁浮上心头,他靠在床头吞云吐雾,屋内厚重的窗帘拉得死死,透不进一点光来。
消息提示音响了一下,他拿起手机翻看着下属发来的日程表,他眼睛盯着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表格,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一周,他闭上眼睛想,过不了一周叶容肯定就又会回来。
他在想该怎么惩罚他,只是想一想该怎么磋磨他就一阵心头发痒,他思考着,通知助理把下周日晚上的时间专门空出来。
背着大包拎着金鱼沿着公路往山下走的叶容自然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地方偏僻难打车,他盯着手机一心只想着哪个好心的司机师傅能接他的单。
天快暗下来,荒山野岭的,他可不想这么风餐露宿地过一夜。
叶盛给他新买的鞋子不太合适有些磨脚,他走一会儿就得歇一会儿,又累又渴,他甚至头脑发昏想喝一口手里已经晃晃悠悠飘了几串金鱼排泄物的脏水。
身后忽然有光亮起来,他下意识转过头,迎面的车灯微微刺眼,他抬起手遮挡。
一辆黑色宾利在他进退维谷的境况下,安静地停在他面前。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不久前他也结结实实经历过一次。
后座的车窗缓缓下移,叶容紧张地下意识蜷起脚趾,不出意料地又看到那张人神共愤的脸。
天尽头的火烧云翻滚,烙铁般通红一片,太阳已经落山了,却仍铺陈着留下了余烬似的灿烂。
傅闻远凌厉深邃的面容似乎都在这样的绚烂下柔和了几分。
车停在叶容身前,前排的司机探出头来笑呵呵道:“小兄弟,这附近不好打车,来往人也不多,不介意的话可以载你一程。”
叶容看了看司机师傅,目光又不自觉默默看向后座那人,却刚刚好对方也回望过来。
傅闻远通身都沉淀着种一丝不苟的精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狼狈的模样,大白天的,叶容莫名其妙感到从脚底窜上来一股寒意。
他的视线太具有侵略性,像能透过皮囊看穿人心,一切虚情假意都在他的审视下无所遁形。
司机像是明白了叶容的局促,又劝道:“我家傅先生说与小兄弟你有一面之缘,同意载你的,不用担心。”
叶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移不动脚,任由傅闻远默默打量着自己,好半晌才硬着头皮干干地唤了声,“傅先生,您好。”
傅闻远嗯了声就没再说话,车也没再动,就好像在等着叶容再和他搭话。
叶容本能地选择了拒绝,打着哈哈后退了几步,“好意我心领了,也没有多远的,我走几步就到了不碍事的,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急匆匆地走了,顾不得脚上的鞋磨不磨脚,活像身后有恶狗在追只想赶快摆脱。
那辆宾利也就逗猎物一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叶容一路上眼睁睁看着手机倒计时三十秒关机,他又绝望地计算着路程,权衡利弊之后脚一跺心一横,居然恶向胆边生地停下了脚步。
那辆线条漂亮优雅定制款的宾利慕尚也跟着停了下来。
叶容走过去敲了敲窗,讨好道:“傅先生是要去市区么?方便的话……”
“可以。”叶容的话还没说完,傅闻远便答应下来了。
叶容诚惶诚恐感谢,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他还没来得及进去,就听到傅闻远说了句,“来后面坐。”
叶容想不明白,像傅闻远他们这种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多多少少有点矜傲,和陌生人保持距离已经成为本能,他怎么能允许只有一面之缘的自己靠近他。
他晃了晃头又换了另一种角度,兴许傅闻远的副驾驶对他有什么特殊含义,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毕恭毕敬地上了车,叶容窝在角落里把金鱼袋子拿远,生怕有水洒出来傅闻远一个怪罪下来他就也活不过今晚了。
糟心的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半路上一直沉默的傅闻远开口第一句就是,“漏了。”
叶容垂死梦中惊坐起,慌慌张张用手堵住漏了一个小口子的塑料袋,不停说着抱歉的话。
神奇的是这活阎王不仅不嫌弃,还夸了他的鱼,说道:“很好看,你的鱼。”
叶容瞥着手中被折腾得快要翻肚皮的金鱼,虽然想不通大人物的脑回路,但还是一番受宠若惊,“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叶容刚想往角落里再缩一缩远离他的时候,对方却再次出乎意料地开口,“傅闻远,我的名字。”
在医院那晚这名字已经足够如雷贯耳了,到现在叶容还记得那中年男人念这三个字时刻骨的恨意。
叶容后来留意专门在网上搜了搜,才知道傅闻远是个什么来头,虽然写的简略,但看得出最少三代祖宗往上他那家世就已经和普通人是云泥之别了。
明摆着惹不起,叶容只好礼尚往来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我叫叶容。”
傅闻远点头,依旧神色无常。
车在提前说好的地点停了下来,叶容堵着塑料袋双手腾不开,垂着脑袋正在考虑能不能靠胳膊肘能不能把车门打开。
前排的司机刚要动作,就从后视镜中瞥到对他人从来都是淡漠疏离的傅先生一点点靠过去为那个年轻人开了车门。
傅闻远肩背宽阔,靠过来的时候几乎像把叶容整个圈外怀里,他身上的味道很淡,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烟草或是香水的味道。
微热的鼻息若有若无地洒在耳廓上,叶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连声道了谢,落荒而逃一般匆匆消失不见。
司机看着向来不假辞色的傅先生盯着人家的背影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犹豫了许久还是小心问了句,“先生,现在是去哪儿?”
傅闻远闻声收回了视线,神色又掩在黑暗中,“回半山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