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亭刚整理好思绪,接受了自己重生这件事,房门便被踹开,进来了几个人把他从床上拎起来,带着他往御花园走,那架势仿佛拎着一只即将被宰杀的母鸡。宫巷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一条凌乱的拖痕。
“跪下!”
何亭尽管被踹了一脚,但积雪厚实,他的膝盖也没有受太多的罪。雪还在簌簌下着,何亭面前的人坐在一张楠木雕凤椅子上,他正悠闲地喝着茶。旁边站了一个内侍,殷勤恭敬的替他打着油纸伞。
“想好了么?是留在折柳宫陪我六弟等死,还是跟我回去好好伺候我?”他一只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手指正一下一下轻敲着扶手。
何亭就那么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问你话呢!”这人没有太多的耐心,他蓦地起身揪住了何亭的黑发:“说话!”
何亭被迫仰起了头,他把视线投到了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四、四殿下的美意,何亭心领……”
随着清脆的巴掌声,何亭嘴角溢出了点鲜血。他耳鸣不断,一时间眼神无法聚焦。身后抓着他手的两个人把他的头牢牢按在雪里。他半边脸颊与积雪摩擦着,眼前是那人绣着金边的玄色长靴。
他心里明白,眼前这位大岳国的四殿下,今日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没什么特殊原因,毕竟此时的他和池煜,便是两条贱命,人人可欺。
六年前,大岳国六殿下池煜的母妃薨了,从那时起,六皇子池煜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可怜小孩儿,能活到今天全靠他装疯卖傻。何亭作为他的随侍,更是命如草芥。
老天无眼,偏偏让何亭重生回了十五岁这悲惨的年份里。这时六皇子池煜才十二岁,除了何亭,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疯癫的病痨六皇子,最后竟然坐上了龙椅。
“装什么死?”
四皇子池朔从椅上起来,一脚踹在他腹部,这一下让他痛的出不了声,只能大口地呼吸来缓解疼痛。
“我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四皇子朝后面命令一句:“取我的麒麟鞭来。”
接着他低下头对何亭阴恻恻地说:“你宁愿给我六弟作牛作马,也不愿意跟着我做人。我成全你。”
……
*
从一众人的话语间,何亭听明白了如今的时日——
这是景历三十六年,冬至。
皇帝要同盈妃来御花园赏梅,四皇子池朔并不愿意因为他这个下人耽误太久,惹他父皇不高兴。
“不自量力的下-贱东西。”
随着这声咒骂,身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远,周遭恢复寂静。
眼看折腾的差不多了,主仆一众匆匆离去。
何亭还迷惘地坐在雪里,雪水将他单薄的衣衫浸了个透湿。顺着绽开的伤口直往身体里钻。刺痛一阵接着一阵。但整个人又被冻得麻木了,是痛还是寒冷更占了触感的上风,并不太清楚。
四皇子下手,如上一世一般狠,里里外外的伤让何亭一时间恍惚了起来。
远处似乎来了一行人,想来赏梅的时辰要到了。
何亭不愿惹事,他挣扎着起身,伏低身子从小路出了御花园。外袍已经被四皇子夺走,如今他仅着一件带着血迹的白色中衣。
何亭暗暗自嘲。
能留下一件中衣给我,还真是“多谢了”。
天冷得很,想来这时池煜一个落魄皇子,应当是连炭火都没有。他现下如何了?
想到这里,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再熟悉不过的宫墙,焦急地往折柳宫踉跄而去。他下意识地想要确认池煜是否安好,上一世的种种早已抛却脑后。
何亭身子骨本就弱,如今身上带着伤,又穿着被雪水浸湿的单薄衣衫,脚下速度逐渐不受控制的放慢。
再拐一道,就能看到折柳宫了。于是他又尽力加快了脚步。
然而这具身体并不如他的意,在刚能看到折柳宫宫门的拐角处,他还是精疲力竭,倒在了雪里。
周身的疼痛在叫嚣着,没多久便都被寒冷之感所淹没。视野里,朱红的宫墙逐渐模糊成一团。
没多久又飘起了雪来,似乎是老天对他的重生颇有不满,急着要再送他下地府。
何亭的求生欲,正一点一点地消亡在这场大雪里。
……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太清明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陌生又熟悉。他打着油纸伞跑到何亭身边,看清了倒在地上的人后,慌张地把油纸伞扔在地上,拂掉了落在他身上的雪。
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抚上他冰冷僵硬的面颊。那只手颤了一下后,转而拉起了他的手腕,笨拙、焦急地给他“把脉”。
我,我还没死……
何亭稍微动了动嘴唇、手指,却说不出任何话,也没有力气做出更大幅度的动作。
这人背着他在雪中,艰难地往折柳宫走去。路上似乎还在唤他名字、尝试与他说话。
何亭的下颌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看着这半张侧脸,一时恍惚。
“陛下……?”
“臣未曾下毒……”
“臣从未害过你……”
一路上何亭都在低声呢喃。
直到折柳宫宫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才彻底晕了过去。
……
再醒来时,何亭发现池煜在床边坐着,正关切地看着他。他自己正躺在池煜的床榻上,被子掖得好好的。
这……我怎么在陛下的床上躺着!
“臣……”
“奴婢该死!”
他还不是皇储,更不是皇帝;而自己,更不是大内总管,只是一名小黄门。何亭意识到这一点,连忙改了自称。他慌乱地起身下床。额头上搭着的毛巾随着他起身掉下床边。
池煜伸手去按住他:“你正发热,先躺下吧。”
……这不合礼数。
何亭想要回自己屋里去。于是又要起来。
池煜却变了脸色:
“你我何时如此生分了?”
何亭不禁抬头——他看着十二岁的池煜这张面孔,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无言。
就是面前这个人。
明明两人从总角一路相伴,却因为一杯来路不明的毒茶,便把他下了大狱。又久久不处决他,还优哉游哉地去了江南。
而后……没等他从江南回来,何亭已经被押送刑场,上了黄泉路。文官高喊‘清君侧’的时候,他在哪?
他在江南。游山玩水,好不悠哉。
可笑的是,自己竟然还期待这个冷漠的帝王,会顾及多年旧情。
何亭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赌气一般,还是掀开被子下床。
刚把被子掀开一角,冷风直往里灌。何亭这才发现,池煜把折柳宫唯一的一个旧汤婆子,放在了这被子里。
看何亭又要起来,他面上温情尽数褪去,站起来吼他:
“我命你现在躺下!”
“陛……六殿下,此举不妥。”
“妥或不妥,这折柳宫里我说了算!”
池煜略为嘶哑的少年嗓音,让何亭从回忆里醒过来,他讷讷道了句“是”,动作缓慢地重新躺回被子里。视线停在了略有些破败的天花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