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休憩,叶淮允做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梦。
梦里依旧是那个他寻了十九年的白衣状元郎。
却见笑意盈盈的白衣书生从身后掏出了一个银色面具,缓缓戴在脸上。
“砰砰砰——”
屋外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将叶淮允从梦中惊醒,也不知是谁这般毛躁。
他披衣起身,得了应允入内的东宫影卫跪在地上便是一句:“殿下!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叶淮允揉着额角,不疾不徐地走向桌边。
影卫憋了一路的双颊彤红,急忙道:“外头都在传您和褚将军是那种关系!”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叶淮允端起茶壶倒水的动作行云流水,他自然知道影卫口中的那种关系,指的是分桃断袖之情。
他忽又想起近日还是有些大臣不死心的送来画卷,叶淮允抿了一口凉茶后,淡淡道:“传孤密令,派人负责把传言再散的夸张些。”
“啊?”影卫显然一愣,想了想还是提醒道:“殿下,外面传的已经够夸张了,他们还说……”
说话人突然连耳根也飞上了火烧云,似是难以启齿的顿住,这倒有些勾起叶淮允的兴趣了。
“还说什么?”他问。
影卫闷着嗓子支支吾吾,“他们还说,殿下您年纪尚小定不知风流事,而褚将军驰骋疆场所向披靡,在床笫之事……必然也是在上的。”
“……”叶淮允平和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住。
他倏就想到褚廷筠那日吩咐侍卫时不怀好意的眼神,原来还蕴含着这层意思嘛。
叶淮允消化了一阵这个信息,又喝了口半凉的茶压压惊,他竟发觉自己对这般传言并不感到厌恶。
“褚将军确实英勇。”彼时尚且不知男子间如何行事的叶淮允如是道:“至于其他的,随他去吧。”
影卫闻言,脸上顿时转过一丝惊诧,复又似了然地点了点头。
叶淮允注视着这个影卫复杂多彩的神情,脑子突然晃过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孤先前从没见过你。”
“属下谢岚。”影卫收了表情,一本正经地回话:“是上个月才入选东宫影卫的。”
叶淮允眯眸,“不错,日后就留在孤近身伺候。”
名叫谢岚的影卫双眼一亮,欣喜答应,而叶淮允看着他退下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人和那日褚廷筠身边的侍卫一样,右脖颈处有一鲲鹏状的纹身。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舒出一口气,几日不见那人,倒是莫名有些想知道褚廷筠在做些什么。
到了夕阳落幕之时,叶淮允换了身水绿色便装出宫,一路径直往征南将军府而去。可他刚敲响将军府铜锁,就被门童告知褚将军半刻钟前提着剑出门去了。
叶淮允遂问:“你可知褚将军去哪儿了?”
门童挠头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去清风楼吃什么新上市的吹雪梅花酥了。”
叶淮允闻言一笑,时刻离不开吃,果然是他的性子。但寻常人出门吃个点心,何以提剑?
他微仄了仄眉,又向门童打听了茶楼的具体位置,当即往那处而去。
这吹雪梅花酥似还挺有名气,一路上,叶淮允听到不少人在讨论清风楼门前人满为患,其间还有几个骂咧咧吐槽竟然有人插队的。
“西北蛮子就是不讲道理!”
“要我说,还是那个戴面具的侠士干得漂亮!对那种没素质的人,就该狠狠揍一顿。”
那俩人正好走在叶淮允前面,他恰能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西北蛮子……戴面具……
他隐约有一丝不大好的预感,方才叶淮允出宫时,正好在宫门口遇到了那位被他们从西北俘虏来的皇子,又思及门童所言的提剑,叶淮允顿时加快了脚步。
该不会……人被褚廷筠揍了?
华灯初上,星子淡稀。
西北那扎着脏辫的皇子坐在茶楼桌边,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块梅花酥。离开大辰皇宫,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忽地,一抹冰凉抵上右侧脖颈,那皇子下意识想要侧头。
“别动。”比剑刃更冰寒的男子声线传入耳廓。
嘴中糕点还没咽下的人骤然僵了一僵,眼尾余光瞥到一点银色,果然没敢再动。
“大辰的糕点好吃吗?”褚廷筠似笑非笑。
“好好好吃。”皇子结巴。
他在战场上亲眼见过眼前这个人杀红眼的模样,因此对这张冰冷面具下的主人不可避免存有恐惧和阴影。
“那就再吃一口。”褚廷筠压低了声音,缓声笑着。
皇子被他这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吓出了冷汗,四肢僵硬地把手伸向糕点盘,随便抓起一块往嘴里塞。
褚廷筠眸色渐深,“咽下去。”
皇子立马就停了咀嚼,囫囵把整块糕点吞下喉咙,自然被噎得不住干咳。
但不过一息,咳嗽声戛然而止。
唯有褚廷筠低缓却阴冷的声音在空荡房间里散开,“这是你的断头饭。”
长剑侧刃上沾了一点血迹,褚廷筠嫌脏般的用布巾擦了擦。而后一只再干净不过的素白玉手缓缓推开房门,他就这样撞进了门外眉峰紧缩的叶淮允眼中。
“人也是你杀的?”叶淮允语气不善。
也难怪他动怒,邦国皇子被人杀害于大辰京城,这消息一旦传出去,让辰国如何在边境邻国面前立足。
眼前这个人面对他的乍然质问,眸色只是不禁闪了闪,但又旋即敛去,有恃无恐地收剑回鞘,爽快承认:“不错,是我。”
叶淮允顿时觉得喉头干疼,明明是一样惊艳的相貌,隔着面具,他却像是看一个陌生的魔鬼般盯着褚廷筠。
重活一世,有时他总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
叶淮允眼睫不住颤动着,最终只憋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褚廷筠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重复咀嚼过这三个字,忽又似受了刺激而狷狂地笑了出来,笑声桀骜,“殿下不妨去问问他们,十六年前为何杀我父母?又为何屠我燕北百姓!”
燕北……褚家……
这倒是让叶淮允回想起了什么,自从确认过褚廷筠就是他心头白月光后,他自是去查过他过往身世的。
“那你也不该就这样……”他眉间的褶子忽深忽浅,说到一半的话也随之顿住。
叶淮允想着同他说些杀人犯法的道理,可又觉得自己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论谁见着杀死双亲的仇人能一笑泯过。
而只是这相对无言的一会儿功夫,茶楼死人的消息已经惊动了京兆尹。
来现场勘查的京兆尹见着叶淮允和褚廷筠也在此处显然有些惊讶,草草施了个礼后道:“微臣接到报案特地赶来,敢问殿下与褚将军可有见到凶手?”
“不曾。”叶淮允不动声色地说着瞎话:“孤与褚将军也是在附近听到声响才过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说话间,还拉过褚廷筠的衣袖往侧边站了站,恰好能让京兆尹看见屋内情形。
叶淮允又道:“既然大人来了,那孤与褚将军就不妨碍大人办案了。”
音落,他已拽着真凶转了身抬步就走。
可笑方才他质问褚廷筠时,这人坦荡的不曾有过半点犹豫。这会儿被自己拉着往外走,叶淮允反倒察觉褚廷筠的脚步略微迟疑了起来。仿佛是万万没想到,素来在朝堂上中庸而处的储君竟然会为了一个交集并不深的人说谎?
叶淮允眼尾余光瞥见那双淡色薄唇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他在初春里温热的指尖此时轻擦着褚廷筠的掌心,透着如雪的冰凉。
天知道他面对京兆尹说谎时虽瞧着面不红心不跳,指关节却是在不受控制轻颤的。
直到拐入一条离驿站极远的小巷,叶淮允才松开拽着褚廷筠衣袍的手。
褚廷筠饶有兴致地侧头看来,似是揶揄:“殿下是第一次撒谎吧?”
叶淮允奇怪看他一眼,“孤为何要常常撒谎?”
身旁人闻言低笑了一声,恰好巷口有卖糖葫芦的老伯还未收摊,褚廷筠顺手牵走两根,又信手抛了两枚铜板到老伯手中。
“吃吗?”褚廷筠把糖葫芦递来。
叶淮允懵懂看着这一串红彤彤的晶莹圆珠子,迟疑接过。
他听褚廷筠边把鲜红冰糖嚼得嘎嘣脆,边道:“这人呢,有时候和糖葫芦也差不多。”
“谎言就像外头那层光鲜的糖衣,如果不把自己包裹得紧些,就容易露出易嚼的山楂,被人捅了刀子。”
闻言,叶淮允方舒平了的眉头又浅浅仄起。
上一世曾说天道好轮回,好人有好报的人,到了这一世竟然告诉他祸害遗千年,教他要做个伪装者?
叶淮允抿了抿唇,“可你知不知道,今晚之事就算能唬弄过京兆尹一时,纸也是保不住火的。”
“我自然知道。”才几步路的功夫,褚廷筠已经吃完了自己那根糖葫芦,手指捻着竹签子,微一用力便化作齑粉散在空气中。
他唇边笑意随着动作冷下,“但左不过是个罢官或赐死的下场,总比眼见着杀父仇人在眼前吃香喝辣却还要处处隐忍来的爽快。”
他说的坦然,可赐死二字落在叶淮允耳中却仿若针扎穿耳膜般刺痛。
而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将军府门前。
微黄府灯打在褚廷筠脸上,让那张银色面具愈显冰冷,却照得那双藏在底下的桃花眼盈盈深邃。
往里走的人突然顿住脚步,唇角似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浅笑,回过头来,“下次撒谎可别再手抖了。”
“还有,糖葫芦需得快些吃,像殿下这样拿在手上只看不尝,糖衣都该化了。”
叶淮允对上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就咬下一颗……还挺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