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辰国,西北边境。
肆虐着岭垣城的大雪接连下了三日未停。
襄王叶淮允站在桌边,手执一只紫狼毫笔,在宣纸上细细描绘。
他凭借记忆,勾勒出一张清秀儒雅的男子面庞,又用朱笔在画中人的左眼尾处,轻点上一颗樱色泪痣。
“十九年了……”叶淮允对着画卷,独自喃喃:“我还是没能找到你。”
“殿下!”正沉吟着,一名护军快步闯入大帐,“褚将军要杀战俘,末将们拦不住,殿下快去看看吧!”
叶淮允猛然回神,“杀战俘?”
“是!”护军道:“方才有个敌俘发了疯一样地攻击褚将军,将军本碍于交战不伤战俘的原则不敢与他交手,却不料退让间被那个疯子不慎打落了面具。”
“然后呢?”叶淮允问。
护军想起褚廷筠面具落地时,眉眼瞬间染上的煞气,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咽了咽口水道:“褚将军说,所有看了他脸的人,都该死。”
叶淮允眉峰顿时皱起,立马搁下手中紫狼毫笔,赶去关押战俘的营地。
当他赶到偏营时,营帐前站着一排阻拦褚廷筠的将士,而手持长剑的人已重新戴回面具,周身隐有杀气萦绕,似是随时都会燎原释放。
“住手!”叶淮允吼声。
褚廷筠听见他声音的一瞬,眼底显露的戾气立马敛去不少,转过头来神色古怪。
叶淮允脸色有些发黑,他早在朝中时就听闻驻守边陲的大将军褚廷筠善于用兵,所向披靡。
此番他身为主帅前往西北平乱,终于得见这位被传得神乎其技的褚大将军,却发觉此人武功高强是不假,但行事却有些过于任性。
便拿此时气冲冲就要杀战俘来说,也不知打落个遮容面具而已,又是招惹着他哪里了。
难不成一个大男人还怕自己相貌丑陋不成?
叶淮允眼见劝说无法,只得拿过一旁守卫士兵的长缨枪,另辟蹊径,“褚将军与孤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褚廷筠扬眉看来。
“赌这些战俘的性命。”叶淮允道:“只要将军打赢了,这些人就任凭将军处置,但如果……”
“好!”不等他说后半句,褚廷筠已截断他的话应下。
叶淮允掂了掂手中长缨枪重量,“倘若将军输了……”
“我不可能会输。”
他的话再度被褚廷筠抢过,与此同时,叶淮允抬眼就见迎面袭来一剑,只得赶紧执枪接招。
两人从战俘关押地打到了练武场,一路在雪中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叶淮允见招拆招,可几百招下来,他也未能找出褚廷筠的一个破绽,被动防守的颇有些费力。
眼见三尺青锋劈颈而来,叶淮允咬咬牙向后踉跄了半步,长矛在臂间一转,不避反进。
而下一秒,他的肩膀上就架了一把锋利长剑。
“你输了。”褚廷筠冷冷道。
叶淮允因吃力应对而紧抿的唇轻轻一勾,心道:还没有结束呢。
他趁褚廷筠开口之时,忽又反手回枪,枪头擦过发丝后,顺势绞落褚廷筠的面具。
自褚廷筠入朝以来,就一直用冰冷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叶淮允不得不承认,他对这张面具下的容貌,是好奇的,可如今得见……
叶淮允脑中忽就炸开一片斑斓。
桃花眼尾点泪痣,淡朱薄唇蕴妖魅。
他恍然就将画上那张面容与眼前人重合在了一起,眼前人的的确确就是他找了十九年的人。
犹记得上一世,自己还没来得及表明心意,心上人就被奸佞陷害而死。
重活一世,他步步走到储君高位,只愿护得那人平安一生。
可他找了十九年的白月光……怎么从一个温文儒雅的状元书生成了脾气暴躁的大将军?!
叶淮允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脸,笼罩褚廷筠满脸的怒气,生生被左侧眼尾那点泪痣削弱去五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仅不会令人望而生畏,反倒透出一股难言的妖冶,还有惊人的漂亮。
但他目光痴迷,丝毫没注意到褚廷筠手背暴起根根青筋,似是极度愤怒,又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冲动。
若是寻常人,他定就一剑送人去见阎王了,可偏偏眼前站着的是叶淮允……
心中天人交战半晌,末了,褚廷筠终是收剑回鞘,弯腰捡起地上的面具戴回,扭头离去。
徒留叶淮允一人在原地,良久复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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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后,叶淮允与将军褚廷筠战胜回京。
打马从城门驶向宫门的路上,时不时便有花瓣从两侧楼阁撒下在叶淮允衣袖。
他被闺阁少女娇怯又热烈的尖叫扰得太阳穴生疼,下意识就侧头去看同行的褚廷筠。
只见身旁人桃花眸半眯,神色慵懒,似是丝毫不受周遭影响。叶淮允没忍住就脱口而出:“褚将军可有心上之人?”
褚廷筠提着马缰绳的手顿了一息,叶淮允见他看向自己的眸色复杂,以为是自己这问题太过狎昵,正欲收回,却意外惊觉素来冷若冰霜的褚大将军嘴角倏而扬起一道柔和弧度。
“有。”
叶淮允没想到他会回答。
“他原该是一尘不染的锦衣公子,却为了我沾染满身淤泥,沉没沼泽。”
褚廷筠像是陷入了回忆般,说的那样认真深邃,叶淮允蓦地就心头一跳。
原来他追寻多年的白月光,早已有了心头宠……
一种异样的情绪将叶淮允紧紧包裹住,以至于此后许多天,当他瞧过朝中大臣送来女眷画像期求襄王妃之位时,也依旧念念不忘褚廷筠当日话语。
叶淮允抬手揉了揉发胀额角,正欲出门散心,就见一人大步流星地跨门而入。
褚廷筠依旧是用那张银色面具挡住薄唇以上的半张脸,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随意姿态。
“褚将军怎么来了?”叶淮允站起来,想要收一收桌上散乱的画卷招待客人。
褚廷筠一把拦住了他的动作,“我与殿下打个商量如何?”
叶淮允抬眼对上他的眸子,“什么商量?”
“合作。”褚廷筠指尖轻点在桌面,“断了这些人嫁女的心思。”
他说着又一抬手,身后侍卫立马走上前,递来似是同样纸质的一些卷轴。
褚廷筠将捆扎卷轴的红丝带一一抽开,画卷上之人……与东宫御桌上的那些名媛图,如出一辙。
他目光对上褚廷筠面具下眸子,叶淮允登时就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看来他俩是同时被京都未出阁小姐们当作如意郎君的人选了。
“褚将军想要怎么合作?”叶淮允诚心发问。
但褚廷筠并不马上回答,只是在殿内踱着步沉思,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叶淮允等了许久,才见他薄唇轻轻挑起,开口道:“不如就命人散播出你我喜好男色的谣言,一劳永逸。”
闻言,叶淮允嘴角猛地抽跳了一下。
喜好男色这个词怎么听都不像是个褒义的……可他从此时蹊跷角度恰好能瞧见褚庭筠眼尾那点如血夺目的泪痣,想起前世遗憾,叶淮允觉得这其实也不算是谣言。
他假意纠结了片刻,而后点头应好。
褚庭筠见叶淮允答应,眼底晃过一抹狡黠,在随身侍卫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让他务必将消息传遍京城。
侍卫得命退下后,叶淮允张了张嘴,好奇想问他具体编排了些什么。可正巧有一御膳房宫娥在此时端着漆盘进来,上面摆着份热腾腾的饺子。
他这才想起来今日是腊月廿八,依着辰朝习俗,是要吃饺子的。
叶淮允瞧见褚廷筠看向吃食的眼睛瞬间一亮,直接拿起筷子就开始下箸如飞,几乎要让他怀疑这人该不会几天没吃饭。
他索性也不出声打扰,直到褚廷筠突然抬起头来,唇角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叶淮允神色有些不自在,稍稍偏了偏头,就见一只蘸了醋碟的水饺被送到唇边。
“若是想吃就直说,我又不是不给你留。”褚廷筠仍是用的手上筷子,一脸坦然。
叶淮允:“……”
“张嘴。”他半晌没有反应,褚廷筠那股子较真的劲儿上来,连带着语气也刚硬不少。
“不出明天,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我是分桃情意,喂你吃个饺子算什么大不了的。”
乍一品这话挑不出半点毛病,叶淮允只好应声张开双唇,任由褚廷筠喂来一只又一只爽口水饺。
可直到盘中只剩下最后一只白胖子,褚廷筠倏地搁下了筷子。
叶淮允狐疑看他,却听这人得寸进尺道:“不如换殿下来喂我?”
他刚咽下的饺子差点就被这话呛在喉咙里,再三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活了两世,他还从没喂人吃过东西。
而他的犹豫又惹得褚廷筠十分可惜地叹了声气,再次强调:“殿下与我的断袖情意,可真堪比豆腐。”
一碰就碎。
打住打住,叶淮允真是怕了他,无奈妥协。
“我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