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是在跟自己解释什么?
顾九心中疑惑,未将此话问出口,只是道:“原来如此,世子爷辛苦了。”
她还有些陷在过往中,那些强烈的负面情绪久久萦绕在她的心头,所以此刻的她只想着今生远离秦峥,不能让家里人再重蹈覆辙,因此并未理解秦峥话中的深意。
而秦峥则是睨了她一眼,见她眼圈微红的模样,索性又道:“既订了协议,便当遵守君子之诺。外人面前,我尽力而为。这次,是我疏忽了。”
凭心而论,对这小姑娘死缠烂打嫁过来的行为,秦峥十分不喜,但再不喜,他至多只是忽视她便是,并不会刻意为难。
自然,若旁人为难,他也不会出手就是了。
只是这小姑娘似乎很喜欢掉泪,大抵是因着这两日他不在,所以觉得在外人面前被落了面子,因此不过说一句话,就赌气哭了?
这次是他的不是,秦峥自觉应当解释一番。
闻言,顾九水润的眸子微睁,她似乎不太能理解秦峥会对自己说这话,因此好一会儿才呐呐道:“那便多谢世子爷抬举了。”
嘴上说着抬举,心里却在纳闷:这人,是在跟自己解释去向?
顾九自认二人没到这个份儿上,前世里他尚且不会如此,今生更不应当有这个言行。
不过略微一想,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人难不成是觉得,自己方才哭是委屈的么?
也对,新婚第二日他便不在家,作为一个新嫁娘,又是一个小姑娘,难免会有些委屈。在他眼里,像自己这样死缠烂打嫁过来的女子,在他面前哭也只能是因为一个人在外人面前撑面子,觉得丢人才受了委屈。
顾九一时有些五味杂陈,前世这时,她的确因此失落委屈了好久,但是今生她既打定主意远离秦峥,便不会因为这事儿而难受。
但听到他这句话之后,难免还是有些失神,因此回答的时候便带着几分敷衍。
秦峥倒是不以为意。
他自认自己解释到了,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他平生薄情寡淡,但最重诺言,虽说定下了一年后和离,但这一年内的夫妻关系,他该做的都做好。
狭小的马车内一时无言,然而男人身上的佛香袅袅,却让顾九有些神游离外。
说来也奇怪,这人身为大理寺卿,手上沾血不少,偏是个信佛的人,常年带着一串佛珠,连带着身上都仿佛被佛香给腌过似的,无需凑近就能嗅到那股沉稳悠远的气息。
马车内空间不大,这味道让顾九逃无可逃,男人拿了一本书看着,从她的角度,正可以看到他微微垂着的眉眼,跟下颚姣好的弧度。
这难得的静谧让顾九心跳微乱,旋即又自嘲,她还真的是见色忘痛。
心底有些唾弃现下的自己,她索性不看秦峥,只将头撇向窗外,挑了帘子一角往外看。
然而外面的俗世喧嚣,却半分都没有入自己的眼。
秦峥见她这模样,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他自认方才已经解释到了,怎么这小姑娘还很委屈生气的样子?
对于婚事,秦峥并不上心。跟谁成亲无所谓,小姑娘转了性子要和离,他也不拦着。
只是现下来看,这小姑娘的脾气……似乎有点大?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于秦峥而言,这人只要不干涉到自己底线和禁忌,她愿意如何,都由着她高兴。
因此秦峥捏了捏眉心,复又专心的去看书。
……
马车到了长安街的时候,顾九终于回过神来,她将帘子挑开,半个身子都侧向窗外,近乎贪恋的注视着这一切。
做鬼的时候,她只有晚上才可以四处飘荡,三年内,所见皆是冰冷而黑暗的,哪有现下的鲜活?
小贩的叫卖声,空气中桂花糕甜腻的香味儿,形形色色交织在一起,绘制成了一副图。
那是属于尘世里,最美好的画面。
顾家虽不是世家,却也在四代中沉出底蕴,偌大一条朱雀街,近半数的铺面产业都姓顾。
然而顾府的老宅,却在长安街后面的小巷子里。
门厅古朴,庭院深深,顾九在看到顾家大门的那一刻,眼泪在瞬间便绷不住了。
那一块顾家的牌匾金碧辉煌,乃是先皇帝师亲手所提,然而前世里,她却记得它是如何被砸碎,父母、兄长、侄子、甚至连仆从都没有逃过,顾家门庭,血流成河!
她一把抓住了窗棂,手指深深地陷在其中,连带着眸子都有些赤红。
马车便在此时停住。
秦峥看了眼她的模样,见她久久不动,出声提醒:“到了。”
男人的声音如珠玉落盘霎是好听,也让顾九回神,她敛下恨悲交织的眸子,手指掐到肉中带来的疼痛,让她保持着几分理智,咬唇应道:“世子先请。”
未等到掀起车帘的声音,顾九正要抬头,却见一双干净修长的手递来一方手帕,随后便是他独有的玉石之声。
“先擦一擦吧。”
她心神微动随即便沉寂如潭,垂着眸子接过他的帕子,霎时他身上特有的佛香从这方帕子上传来,直直侵袭上她的鼻间。
不待她道谢,秦峥便已下了车。
出门的时候便有仆从先去回话,因此等到了顾府门前的时候,丫鬟婆子们便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给小姐、姑爷请安。”
秦峥矜淡的点了头,顾九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有些激动,当先扶起了为首的管事嬷嬷,笑道:“快起来吧,着小厮过来便是,这大冷天的,嬷嬷怎么亲自出来了?”
来接人的是母亲刘氏身边的管事嬷嬷,她含笑将两个人迎了进去,一面笑着道:“多谢小姐关心,老爷夫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吩咐老奴在外面等了,可巧你们便来了。”
商户出身的顾府虽不如那世家豪宅,却也是庭深院阔。才初春时节,各色鲜花已然自温室挪出,沿路摆放煞是好看。
一路穿花拂柳走来,皆与前世别无二致,因顾九喜欢海棠,所以这一路行来,绝大多数便是艳色的海棠,在两侧铺开一条路,让她入目便可欣赏。
前世顾九对此十分欢喜,也缓解了在夫家受委屈的心情,然而如今再看到这一幕,除了感动,却更生了几分骇然来。
她一直知道顾家有钱,也从不觉得家里所作有何不妥。可前世里,顾家败落便败落在招摇上。
这些在她看来理所当然的布置上,到了有心人眼里,便成了罪证。
她掐着手心,深吸一口气,才将恐惧压了下去,前世种种便是警醒,待会见父兄,定要寻了机会提醒他们,再不可重蹈覆辙!
“姑姑!”
一个柔软的奶音打断了顾九的思绪,她还没回过神儿,就被人抱住了腿。
眼前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着一套宝石蓝马面裙,外罩大红的披风,领子是上好的雪狐皮,既柔软又蓬松。
她整个人被罩在里面,只露出上半张脸,圆润的眼猫儿一样的灵动,面庞上却带着几分病态。
因跑的快了,她额头都浸出汗意来,抓着顾九的小手也能感知到几分湿热。
小姑娘的呼吸急促不已,看的顾九眼眶一热,一把将娇小的姑娘抱在怀中,嗔怪道:“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你的奶娘呢,就放任你自己出来?”
这小小的人儿正是她大哥的长女,顾念蓝。
小姑娘今年刚过了五岁,本该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却因先天不足,导致整个人都有些病歪歪的。
在前世里,她死后不过几个月,顾念蓝也离开了人世。
那时顾九还是一抹魂魄,听到她死之前还在呢喃小姑姑,只觉得胸腔鼓胀,然而鬼魂却连眼泪都没有,唯有那一腔悲痛难以纾解。
而如今,这小姑娘正乖巧的窝在她的怀中,手指抓着她的衣襟,满是依恋。
听得顾九的话,顾念蓝委委屈屈道:“奶娘在后面呢。祖母说您今日便回,可蓝儿等了好久都等不到小姑姑,所以想来外面看看。小姑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